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想而知,若萧见深此时反口,他总不能于一瞬之间屠尽视线之内的所有人。若不能将这些人一一杀个干净,那么未来的许多年一直到他死的那一日,这个“究竟谁是天下真正的主人”的秘密与疑问,总会在有心的人口中暗自流传,不能禁绝。
    于是萧见深负手而立,燃在树身上的大火照亮他的侧颜。那张煌如明日的面孔之下,其主人似乎也始终如此的一往无前,百折不回。
    萧见深只道:“皇叔若非要如此,朕也不能拒绝,如此便请吧。”
    这一句话便似那天鼓雷音之响,于冥冥的真空至极之处掠过,炸响在萧清泰心中!
    若非萧清泰沉得住气,只怕当场就要狂笑出声。
    ——终于成功了!
    萧见深一路平顺,高高在上,早已目无余子,不将一切放在眼里!
    但他的自负岂不正是自己的机会?
    这皇侄啊,当真是天真得可爱,还真信了他的所谓“真龙天子”一套?手中这枚玉珏能够引动天上风雷,当然是奇异之物,可这世上的奇异之物,能为己所用的方为灵异,不能为己所用的不过妖异!
    萧清泰持有此墨龙玉珏多年,日日戴在身旁,为防的就是有朝一日做一个最终的翻牌手段,到时倘或真的不幸,可同归于尽;若还有一些办法,未尝不能借此逃脱升天,甚至绝地反击。
    现在萧清泰就在绝地反击。
    他将手中墨龙珏用力地、高高朝天空抛去。
    那弥漫在众人头顶,笼罩着天幕的雷云如同被一只巨大而虚无的手捏紧,而后又松开。
    于是大堆大堆地云朵从天空中下降,细碎的电光出现在每一朵云的正中央,然后一朵一朵云彼此汇聚,一束一束电相互交融。
    等到那墨龙珏升到天空中最高一处的时候,惊雷自那一原点之处,像刀枪剑戟,乍然刺破天穹,以自混沌初开、亘古洪荒之威势,浩浩然奔腾而下,直朝萧见深击来!
    这空前绝后,堪称天罚的一道雷霆从出现之时就引起了这一片地域所有人的注意。
    从萧见深与傅听欢出现到现在仅过了一刻钟的时间。
    一刻钟之前,敌我双方的士兵还是舍生忘死地战斗;一刻钟之后,他们全部停下了行动,抬头望向雷云翻滚的天空。
    那黑沉沉的乌云使得天空比任何一个时刻都要接近地面。
    在抬手可摘云的高度之下,每一个人都仿佛被那穿行于云层之间的雷电锁定。似乎就在下一个瞬间,这来自自然的最恐怖威能就要自天空降下!
    而当那雷电真正的劈开炸裂射出降下的时候——
    天地都被那乍然爆开的雷光给照亮了。
    所有的人,每一个人或惊恐或害怕或呆滞或期待的模样,都被那点燃在天与地之间的光芒所映射。
    雷电降下来了!
    它穿透云层,它横越天空,它破开了前路所有的阻碍,它一往无回奔腾不息奋进不止——
    它照亮了众人,也照亮了正在对决之中的傅清秋与傅听欢。
    时间是最公平的事物。
    人是最神奇的生物。
    那父亲拿着木剑、严厉教导孩子的场面兀自历历在目,但时间仅仅迈出一步,时移世易,正反逆转,长大了的孩子与老去的父亲正面对决,招招杀机,步步见血。
    傅清秋若真论实力,尚且高处傅听欢一线有余。然而在他们对决的周围,先是围着萧清泰的人马;接着又有雷霆降世这样的奇景出现!
    以傅清秋之心思缜密思虑周详,他如何不警惕,如何不分神?
    而高手过招之间,一个分神,岂非就是一场胜负?
