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阳自古以来便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是京师腹地,若是失去,京城便像是失去唇瓣的牙齿,就算全副武装,也会觉得寒凉。
    王魁的建议是“拖”:“靺鞨久居岭北,水土并不丰饶,粮饷辎重并不足。照他们如今猛攻的形势看,情况的确也堪忧,说不准后方的粮饷已经告急,只要后续调动各地粮仓、兵力驰援,不到一个月,靺鞨便会退回去。”
    届时,他们再一鼓作气,定能将营州夺回。
    大乾地大物博,今岁又没有遇着天灾,各地粮仓丰饶,并不担心后续不足。
    更不用说,两个月之后便是冬日,并不是出战的好时机。
    靺鞨人经不起消耗,迟早会离开这里。
    对此,王指挥使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既然靺鞨已经力竭,而我们现在士气正旺,何不趁机一路驱逐,将靺鞨打回深山老林里面去。说不准,对方还会后悔招惹我们大乾,奉上岁贡求饶。”
    一番话,引得云舒看他的眼神都微妙了几分。
    这个狂妄自大的傻子,又是唐匡民从哪个角落挖出来暂用的人才。
    唐匡民并不喜欢对方的冒进,靺鞨前几次的大捷,已经让他心里有戒备,可他欣赏对方不衰退的士气,比王魁那一脸“不这样办,我们一定会败”的模样,要来得令人看着心里舒服些。
    “王指挥使,靺鞨虽已陷入疲惫,可对方大都是骑兵,又控制了城外三面大山,渔阳本就地处燕山南麓河谷地带,地势平坦,城外十多里地,一望无遗。他们频频扰乱渔阳,趁着夜幕之便,不过就是想要挑动我们出城迎击,我们怎能上当。”
    他们固守在渔阳,等到对方疲惫,自己休息过来,再一鼓作气驱逐,才是最好的办法。
    “王侍郎,你多虑了,有陛下御驾亲征,我军士气高涨空前,区区靺鞨几万骑兵,哪里够我们十二万大军吞下。”王指挥使傲然道,“需要担心的人,应该是他们才对。”
    两人你来我往,争吵足足一个时辰,依旧争执不下,各抒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
    唐匡民也只安静听着,并没有草率做出决定来。
    “好了,两位卿家的意见,朕已知晓。”他抬起手来,打断两人的针锋相对,“不过目前大军尚且疲惫,并不适宜追击。我看,便先按照王侍郎所言,固守渔阳。”
    王魁松下一口气,躬身行礼:“陛下英明。”
    “不过——”唐匡民话音一转,“营州是定要夺回来的,我们大乾不能失去这片丰饶的土地。若是营州彻底被靺鞨夺走,对方便有了粮仓,后果不堪设想。”
    也多亏靺鞨出兵在交粮之后,营州所剩粮草不多,才没有给靺鞨太大的喘息机会。
    可——
    谢景明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儿。
    靺鞨收拾十年,卷土重来,难道真没有一点深思?
    他对此表示略有疑虑。
    不过唐匡民让他和云舒跟着来,显然并不是想要听他们指挥,谢景明便没有开口。
    云舒也瞧出对方的意思,由始至终一声不吭,只是听着。
    等从幕府出来,天边已破晓,露出一丝清霜曙色。
    青年站在青灰天光之中,眺望从战场上下来,满身是血的残兵,捻着手腕的绳子,不知在想什么。
    云舒撞了一下他的肩膀:“别发呆了,吃点东西睡一阵。”
    晚些时候,靺鞨回过神来,重新进攻渔阳,他们想要合一下眼睛都会是奢望。
    “嗯。”
    谢景明应上一声,将食物领了,便回到营帐里头歇息。
    或许是心里挂碍着事情,他这一觉睡得并不踏实,睡梦里全是金戈铁马,踏踏的马蹄声像是棍槌一样,敲着大地这面鼓皮。
    鼓皮晃荡,震得长桌上的文书都掉落地面。
    啪——
    谢景明猛地挣扎起身,出了满头大汗。
    耳边还回荡着梦中的铁马踏响,连床都似乎跟着震动。
    不对。
    他视野落在震颤的屏风上,忽地意识到,或许耳边响起来的动静,并不是梦。
    “侍郎。”长文疾步从外面转进来,“靺鞨白日出兵了。”
    自从王魁退守渔阳后,就日日半夜来袭的靺鞨,一改前几日作风,竟然天光白日就来袭。
    “知道了。”谢景明将官服穿好,泼了一把冷水又擦干,便往外走去。
    云舒已换上胡服,正大步赶来,带来另一条更不好的消息。
    “斥候来报,靺鞨虞娄部背后突袭楚州,淮南道水军已与虞娄部对上。”她语气沉了沉,“不过阿娘回信,淮南道水军早已腐败,连六艘像样的战船都找不出。”
    海上一战,就算是战神下凡,也要输给准备充分的虞娄部,他们只能将敌人引上岸,再来一战。
    若是楚州失守,南北夹击之下,京师将会被包饺子,他们预料的最糟糕的情况便会到来。
    国将不国矣。
    谢景明掀起紫袍衣摆,大步进入幕府。
    唐匡民背着手站在舆图前,脸色黑沉得吓人:“不能再拖了。王指挥使,朕令你带五千精兵,出城袭击。”
