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行人擦过芜姜身旁,萧孑就势把她往怀里一拖,刮她小脸蛋:“总记着那些烂账做甚么?被你折磨得还不够?”
    前边摊子上雅妹正在与昊焱看首饰,回头对芜姜挤了挤眼睛。雅妹一挤眼睛准没好事,芜姜猜一定是下午客栈里的动静被她路过听见了。
    咬着唇儿,捶了萧孑一拳:“是谁折磨谁了,你也好意思说。”
    自从上次在月明殿里被这家伙尝了新甜头后,他便迷上了在书案上弄花样。下午洗漱完缠着不肯放人睡,说好的只一下下就好了,结果一被他得逞就停不下来。又把她抵在书架上,很久了,书掉了一地,天都黑下来。昊焱他们在天井下等他,看见他牵着双颊粉晕的芜姜一步步挪下来,一个个眼神又是看天又是看地的。芜姜都恨不得把他捻死了。
    现下营房里的几个小闺蜜都知道自己和萧孑。雅妹与盈双比芜姜还大二三岁,她们都还是初,就自己,早早被萧孑那个了。每次几个好奇那个中的神秘,便挠她痒痒儿诱着她说,想想都暗自羞人。
    人群中,盈双和颜康一前一后地走着,颜康大步走在前面,头也不回;盈双随在后面。自从被颜麾派人送到这里,颜康就把她放在营帐里不管不问,每天除了回去取身换洗的衣裳,一眼都不多看,一刻也不多留。
    盈双小时候身体不好,不像雅妹又会弯弓又会射箭,长得倒是挺好看,脾气也好。但颜康不理她,她就也不主动与他讨嫌。街市上花样儿很多,她自己看来看去,倒也乐在其中。
    忽然两个壮汉朝她走过来,故意把她挤来挤去,似是要将她往墙角阴影无人处挤。她双手推搡着,骂了两声混犊子混蛋。
    颜康回头,看见那汉子的胳膊在她的胸侧乱蹭,便皱着眉头转过来,一肩膀把汉子搡歪,抓了她的手就走。抓了两下,看见芜姜与萧孑,又冷恶地把她的手甩开:“没力气打人就跟着,被拐带了倒给老子省事。”
    盈双空空地抓了抓手心,也不回他,兀自在他的身后继续逛着。
    芜姜能看出来盈双是中意颜康的,颜康看着虽粗枝大叶,其实心思却细,懂怜香惜玉。可惜他那臭脾气,逼不得急。
    不由仰头问萧孑:“他们两个才刚见面,感情还没捂暖呢,你就这样逼着他成亲。”
    那个一根筋的小子,不逼着他成亲,难道放任他继续在心里悄无声惦记你么?
    萧孑凤眸微挑:“怎么?我看他们倒是挺般配……从前某人还不是想杀我?圆了房自会生出感情。”
    咬了咬芜姜的指尖,暗示下午在客栈里的那些缠绵。
    要人命,怎生就有这样坏的家伙。那薄唇噙笑,指尖被他嗦着,只觉得骨头儿又颤起来了。被芜姜打了一下:“再这么坏去死啦!”
    但那感情也真是奇怪,辟开天地之初混沌的艰涩,抵达最深处的荒芜,那肌与肤在最无隙间相遇相燃,谁都成了谁的另一半,离不开,舍不掉,稍一出离心就空了。然后渐渐被那味道浸蚀,开始为对方挂念起来。也不舍得她/他再为自己吃苦,不舍得再把她/他弃之不顾。
    一个小孩儿呼啦啦地跑过来,猛地在二人身边一撞。芜姜撞进萧孑清朗的胸膛,嘴硬说:“只是暂时不杀你,他日但敢再负情,看不把你千刀万剐。”
    ……
    街市上人来人往如梭,那二个有如璧人,他身躯修伟,长臂抚着她的腰肢,凤目中柔情熠熠。人在二楼上看,是真是假,一目了然,真的做不得假。
    街边当铺的楼廊上驻着一方轮椅,轮椅旁站一道高大的中年身影,四十来岁,忠耿相貌。睇着底下这一幕,不由道:“这小子果然嚣张,大梁皇帝押送慕容七的队伍正在城里驻着,他倒是敢带小公主混进城来。”
    “自小绝戾顽贪的阎王,他怕过什么?他是羽翼渐丰了,准备打出自己萧孑的名号。”轮椅上坐着一名男子,着冷青色圆领缠花缎袍,膝上覆一层薄帛。五官轮廓雅而俊逸,鼻梁英挺,看起来约莫二十六岁上下。只可惜全身透出来的都是没有温度的冷。
    痴痴地看着底下的芜姜:“她就是我的凤仪?”