    当傅听欢手中的逐星剑贯入傅清秋胸膛的时候,傅清秋正因那横越天空的雷霆而分出了自己的一瞥余光。
    他大概没有想到,正是这一瞥的分神,便叫他再没有发现傅听欢来自死角的一剑。
    当心中感受到来自兵刃的透凉的时候,他才蓦地看向傅听欢以及傅听欢的剑。
    那一柄剑确确实实、毫无作假地插入了他的心口。
    他的脸上浮起了惊讶之色,这惊讶之色如薄薄的一层纱,就这样覆盖在他的脸上,他是如此的自负,当年他起于微末,而尚且能以一己之力拨弄千钧的时候,绝对没有想过,绝对绝对没有想过,有那么一天,他竟会死在自己儿子的手上,会死在一个自己从来不曾真正在意的人手上,会死得如此的毫无意义……悄无声息。
    然而再多的不甘,他也死了。
    这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想死,在死之前他们都自以为他们的不甘足以撼天动地!
    但天地哪有这般无聊。
    人死了,不过一抷土,从此烟消雨散于天地之间,只留存于还活着的人的记忆里。
    而似傅清秋者,又会有谁在他死之后还记得他呢?
    那些会记得他的人,也早已在做局引萧见深入瓮之时牺牲得干干净净了!
    傅听欢的这一剑很准,很快。
    他心无旁骛,因为所有的旁骛他都交给了站在他身旁的那一个人。
    他既不为萧清泰的军队动容忧心,也不被天上的雷霆闪电撼动刺激。
    他相信身旁的那个人,相信他会一直站在那边,相信他能处理好其余的一切。
    而这种相信,是一种世上所有还残存着情感的人都应该体会一下的,无法形容的轻松与惬意。
    正因为这一份轻松,他赢了这一场生死之战。
    正因为这一份惬意,他杀了傅清秋,只如完成了一件必须完成的事情,再无其余感觉。
    这一场战斗的结束并不是雷霆横越天空的尽头。
    剑尖插入,剑尖抽出,一个眨眼一个瞬息的时间,雷霆终于落到了萧见深头上的一步之距!
    萧见深此时尚且背负双手。
    而萧清泰脸上,已经浮现了那奸计得逞之微笑!
    然而那朵微笑尚且刚刚浮现嘴唇还为跃至眉梢,在这最短对快的速度之中,一路下来只走直线直奔目的地的雷霆不知怎么的,突然弯折了一束,就像一个巨人在即将重重踏下步伐的时候突然拐了脚踝那样——
    于是本来击向萧见深的雷霆折到了就距离萧见深三步只要的萧清泰身上。
    萧清泰脸上还残留着那抹奸计得逞的微笑,然后他就在雷霆一击之下,化作了焦炭飞灰!
    那长长的一道雷霆至此并不算完,还有余威被大地收纳,在场的所有人只觉得周身一麻,似乎真的被雷电给击中了一样。
    然后在这冗长而又短暂的僵硬之中,所有人目中只见萧清泰化为焦炭与萧见深负手而立眉目不动之对比!
    自此之时,君权天授,可还有疑问?谁为共主,可还有疑问?
    众人心神被夺,就在能够行动的那一时刻,所有的人推金山倒玉柱,全部双膝一软,跪到了地面之上!
    不知道是从哪里传来了一声“吾皇万岁!”
    紧接着,就有无数声的“陛下真龙天子,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的声音响遍旷野,一路飞过千山万水,也飞过琴江城中。
    琴江城中的众人在刚才就看见了雷霆天降的威势,在那天地之光中,他们同样看见了萧见深正立于彼处。
    而当雷霆过后,所有的人纷纷跪倒,大喊“陛下真龙天子”的时候,孙病几乎没有犹豫,一叠声叫底下的人开了城门,然后率领残存的大军走出琴江,直奔那雷霆所击,萧见深所呆之处!
