“所以为什么啊……”
    陆斐然刚说了一半,谢坤就把他的话打断了,“我不是害你。”他吸吸鼻子,又说,“你这个傻子。”
    谢坤哭的眼镜上沾上眼泪,他把眼睛摘下来用纸巾揩拭,路灯柔和的光线从侧边照过来,浓密的睫毛投下斜斜的影子,鼻尖红红的,淡色的眼珠也雾蒙蒙的,陆斐然这才发现班长平时戴着眼镜看上去土气不起眼,摘下眼镜和之前判若两人,白净秀气。
    陆斐然在心底想,虽然不太清楚班长的意图,可是班长应该不是坏人。
    第二天天色溟濛的时刻,陆斐然还在院子里刷牙,爷爷来告诉他有个同学在门口等他,陆斐然出去一看,果然是谢坤。
    “你怎么来了啊?”陆斐然问。
    “来找你一起上学。”谢坤回答。
    陆斐然嘴角的白沫都还没冲掉,他点点头,“哦,等我一下。你进来等吧。我奶奶磨了豆浆喝。你要喝甜的还是咸的?”
    谢坤:“……酸辣。”
    屋檐下挂着的鸟笼里,丹丹扑腾下翅膀,唧啾两声。
    反正,从那之后,陆斐然和谢坤就成了朋友,他们每天一起上下学,小伙伴们表示震惊,毕竟之前大家还以为他们势不两立。有时候双休日谢坤还去陆斐然家写作业,谢坤语文很好,陆斐然数学拔尖,互帮互助,一起进步。
    *
    邵城的保安生活转眼过去三天,其间他做了无数次心理准备预想了各种再次和陆斐然相遇的场景,结果却一直没有遇见。
    然后邵城在心底嗤笑自己:想什么呢,混蛋,你不是决定好了不再见他吗?即使再见了,也不会去认识,不是吗?
    既然这样,何必期待相遇呢?
    再说了,刚开始新工作,邵城也还在适应,他年轻力壮,被王大爷使得团团转。这小镇坐落在青山绿水的怀抱中,学校也是建在半山腰上,乡下地贱,整个小山头都是学校的,后山种了柚子树林,还有菜畦和鱼塘,给学校创收。王大爷说三十年前后山是稻田,还养猪,学生每周有两节劳动课,其实就是个割谷子,寒暑假要带来交的劳动作业是一捆猪草。
    虽然进果林的草坡上竖了“禁止摘果”的牌子,如果抓到还要记过通报批评,但偷果子的学生还是前仆后继地来,邵城每天都要去逛上几圈。
    中午,邵城吃了晚饭巡逻着小树林,远远看见有两个人影从另个偏僻的地方进了树林,没有马上声张,不然一下子就把小贼们给惊跑了,他鬼鬼祟祟地蹑手蹑脚地接近过去,对方的对话顺着风断断续续地传进他的耳朵里。
    “你是想干什么?谢坤。你以为你很厉害吗?还是舍不得我?”一个阴鸷的声音传进邵城的耳朵里,他瞬间就分辨出来这个声音,是那个叶志庆。他看到穿着白衬衫毛线背心和西装裤的成年男人拉扯着一个瘦弱的男生。
    男生挣扎着,无比嫌恶地说:“恶心。”
    叶志庆甩手就打了那个男生一巴掌,眼镜都被打落。他低低笑了两声,黏腻猥琐地让人头皮发麻。
    邵城当然明白他在做什么,他稍微走远了一点,然后大声喊:“谁在那!”
    叶志庆听到邵城的喊声出点般甩开原本被他紧拉着的谢坤,还理了下衣袖和领子。
    谢坤一个没站稳,摔在地上。
    他们都看向走过来的邵城,邵城装成才看到的样子,说:“哦,是叶老师啊,你们在这里干什么呢?我还以为又有不听话的学生在偷果子。”
    “没什么,说说话。”叶志庆说着,转回头,背对着邵城,居高临下地冷冷看了谢坤一眼,警告的意味不言而喻。又俯下身,对谢坤伸出手要扶他起来,谢坤咬了咬嘴唇一把拍开他的手。
    叶志庆瞪了他一眼,再转身,又是风度翩翩的叶老师,讪讪对邵城说:“现在的学生啊,就是不服老师管。唉……我下堂还有课,失陪了。”
    邵城看了一下叶志庆离开的背影,听到悉悉索索的声音,低头看到那个男生还匍匐在地上摸索着什么,邵城看到掉在他脚边的眼镜,上前捡起,递给他。
    谢坤狼狈地用衣角擦了擦眼镜,重新戴好,抬头看到了保安服,知道这个人是保安,“谢谢叔叔。”他用戒备的目光偷偷瞟邵城,他很害怕会被别人知道自己的那些丑事……假如刚才被人看到了听到了那些事,他不敢想象,那太可怕了,他的人生都会坍塌。
    邵城看着这个小男生眯了下眼睛,怔住,脱口而出:“谢坤?”
