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舅子你只管放心,”被扶正的齐雁锦心情大好,笑得很是滋润,“既然已经说定了,出门左拐第二间,就是我住的客房。”
    “叨扰!”陈梅卿心领神会,揖手拜别了齐雁锦,蹑手蹑脚溜出门去。
    作者有话要说:
    ☆、第八章 第二夜+三更天
    已然变冷的香炉再度被点燃,一双含笑的唇吹熄了灯中残烛,锦帐寂然隐入黑暗。
    夜半长风,吹不散朱蕴娆脸上越来越深的红晕。一个时辰后她回到陈梅卿的厢房外,站在荼蘼架下痴痴望了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走到门前。
    虚掩的房门轻轻一推便被打开,朱蕴娆轻手轻脚地闪进屋中,一股浓香顿时钻进她的鼻子,让她混沌的头脑越发沉重。
    她口干舌燥地喘着气,虚浮着脚步走到床前,对着低垂的帐帘唤了一声:“夫君……”
    这一声呼唤轻得像蚊子哼哼,帐内果然无人应声。朱蕴娆心如擂鼓,指尖颤抖着拨开了床帐,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帐中人的模样,便不受控制地扑倒在那人身上,陷入了黑甜的梦乡……
    梦里一夜花如雨,月下轻舟阮郎归,只怨莺啼惊妾梦,菱花空照天如水。
    拂晓时分,窗外黄莺叽叽喳喳啼个不住,睡梦中的朱蕴娆动了动指尖,娟秀的眉尖蹙了又松,像是感觉到了唇上绵密的细吻。
    痒痒的触感让她刚想发笑,却猛然意识到不对——夫君一向躲自己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会主动亲她!
    意识到这点的一瞬间,朱蕴娆惊恐地睁大双眼,看清楚了正在亲吻自己的人。
    齐道长!顷刻间她魂飞魄散,惊骇地张开嘴想要尖叫,却被齐雁锦变本加厉地吻住,硬生生将尖叫闷回了肚子里。
    抑制住朱蕴娆的叫声后,齐雁锦迅速地撤开身子,抬手按住刺痛的嘴角,鼻子里已闻见了一股淡淡的血腥气:“娆娆,你生气了?”
    朱蕴娆惊慌地摸了摸衣襟,直着眼睛愣了片刻,才回过神骂道:“臭道士,你果然是故意坑我的!”
    齐雁锦心中一堵,立刻柔声哄道:“娆娆,你先听我解释,我对你是真心的……”
    “谁稀罕了?”朱蕴娆想也不想就把他的甜言蜜语顶了回去,火速跳下了床榻,“我夫君他人呢?他不是中迷香了吗?”
    齐雁锦目光一黯,原本温柔的脸色一点点冷却下去,不惜用真相刺伤她:“他没那么在乎你,所以躲开了。”
    朱蕴娆闻言动作一顿,脸上闪过一抹受伤的神色:“他躲开了……”
    就算再不喜欢她,为什么要跟这个臭道士掉包?
    她心中一寒,面色冰冷地向门外走去。
    “娆娆……”
    “闭嘴,不许你这么叫我!”朱蕴娆捂住自己的耳朵,决然将那卑鄙的坏人抛在身后。
    太可怕了,万幸没有铸成大错;太可恨了,她竟然和夫君之外的男人同床共枕!
    朱蕴娆愤愤地推开房门,一只脚刚刚跨出门槛,就看见把自己卖掉的坏人此刻正站在门外,一脸心虚地望着自己。
    满怀嫁女儿心情的陈梅卿,天不亮就一直忐忑不安地站在门外,等候着自己的妹妹。
    “你……你还好吧?”他结结巴巴地望着她问。
    朱蕴娆面色惨白地瞪着陈梅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疾步走到他面前,左右手同时出拳,恶狠狠地捣在他的心口:“我恨死你了!”