    无数的人从残破的城墙中出来,他们飞奔着,从四方汇聚着,来到原本的人群所聚集之处,然后纷纷一言不发地矮下身体,在此之时,在此之后,心甘情愿献上自己的生命与忠诚。
    所有的人都在萧见深面前跪下了。
    萧见深举目望去,风景独好。
    而唯有刚刚收了剑的傅听欢,还兀自震惊于萧清泰独一无二的死亡方式,并没有及时反应过来。
    但这时候他也渐渐从震惊中回过了神。
    他膝盖一动,也要随着众人一样跪下去。
    可在那之前,萧见深先一步上前握住了他的手。
    他没有意识到傅听欢需要跪拜他,他并不认为傅听欢需要跪拜他。
    在所有的人诚惶诚恐不敢动弹全心崇拜绝无他念的时候,萧见深转头对傅听欢说:“皇叔竟敢和朕赌雷会打到谁的头上……”
    “从小到大,和朕赌博者,在朕之生命中,还从没有一个人赢过……”他简直匪夷所思,不能理解,莫名其妙,“也不知皇叔缘何以为自己能够成为那特例之人?”
    傅听欢:“……”
    他满脸复杂,心中敬畏烟消云散,只好冲着萧见深“呵呵”了一声。
    ☆、完结章
    这一夜终究还是过去了。
    天空上翻涌的墨云在那束惊世之雷落下之后慢慢散去,骄阳自远方的山头升起,挂在高而寥廓的天空之上,预示着新的一天已经来到!
    萧见深离开这里时正值深深漏液,再回来后却是万丈晴空。
    琴江城门下,高大的城墙经历了半个月的鏖战,早已千疮百孔,但它兀自沉默地伫立在原本的位置,就像一个永远不会倒下的巨人,就算遍体鳞伤,也不退后半步。
    萧见深与傅听欢再一次翻身上马,再所有人的拱卫之下来到了城墙之前。
    危楼中的所有人等在了城墙前;城中还留下的百姓与能够的伤员也等了城墙前!
    两人勒马于城门之前,骏马嘹亮的嘶鸣在扬起的烟尘之中一直传递到遥远的天际。
    傅听欢先扫视了一眼人数不齐且几乎人人带伤的危楼之人,他的面上掠过了一丝复杂,但复杂只有一瞬,下一刻便是那意气风发的朗笑之声:“今日一别且待他日相见。他日相见,你我对窗花前,把酒月下,见这海晏河清天下安,岂不逍遥与快哉?”
    言犹在耳,也不给萧见深一个回答的机会,已带着那危楼之众绝尘而去。
    萧见深则勒马于此,直至傅听欢及其下属的背影都消失于视线中后,方才随着孙将军进了琴江城官衙。
    这半个月以来发生了太多的事情,孙病亦有太多的事情要向萧见深报告。因此萧见深甫一落座,孙病就迫不及待地将他离开的当天夜里,危楼就带来了春蝉蛊真正解药一事告诉了萧见深;这还不止,这半月以来危楼的人在守城上究竟出了多少的力也是众人有目共睹的,尤其是昨夜杨正阎的表态叫孙病打心眼里佩服,现在就忍不住说出来打算替他们邀一回功了。
    危楼众人的行为出乎孙病的意料,却并不出乎萧见深的意料。
    正如当傅听欢在崖壁上想也不想便过来为自己赴死之后,萧见深便再不意外对方在这春蝉蛊一事中真正为他所做的种种。
    人生除生死之外无余事,生死尚且能够轻掷,何况其余?
    萧见深神情平静,听完了之后也没有表示什么。
    这态度倒叫孙病颇为纳闷,试探地问了一句:“此事功在社稷,虽外出不便发明诏,陛下是否需要先下褒奖之口谕?”
    萧见深一哂道:“都称呼他为陛君了,天下江山早有他一半,还要什么褒奖口谕?”
    孙病只以为萧见深是在以调侃的方式表示他乱叫称呼的不满,不由尴尬一笑:“危楼众人此番悍不畏死,牺牲颇大,理应奖赏……”
    但这回萧见深乃是真心实意说了这么个称呼。他见孙病误会也不多说,只屈指弹了弹桌面,道:“此事不急……等朕回宫之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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