    仆从躬身回答:“是,阁主。她就是凤仪小公主……十五了。”
    十五了。
    那叫阁主的男子麻木的腿膝微微一颤,脑海中拭不去的一幕顿时又如梦魇般浮现——
    “太子哥哥……”鲜血染红的屠宫之夜下,一切都在仓皇中奔走叫嚣。那火光冲天中,六岁的小女孩儿拖着繁复的宫裙,踩着遍地的横尸边哭边寻找自己。
    他是她最崇仰的皇兄。但他能做什么?
    他的口鼻七窍都在流血,十七岁的身板上插了六七把刀,依稀可听见血肉从骨骼上生生剥离的咯响。眼睁睁地看着她与她那个美丽愚纯的母妃被一群蛮兵围住,忽然竭尽全力地往前一捅。却救不了她,整个人栽进了身后的静掖池中……
    然后那个以才学与隽雅名扬天下的晋太子衍便死了。活着的只是由灵凰宫变身的凤凰阁阁主,凤九。
    杨衍抚在椅背上的清长手指猛地紧了紧。
    人影在灯火阑珊中总显得恍惚,那摊子前的芜姜穿一抹霜色的窄袖小衫,石榴红的裙儿在夜风中轻扬着,手指纤长且细腻,似拿着一枝珠钗。少女娇好的胸前垂两束乌亮的长发,没有羸弱,也看不到悲伤,漂亮得多么不真实。
    九年了,都传已经死去,她却兀自一个人坚韧地长成着,这样好的出现在自己的面前。他想起她这些年缺失的那些荣华,想起倒下前看到的那双女童凄惶的眼睛,便为之动容与后怕。想把所有的都补偿给她,把所有的都对她好。
    他是在床上昏迷了一个月后才醒过来的,地狱里走过一遭,醒过来的时候,一条小腿便已经没有了。从此更名叫凤九,接替陈国主薛师伯手下的灵凰宫。
    母后嫁给父皇前,原是灵凰宫宫主的独女千金,彼时尚未继承王位的薛师伯与父皇都对她倾心,唯她最后只选择了父皇。薛师伯默默孑然一身,自老宫主去世后,便替母后掌管着灵凰宫。后来母后难产早逝,自己亦年幼,便一直掌管到晋国覆灭之日。
    那一场突然而来的屠宫,只叫父皇毫无防备。原本多年交好的大梁突然一改画风,即将借道北上攻打逖国的军队蓦地调转箭头直指晋国。父皇先薨,他身中数箭倒下静掖池,若非被池壁上的树枝挂住,只怕早已尽数被吞进鳄鱼腹。那鳄鱼也是背信弃义的癸祝送的,他早就处心积虑,可惜父皇太重义,以为多年的交情。
    杨衍醒过后全身痛苦,在榻上躺了足足一年,方才有力气重新坐起来。那时便听说芜姜被老太监带走了,不知所踪。彼时还是陈国主的薛师伯命人到处寻找,两年未果,便以为已不在人世。
    直到去岁萧孑劫走芜姜后,癸祝丧心病狂地发布天下绞杀令,他方才知道她竟然还活着。就在自己派人几次擦身而过的西塞部落。
    杨衍看着萧孑抚在芜姜腰上的手,想到后来打听到的这小子对芜姜所做的那些事,容色便冷蔑。
    微勾唇角:“扶我下去。”
    四十多岁的忠仆也是灵凰宫原来的弟子,从杨衍母后下山时便随在她身边做了护卫,杨衍出生后更是悉心照顾着他长大。
    “是。”仆从碎碎叨叨,看了眼夜色下萧孑俊逸的脸庞:“薛师兄预言这小子十年必反,果然十年不到,他便按捺不住那骨魂里的桀骜。不过看起来对凤仪小公主倒确是好,听说为着她,连家中老父亲都托师弟送去了南越,这次还给我们小公主寄了两颗石头大的金珠子……”
    ☆、『第九二回』芳香
    街边的小摊子上摆满了五颜六色的香囊,花香沁人心脾。芜姜挑拣着,放在鼻间轻嗅。
    摊主对萧孑笑道:“公子买上一个送给姑娘吧,我这里包的都是干花,百合安神,薄荷醒脑,月季美容颜,各种的都有。姑娘手上这个里头装的是白兰,夏天戴在身上正好能避蚊虫叮咬。”
    萧孑低头问芜姜:“喜欢吗?”