    “对……对不起。”陈梅卿被揍得捂住胸口一阵猛咳,朱蕴娆却根本不接受他的道歉,径自逃也似的跑远。
    陈梅卿看着妹妹第一次头也不回地远离自己,心里竟然一点也不觉得欢喜。
    看来这齐二少不过是金玉在外,根本就没本事降服他的妹妹呀!
    陈梅卿愤愤不平地转过身,准备去找齐雁锦算账,这时就见齐雁锦亦是一脸郁卒地跨出门,脸色比他的妹妹还要沮丧。
    果不其然,强扭的瓜不甜,他这是撮合出一对怨偶来了!
    陈梅卿本想骂上几句,可一对上齐雁锦的眼睛,就已经不忍心再开口——那一双为情所困的眼睛,自己虽不能感同身受,却也心有戚戚。
    “那个啥,”于是陈梅卿很欠抽地凑近了齐雁锦,小心翼翼地鼓励道,“你可要负责到底啊……”
    齐雁锦横了他一眼,一脸不快地回答:“这事当然由我负责,我只是没料到,你妹妹竟会这么倔。”
    “我妹妹的确是个死心眼,”陈梅卿感慨地点点头,“否则我何至于煎熬这么多年!”
    齐雁锦听了他的抱怨,若有所思地望着前方,许久之后受伤的唇角才莞尔一笑,沉声道:“无论如何,我对她势在必得。”
    作者有话要说:
    ☆、第九章 飞琼宴
    打从朱蕴娆入主毓凤宫以来,宫内的侍女们就一直很反感朱蕴娆,认定她是半路窜出来的野种,从骨子里就是个没教养的村妇,所以平日对她爱答不理,三茶六饭也都可着劲儿地怠慢她。
    也因此,半夜里她我行我素地溜出宫,宫中竟没有打发侍卫找人,很有些放任她自生自灭的意思。
    大家都在心中认定,这个行事神神叨叨、美得像妖精一样的女人,就该像传说中的妲己和妺喜,注定要惹出些惊世骇俗的是非来。
    于是清晨朱蕴娆黯然神伤地回到毓凤宫后,守夜的宫女们也只是睁只眼闭只眼,任由她蜷缩在被窝里生闷气。
    此仇不报,誓不为人!朱蕴娆恼火地攥紧了拳头,暗暗下定决心:将来非得把这个姓齐的踩在脚下,让他永世不能翻身,才够解她心头这口恶气!
    想到此时,她忽然神使鬼差地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不自觉地回忆起刚才经历的吻。她其实……能感觉到那个男人给予的轻怜蜜意,在没有看清楚吻自己的人是谁之前,她其实……也是喜欢的。
    朱蕴娆的脸颊忽然火烫起来,心底泛起一股深深的惧意,不行不行,她若动了邪念,不就是背叛夫君了吗!
    可是细算来,她只被这么一个人吻过,却竟然……被吻了那么多次!她一定是被下咒或者中了邪,才会这么缺心眼啊!朱蕴娆在床上羞恼地滚过来,滚过去,最后筋疲力尽睡了一场回笼觉,午后才懒洋洋地醒过来。
    从昨夜折腾到现在,她的一头秀发早已松散,因此起床之后,朱蕴娆便端坐在妆镜前,由两三名宫女替她梳发。
    只见三千青丝汇成一窝鸦黑色的浓云,需要两个人四只手才能打理妥帖,高髻峨峨犹如云堆雾绕而成,让人看了又妒又羡。
    这时负责插戴簪珥的宫女取来一套套点翠金首饰,等待朱蕴娆挑选。
    朱蕴娆本就比旁人多些力气,因此每天头顶着十几两金子,也不觉得有多难熬。她刚打扮停当,一名小内监便急急忙忙前来报信,说是她的父王忽然想要召见她。
    朱蕴娆有些不明所以,只得前往楚王此刻所在的存心殿。
    楚王朱华奎今年不过三十三岁,又是个锦衣玉食供养出的娇贵人,所以看起来格外年轻阴柔,与朱蕴娆面对面时,竟似兄妹一般。
    朱蕴娆见了这样的父亲,始终没法拿他当长辈尊敬,心里总是会忍不住去想念自己那个千里之外的陈老爹。那个哼哧哼哧挤在羊群里的,胖胖圆圆、紫赯脸的陈老爹,才是她心中永远的父亲。
    如今父亲身边没了她,只能独自一人在山头赶羊,该有多寂寞呢?