    青年脚步顿住。
    他背光立在门前,将流泻日光拦在身后,于高挂舆图上,留下一道瘦长影子。
    第97章 菩萨蛮
    唐匡民看着落在舆图上凝止不动的狭长影子, 回眸去看。
    谢景明却已重新抬起脚步,垂眸走到他身后站定,恭默守静。
    一袭紫袍, 自四方椅旁飘过, 静默无声。
    云舒紧随其后,抬步疾行而入, 告罪一声, 侧身立在另一旁候着。
    两人谁也没说话,将自己当成镇纸一样的存在, 只听一群人激动议事。
    许是楚州的消息传来, 让他对云舒多上几分忌惮,青年总觉得对方的视线, 老是若有似无落到她身上,隐进含有几分算计的眸色之中。
    他神色不动,心中却开始思量起局势来, 耳里却也不忘将幕府中的议论收入。
    靺鞨午后开始进攻,至今已有两个多时辰,兵力已是疲乏, 准备退回峡谷口起灶,也不知今夜是否会继续攻袭。
    相比守城军与靺鞨军的疲惫,王侍郎手下的五千精兵刚休息完, 正是精神抖擞时。
    谢景明他们进门时, 王侍郎在劝唐匡民慎重,莫要在此关头急进,可楚州传来的快报, 已然令他所剩不多的耐心彻底告罄。
    一旦楚州失守,就算渔阳守住了也没有任何意义, 只会被对方南北夹击,围困在此地。
    与其有可能沦为对方俘虏,倒不如硬碰硬,快速灭掉粟末、黑水与乌罗护三部后返回京师,震慑虞娄部众。
    粟末、黑水和乌罗护已经打过三场大战,又接连袭击渔阳,已经是强弩之
    末,只需要将他绷紧的那根弦彻底拉下,相信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分崩离析。
    “可——”王侍郎依旧有疑虑,“山谷狭窄,靺鞨占据要地,若是没有探清楚山林情况,贸然出兵,只会被人在山谷处埋伏。”
    渔阳三面环山,后背便是蓟县,蓟县再往后就是京师了。
    王指挥使嗤笑:“王侍郎多虑了,我们大乾大军伤亡,难道靺鞨人就没有丝毫伤亡?按我看,他们的兵马应当所剩不多,我带着五千先锋出去探探情况。若是没事,陛下再带五万大军,挥手即可扫平靺鞨人。”
    他看王侍郎就是让靺鞨人打怕了,骨头都软起来,挺不直。
    对方频频派出小支队伍在夜间袭击,不敢白日出兵攻城,分明就是怕他们大乾看出来对方实力已所剩不多,在藉着夜色故弄玄虚。
    “万一对方此举,便是令我们认为他兵力虚弱,不堪一击呢?”
    二人意见不合,又再次争执起来。
    谢景明和云舒安静听了一阵,总算明白个中缘由。
    靺鞨今日午后出动,仅派出三万兵马,攻不下以后便退回山谷口,此刻正在生灶做饭。
    王指挥使坚持靺鞨兵马不多了,可以趁机追上去,将疲惫的靺鞨吓得丢盔弃甲,跑回山谷之中去。他们这边也不冒险,先让五千精兵探路,若是山谷有异样,便退回渔阳河谷,若是有异样,刚好探探对方虚实。
    这么做,其实也无可厚非。
    战场变化瞬息万变,掌握先机、地形地势、辎重之类的事物,远比所谓的谋划要靠谱。
    谋划总会赶不上变化。
    唐匡民疑虑靺鞨在声东击西,想要利用渔阳将他牵制住,给突袭楚州的虞娄部机会也没错。
    事实上,对方打的主意正是这样。
    不过——
    云舒往前踏了一步,被谢景明眼疾手快拉住,朝她摇了摇头。
    有些事情,其他任何人说都可以,就是他们两个不能说,说了便是对唐匡民手中的兵权有所觊觎。
    特别是云舒。
    滇军也抵达楚州的消息,连同虞娄部登录楚州的消息一同传到。
    唐匡民对云舒不可能没有丝毫怀疑。
    他临到战前,还要将云舒带上,恐怕就是惧怕平阳大长公主将楚州的靺鞨人拦下之后,藉着京师混了奸细的理由,一路北上,直接把京师夺下。
    平阳大长公主虽是女儿身,功绩却丝毫不比先帝少,拥戴者更是与先帝几乎持平,哪怕那些人都已经被先帝削官遣退,可他们都有后代,意味着对方要是想要清洗他的朝堂,根本不需要有任何顾忌。
    此时此刻,若是云舒强行出面,唐匡民大可以“扰乱军心”的罪名,将她斩杀在幕府之中。
    谢景明把人按回去,自己出列提出疑问:“不知王指挥使准备如何刺探?”
    “你一个中书门下的侍郎,知道怎么打仗吗?”王指挥使其实并不大看得起青年,甚至因为军、工两事变革新章程的事情,对他颇有几分怨言。
    “谢某不懂,可陛下懂。”谢景明不慌不忙道,“陛下对王指挥使托下如此重任,于情于理,指挥使总该要先将自己的部署说一说,也好灵活配合陛下。”
    他说得冠冕堂皇,句句切中要点,又将拥护圣上的头衔好好戴着。
    闻得此言,唐匡民本人都没有阻拦的藉口。
    王指挥使被噎住,发作不得。
    他只得将自己中规中矩的部署讲出来,换得唐匡民亲自开口指点一二。
    当着诸多将领、书吏的面子,被圣上亲自开口拨正,王指挥使臊得脸都红了一大片,心里更是对谢侍郎这块冷硬不懂人情的石头记恨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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