    芜姜点点头:“嗯,你买一个送我。”
    他便蹭了蹭她的脸颊,问摊主:“多少银子?”
    别人都问多少个铜板,只他倒是不食人间烟火。
    “呃……五个铜板买一个。”小摊贩见他虽一身衣料简单,但英姿凛凛不似寻常身份,也不敢胡乱要价。
    萧孑正欲甩给他二两银子,怎生手在腰间一覆,腰间却空了。凤目往周遭一扫,蹙着眉宇道:“该死,必是刚才那个小孩,你在这里等我。”
    叫身后的黑熊几个护着芜姜,一道清健身影便风一般穿进了人群。
    芜姜嗅着花干,问摊主:“可有适合男儿戴的,你再给我挑一个。”
    “有咧。”摊主一边翻翻捡捡,一边睇了芜姜一眼,和颜笑道:“姑娘与公子打哪儿来?生得这样好看,我在这里摆了十多年摊子,还是头一回见到。”
    “你这卖香囊的大伯真能哄人,不怪生意这样好。还能打哪儿来,自然是打城外进来。”芜姜调皮地抿嘴笑。
    轱辘轱辘,一道轮椅徐徐从身后过来。“姑娘让一让,”听见男子浑沉的嗓音,她便往里头让了让,接过摊主递来的香囊在鼻间一嗅,说:“就这个吧,我哥哥从前就喜欢这种味道。”
    声音娇而清灵,悦耳动听,杨衍抚在轮子上的手忍不住颤了颤——
    “彼采萧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荫绿的草地上,少年故作谦谦君子的采叶送花,把小女孩逗得咯咯笑。
    “咯咯咯,太子哥哥,你背的是什么书?”玉兰花树下,她的小手抚着他的脸庞,也如枝头花瓣般馨香柔软。小小五六岁的年纪,眉间眼角就已藏不住娇媚。他已经是个十六岁的少年了,满心里都是哥哥对妹妹的宠。书就是背给她听,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兮,亲着她的手指头儿,将她揽抱在马背上骑。
    马蹄飞快,在初夏的林园里畅快驰骋,急得她的母妃燕姬在背后叫:“阿衍,阿衍,小心点。
    倾国的容貌,却偏生一颗纯至无杂的心。眼睛里只是看着这个宝贝的女儿,心思浅到叫人一目了然。宫中妃嫔有规矩,见到他要叫太子,唯她一个叫自己“阿衍”,他也不与她计较,只是随着她叫。
    那就是个美得没有多少头脑的女人,跟了父皇,满心里就是父皇。天下人都说是她祸了父亲的国,但他却知并不是,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只是母后的替身。
    父皇与母后伉俪情深,母后难产早逝后,父皇多年伤心难愈。只是因着她与母后有那几分相似,所以才将她接进宫中。这个小了父皇十七岁的女人,从此就把父皇当成了生命中的天。
    说来不过也只比自己虚长了六岁,说话间并无年岁的沟壑。他心知肚明,莫名便对她有些说不清的怜恤之意。因此对她所生的女儿,也特别的宠爱,从小将凤仪只视做至亲的小妹妹。
    却不料她后来竟能够有那样的傲骨,为着替父皇守贞,甚至能舍得下这个娇如珠玉的女儿。
    萧孑走回来,芜姜问他:“拿到了?”
    “唔。给。”萧孑扔过来一个小纸包。
    芜姜接在手里:“这是什么?”