    朱蕴娆一想到此,不禁长长叹了一口气,双目中也流露出一股惆怅之色。朱华奎看着女儿满腹心事的模样,以为她在害相思,于是越发心虚地望着她,字斟句酌地开口问:“我的乖女儿啊,你可是有什么心事?”
    朱蕴娆一听楚王如此问,立刻老实不客气地回答:“女儿正在担心自己的婚事。”
    朱华奎一听此言,深恨自己多嘴,却只能硬着头皮去哄她:“女儿啊,有件事父王思来想去,觉得还是要告诉你。那个……和你自幼定亲的那个陈梅卿,他的八字似乎不太好……”
    锦真人已经发话了,那个陈梅卿的八字和他犯冲,如果做了他的女婿,自己此生必有大劫。这个朱蕴娆说到底,不过是他半路捡来的一个女儿,他怎么可能为了成全她的姻缘,而去葬送自己的前途命运呢?
    “女儿啊,过去是父王的疏忽,才会害得你流离失所、举目无亲,糊里糊涂就与陈家订了亲。”朱华奎故意摆出一副悲切的嘴脸,语重心长地劝告朱蕴娆,“如今你是我的女儿,身份殊贵,本应该另觅良配。你念着旧情一心要嫁给他,这份坚贞固然可嘉,可我命人给他批了生辰八字,他的命太硬,只怕将来反倒害了你……”
    朱蕴娆低着头默然不语,暗自将楚王这番话琢磨了两遍,心里渐渐就明白过来。
    阻扰她和夫君的婚事,什么人能从中捞到好处?一定是那个臭道士,竟敢背地里阴她!
    什么生辰八字命软命硬,都是对着棺材扯谎——骗鬼的把戏!
    于是朱蕴娆冷笑了一声,一双杏眼紧盯着自己的父亲,直言不讳地问:“父王是不是想将我许给别人?”
    “这个……”一时朱华奎被她生生问住,不知该如何应付这个刁钻的女儿,“合适的仪宾人选,我暂时还没想到,不过你大可放心,我绝不会亏待自己的女儿!”
    朱蕴娆闻言脸色一变,不由分说便扯下自己头上的金簪,丁零当啷摔了一地:“父王,自古道:忠臣不事二主,好女不许二家!女儿我自幼长在陈家,与陈郎情投意合,如今父王命我改嫁,倒不如将我剃了头发,打发到尼姑庵里去!”
    说罢她赌气跪坐在地上,伸手将头发扯散,十足一副泼妇的架势。楚王被她这番冲动之举吓了一跳,慌忙命宫人上前搀扶:“乖女儿,凡事好商量,可别气坏了身子。”
    他的劝解朱蕴娆毫不理会,径自赖在地上又哭又闹,看在楚王眼中,自己的女儿却是青丝委地、梨花带雨,一副可爱又可怜的模样。
    这么招人喜爱的样貌和脾气,真是像他啊!
    楚王一向没节操惯了,本来正为齐雁锦危言耸听的预言犯愁,此刻被朱蕴娆这么一闹,一时自恋胜过惊恐,便把齐雁锦的告诫抛在了脑后,很是慈蔼地望着她劝慰:“乖女儿,我不过是嘴上说说,你这又是何苦?父王我就算再不济,也断断不会逼自己女儿出家的!”
    “父王,”朱蕴娆听楚王如此承诺,便咬着牙赌咒发誓,“女儿我这辈子,非陈郎不嫁!”