    被窥破丑闻的羞耻感隐秘地,像一道闪电,猝然划过谢坤的心头,他惶乱而戒备地看向这个不认识的成年男人,冰凉的手颤抖起来。
    邵城这才意识到自己穿帮了,他赶紧打圆场,笑着说:“我在宣传栏上看到过你的照片。你成绩可好呢!”
    谢坤半信半疑,但他更想快点逃离这里,含糊应了一声,匆匆说:“要上课了,我回教室了。”
    邵城看着少年踉踉跄跄地走出一段距离之后,才迟疑地跟上。他是认识谢坤的,但他认识的那个谢坤是沉默寡言但能力出众的律师,据说是个基,偶尔也在饭局上意外碰过面,交情泛泛。
    最后一次听说谢坤的时候,是谢坤自杀的消息。现在一联想,邵城猛然记起来,新闻里第一个站出来举报叶志庆的人语焉不详写的就是谢某。然而由于国内相关法律的缺失,那次曝光只让叶志庆离开了当时所在的学校,因为教学能力的出众,被其他培训机构高薪聘请。谢坤自杀的时间就是这时候附近。
    细碎的事隐约被一条看不见的线连串起来,真相影影绰绰浮现在邵城心头……黑暗阴翳的情绪笼上邵城的脸。
    邵城想了想,几步追上去:“同学,你脚崴了吧?我扶你去医务室?”
    谢坤很抗拒别人的接触,“还好,我自己走就行了。……你干嘛跟着我?”
    邵城默默地说:“同学,出树林只有这条路啊。”
    谢坤:“……”
    邵城:“你走的很急啊。”
    谢坤:“我同学在等我。”
    正巧同路,也是因为有点担心,加上还想了解一下那个叶老师的事情,邵城一路亦步亦趋地跟着谢坤。
    鹅卵石铺成的羊肠小径很不好走,谢坤最走脚越疼,他咬紧牙关忍着,额头上冷汗涔涔,走出树林左拐,沿着水泥路走了大约两百米,一个碧水无波的人造湖跃入眼帘,湖边是石头和红木搭成的一小段长廊,种着紫藤萝,正值花期,开的茂密繁盛,垂着一片深深浅浅的紫色花帘。
    花帘中传出一个清朗的男孩的声音:“谢坤。”
    邵城一听到这个声音,像一阵热流忽的蹿过心头,似是心悸,又像一阵风,那么漫不经心地拂过,就轻易地叫他记忆里那些灰白的画面瞬间全部鲜亮地复活过来,他怔怔地呆站在原地。
    谢坤已微笑着加快脚步走过去,“小陆!”
    陆斐然低头从一束束紫藤萝下钻出来,像卷帘而出一般,阳光被花藤剪裁成精致的影子,披在陆斐然身上,仿佛一片迤逦的蕾丝,风经过时,落了他一身的金色花钿般的光斑也浮动摇曳起来。
    这时,陆斐然注意到了在好友身后的人,看了过去——
    当陆斐然看向自己的刹那,时间仿佛被拉长,邵城不禁眼睛微热。
    回忆里被珍藏的画面被翻出,他蓦然想起陆斐然生病时一个平凡无奇的画面来,有天他看到陆斐然坐在病床上,邵柔乖巧地伏在他的床边,陆斐然正给她讲故事,声音温柔如水,斐然低着头,纤细的脖颈像是一支花芽,不堪生命之重,随时都会折断。然后陆斐然听到邵城的脚步声,回过头,大抵是因为心情好,难得地对邵城微笑了一下,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嘘”了一声,再指了指睡着的邵柔。
    那时的陆斐然可称不上好看了,他已经受病魔折磨许久,瘦骨嶙峋,面无血色,一头秀发也掉光,眼窝凹陷,两颊瘦削,眼角也有岁月带来的细细纹路。
    可他依然被迷恋的一片痴心。
    霎时,不知怎的,眼前这个清艳鲜活的少年就和记忆里那个苍白老去的青年,两个身影重叠在一起,发着光似的,刺的邵城的眼睛被泪水模糊。
    他可以褪色,可以枯萎,怎样都可以,只要他看我一眼,万般柔情就涌上心头。(1引用)
    陆斐然莫名其妙地悄悄地和谢坤说:“那个人是谁啊?神经病吗?突然哭起来了诶……”
    谢坤面无表情地耸了下肩:“大概是吧。谁知道啊。”
    陆斐然不解地摇摇头,不再去关注这个陌生人,转身和朋友径自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1化用《洛丽塔》
    第7章 圣父
    那年夏天热得像蒸笼,梦境也被炙烤得扭曲模糊,像沾着一层黏腻流动的油。
    窗外蝉鸣匝地,窗内孩子的哭声歇斯底里,交织成一片,吵得人头疼脑涨。
    “爸爸!爸爸!爸爸!”