    “酸果饯。路上听你念叨了几遍,方才看见便买了。”萧孑揽住她的腰肢,噙了一枚送进她嫣红的唇瓣里。
    这般宠溺。
    街市上人山人海,身后的谈笑声渐自模糊。杨衍微弹指尖:“传令下去,景安城里所有的首饰与布庄,但凡是他萧孑看上之物,皆对他抬价十余倍。”
    仆从一愣:“阁主的意思是……这门亲事不给那小子成?可看小公主方才的言辞,两个人倒很是浓情蜜意。”
    “浓情蜜意么?你是忘了他从前的残恶。凤仪单纯,不谙人间情事,空被他一副皮相与花言巧语迷了心。人的本性难改,他生性里寡薄,不是不给,是不能让我的小妹被他得的太容易。最起码不是现在。”
    路边停着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杨衍吃力地站起来,头一次不让人扶,用长臂扳着小腿的义肢踅进了车厢。
    墨色帘幅垂下,车轮子轱辘轱辘,低调地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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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瓓馥首饰庄里,铜黄的镜面映出一张女儿娇好的容颜。白皙的颈间一串石榴珠盈盈绽彩,衬得脸颊也似染了天然的胭脂。
    贯日里只有自己陪他打仗,难得头一次他陪自己选首饰。芜姜心里喜欢得不行,问萧孑:“嘿,你说我戴着可好看?”
    对面的两侧柜台上,雅妹与昊焱也在挑选成亲需用的首饰。盈双与颜康虽依旧不怎么说话,到底两个人也在默默拣看着,忽而对一对眼神,似欲言又止又避开。
    萧孑促狭地扯了扯嘴角,收回眼神:“甚么首饰在我眼里都不及你好看。”问掌柜的多少银子。
    掌柜的睇了眼芜姜眉尖一点嫣红,咳咳嗓子:“回客官,十三万倆六千八分五钱。”
    太过分了,这红石榴珠子再贵撑死也不过一两千银子,怎么就值十三万倆了。
    芜姜把珠子摘下来:“掌柜的门口挂着‘诚信’二字,说话却这般不着谱。”又指着另一枚镯子问他:“那这个呢?”
    掌柜的眨眨眼睛:“这个……我算算,一万九千七百倆四钱五厘。给姑娘打个九折,约莫一万倆出头。”
    一万你个头啊。
    一对夫妇模样的走进来,揩起芜姜刚解下来的那串石榴珠,问店小二怎么卖。
    店小二笑面相迎:“哟,客官您眼光真好,这条链子正在做活动。三百两,还送盒子。”
    芜姜的小脸就沉下来了,看着掌柜不说话。
    她一生气眸瞳里就似潋了一汪清潭,一股倔强且不甘示弱。偏生又漂亮得不行,楚楚惹人心动。
    掌柜的算盘拨来拨去不敢看芜姜的眼睛。没说过小宫主竟然这般凶啊,看阁主冷清幽雅的一个人,平日里说话平心和气的,不想竟然还个小辣椒一样的妹妹。
    其实那珠子戴在芜姜脖子上可好看,整个铺子里的首饰戴在她身上都好看。看小姑娘干干净净的讨人喜爱,他也想卖给她。但是伍管事吩咐了要抬价,他也没办法。
    掌柜的硬着头皮,支支吾吾:“咳咳,姑娘也不要为难小老儿,实在……呃,实在是城里风气都这样。你去到哪一家,哪一家都是开这样的价……”
    “呼——”话音未落,只觉面前一道清风拂过,芜姜已经牵着萧孑走出去了。空留下他一脸讪然。
    ……
    满城都是这样,一早上兴冲冲地从客栈出来,每一家都是漫天要价。对别的顾客却是好好的,偏就像存心刁难他们似的,芜姜不想买了。隐隐有些忧虑是不是萧孑与城里的谁谁有过旧结,倘若真是如此,那么他的行踪一定在暗中被盯上了。
    “我不要了,反正从一开始喜欢你的时候,你就是个什么也没有的流亡将军,等雅妹他们买完我们就回去吧。”芜姜扯着萧孑的袖子,作一副无关要紧的样子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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