    “好,好,这事你容我再想想……”楚王见她一脸决绝,只好使出一招缓兵之计,暂时先将她哄住。
    朱蕴娆红着眼睛回到毓凤宫时,蓬头散发的模样惊倒了一片,除了叫苦不迭的梳头宫女,远处用千里镜默默关注着她的齐雁锦也是猝然皱眉,不知她为何会如此狼狈。
    是谁为难她,让她这般委屈?他的双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千里镜,急怒攻心的同时也深感无力——为自己与她之间这段该死的距离。
    他迫切地需要一个机会去接近她。哪怕九重宫阙、相隔天涯。
    。。。
    人间四月,芳菲将尽,而开在百花尽处的荼蘼,是最后一场繁盛的花事。
    这时节楚王府中最别致的胜景,名曰“飞琼邀酒”,说的正是后花园里一座巨大的荼蘼架。那座花架之下,可容百余人同坐,每到花落时节,清风所过之处,满架荼蘼落英缤纷,如飞雪万千。这时府中人便会在荼蘼架下设宴,以落英为酒令,每回花落杯中者,各自饮酒一杯——因此酒宴名为“飞琼宴”,最是风雅之至。
    且说某日楚王妃忽然兴起,便在这后花园的荼蘼架下办了一场飞琼宴,邀请王府内身份尊贵的女眷同赴盛会。
    这天朱蕴娆亦在受邀之列,然而她刚刚经历过被陈梅卿背叛的打击,丝毫提不起兴致,只好懒散地坐在荼蘼架靠边的位置,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闷酒。
    她自小跟着陈老爹在山头放羊,山里的冬夜酷寒而又漫长,无所事事的牧人只能靠喝酒打发漫漫长夜,自然也就磨练出了深不可测的酒量。
    指望楚王府里香而不烈的美酒灌醉朱蕴娆,就像宫里弱不禁风的侍女企图给她下马威一样,根本就是不自量力。
    就在她百无聊赖之际,又是一阵清风吹过,洁白的荼蘼洒下落英如雪,卷着香风扑上众人的春衫,拂了一身还满。
    这时一点花瓣落进她手中小巧的白瓷杯里,浮在清冽的绿酒上轻轻打了一个旋儿,朱蕴娆眉尖一挑,仰起脖子一口闷干了杯中酒,又皱着眉头往嘴里塞了一颗青梅,咕吱咕吱嚼起来。
    这时四周无人留心她大煞风景的吃相,原来是一名内监悄悄走到王妃座下,正在小声禀报着什么。大家屏息凝神等候了片刻,就听王妃忽然开口笑道:“一向听说从茅山来的锦真人精通相术,这会儿王爷请他来给诸位看相,也省得我们在这里吃闷酒了。”
    王妃一发话,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只有朱蕴娆在座上变了脸色,手里薄如蛋壳的酒杯不小心碰在桌上,竟啪地一声碎成了几片。
    偏偏就在这时,齐雁锦已不紧不慢地走到了众人眼前。
    只见他此刻手持拂尘,身穿一领素白道袍,如远汀闲鹤一般站在风中,衬着四周落花如雪,俊美堪比谪仙。
    坐在荼蘼架下的夫人小姐们,何曾见过如此俊秀的道士,心想神仙中人大抵也不过如此,还未等他开口就已先信了三分。
    只有朱蕴娆呆呆地盯着掌心,看着血珠子从瓷片划出的伤口里滚出来,在阳光下一滴滴红得刺眼。
    这时齐雁锦已低着头走到王妃座下,恭谨地向她请安。王妃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矜持地笑了笑,轻声吩咐道:“有劳真人了,你且看一看我的面相如何?”
    齐雁锦得了示下,这才敢抬头端详了王妃片刻,恭敬地回答:“王妃日角偃月,玉容极贵。五岳端重,一生坐享福禄;口细有棱,主多生贵子;燕语声和,待人必宽厚慈悲。诗云:龙角纤纤入天中,印堂明润福泽深。行不动尘言有节,凤仪正堪配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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