    邵城低下头,看到爬在他脚边哭的上气不接下气的孩子,瘦的头重脚轻,涨红的小脸上有一块成人巴掌大的青色胎记,此时涕泗横流更加难看,实在让人心烦。这小鬼其实很可怜,亲八从不带孩子觉得带孩子是女人的事;亲爸嫌她是女儿不能和自己这个大哥争继承权,还长得丑又迟钝,两岁多了还不怎么会说话;亲奶奶虽然不虐待她,但压根就不待见亲妈更不用提这个小孽种了……谁照顾她呢?邵城的生母刘女士也还没有大度到照顾拆散自己家庭的小三的孩子。
    邵城开始后悔早上一气之下把孩子抢回来了,他虽然作恶多端,但还有做人的底线。但凭什么要他照顾死对头的孩子啊,他又不是圣父!邵城看着这孩子,有些恶意地想:啧,长得和你妈一样丑。
    “哪来的孩子?”
    邵城忽然听见有人说,他回过头,看到站在玄关一脸错愕的陆斐然,他放下书包,摘了耳机,走过来把孩子抱起来,“你怎么任由孩子哭啊?会哭坏嗓子的。”
    “爸爸!爸爸!”像是找到一个依靠,小女孩扑进陆斐然的怀里,两只脏兮兮的小手紧紧地拽住陆斐然的衣服,鼻涕眼泪也揩了他一身,不停喊着爸爸。陆斐然毫不介意地抱着她在客厅里绕步,哄着她,拍拍她的背,没一会儿,哭声渐止,孩子伏在他的肩膀上睡着了。
    邵城满心的燥意也仿佛被陆斐然难得一见的温柔给抚顺,他羡慕嫉妒地看着他的丑妹妹——要是陆斐然对他有对这小鬼十分之一的温柔,他真是做梦都要笑醒。
    陆斐然在沙发坐下,轻声问:“谁家的孩子。”
    邵城回答:“血缘上来说……是我妹妹。”
    陆斐然一下子就懂了,“那个陈小姐的孩子啊?”
    邵城:“对,我后妈生的。”
    陆斐然问:“那怎么会在你这?”他知道邵城和陈姝掐的那叫一个不共戴天。
    邵城伸过手,轻轻撩了下这孩子的衣服,“你看。”小小的身体上,比胎记更触目惊心的是新旧伤痕,“我刚发现的,陈姝拿她出气呢。”
    陆斐然骇然而惊,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邵城,“怎么可能?不是亲生的吗?”
    邵城说:“亲生的啊。——谁知道那女人发什么疯!”
    两人面面相觑,静默片刻。
    陆斐然问:“你准备怎么办?”
    “没想好”邵城老老实实回答,才低声问,“你不劝我收留她吗?”
    陆斐然:“我不认识她的妈妈,所以我对这个孩子没有意见。但我能了解你为什么不喜欢她。我也做不出慷别人之慨的事。而且,你也不是什么好人啊。”
    邵城郁闷地问:“我有那么坏吗?”
    陆斐然说:“对我很坏,不过这件事做的不坏。”
    邵城无奈,他再往陆斐然怀里看了看,脏的看不过眼,他去抽了纸巾,给孩子擦脸,惆怅地说:“这孩子长得真丑。我邵家的孩子,我就没见过这么丑的。说是我妹妹,我都带不出去。”
    陆斐然低头琢磨了一下,“我觉得她鼻子有点像你。”
    邵城仔细看了下,是有点像,但他不想承认。这该如何是好,他厌恶这孩子的母亲,连带厌恶这孩子,送回去?
    邵城瞧着女孩瘦小的身躯,像能看到那一缕不落地的微小灵魂,轻轻的折磨就可以让她夭折殇逝。他是个糟糕透顶的人,但至少还是个人。
    邵城捏了捏女孩的小鼻子,感慨说:“邵柔啊,你生下来就是个错误啊!”
    陆斐然想了想,还是说:“复仇者不折镆干。虽有忮心,不怨飘瓦。”
    邵城看着陆斐然眉眼间难得柔和舒展的情绪,心也越发柔软下来。
    得,养了吧。
    他不差这口饭钱。
    就算这丑孩子以后成了白眼狼,也不可能咬着自己的。
    女孩在梦中还不松手,打了个哭嗝,呢喃呼了声“爸爸”,又往陆斐然怀里钻了钻。
    邵城不由地称赞自己:“我真他妈是个圣父啊!”
    陆斐然对这句话表示由衷的鄙夷,给了他一个白眼,就差没直说他不要脸了。
    邵城却觉得挺开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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