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添油加醋,全部一五一十,亦没有自己的任何判断与猜想,只说真切看到的、听到的。
    饶是如此,也足够皇太后听得皱眉头了。
    殿内还有宫女嬷嬷们,她没有出言说道李邵什么,只是心里不太满意。
    “这虎骨怎么了?”她只问马嬷嬷。
    马嬷嬷便道:“这根当年送到御药房时,奴婢就看过几次,当真是好东西。”
    好到时隔这么多年,郡主提起要寻虎骨时,她脑海里最先浮现出来的就是这一根。
    “可惜没有保存好,品质上不如从前了。”马嬷嬷颇为惋惜。
    林云嫣听着,即便克制了下,唇角都险些没有压住。
    李邵不愧是李邵。
    她今天故意找李邵的事。
    不管李邵乐意不乐意,这根虎骨只要还在东宫就一定会被拿出来,他越不乐意,林云嫣越满意。
    而李邵的反应果然如他所料,以至于还让曹公公多跑了一趟。
    那位毕竟是当朝太子,是圣上最护着宠着的儿子。
    她和徐简不可以去“硬碰硬”,只能迂回着、周旋着,尝试把李邵的疯劲逼出来。
    这是蚕食,急不得。
    由曹公公的东宫之行,林云嫣基本达成了自己想要的。
    至于此事在李邵心中要如何发酵,原要再等上些时日,可现在看来,还能再割一镰刀。
    林云嫣用力抿了下唇,把唇角往下压:“没保存好?品质不好?不应该吧?”
    御药房那儿的规矩,其他宫人不说知晓得多细致,但小于公公、王嬷嬷这样的,多少都听过些,皇太后亦是一清二楚。
    宫中各种药物,不管金贵的、常见的,都存在那儿,里头做事的从内侍到宫女各个都懂医理,没有一个愣头青,他们能存不好药材?
    这根虎骨是先帝朝就进贡了的,十几年的老药材了,御药房若是存不住,之前太子受伤要用虎骨时,也不会把这一根给他。
    这说明,东西出御药房时还是好的。
    就是这三四年,收在东宫那儿,给存出了问题。
    先是开口说“没有”,再拿出来时保存不当,林云嫣叹了声:“会影响药效吗?”
    马嬷嬷揣度着郡主心思,给了个模棱两可的答案。
    皇太后见林云嫣脸上懊恼,想了想,还是让王嬷嬷又把其他人屏退了。
    小于公公这回没退,恭谨守在帘子边,能顾着些外头,也能听见里头的一言一语。
    “这事儿怪我,”林云嫣这才道,“我提出来,原是想着能‘一箭双雕’,既顾上了国公爷的伤,又能让太子有个化解心结的机会,看来是真的弄巧成拙了。”
    皇太后拍了拍林云嫣的手背。
    她先前允了,自是觉得这办法不错,可惜没想到,李邵一点不领情。
    别看虎骨是拿回来了,但心结肯定没解开,梁子可能还结得更大了些。
    不怪云嫣,实在是李邵的脾气太过了!
    若是嫡亲的孙儿,皇太后少不得要好好教训李邵一顿,堂堂皇太子,行事岂能如此不瞻前、不顾后,只凭心情与脾气胡来?
    可圣上终究不是她的亲儿,要和圣上沟通李邵的问题,她都得考虑一番措辞。
    想到前次贡酒之事,皇太后心里又是一声叹。
    真就不该故意去招惹李邵,没必要,对云嫣、对徐简都没有益处。
    想归想,皇太后也不会和林云嫣翻那些旧账,只是道:“你想的,与你能办成的,从来都是两回事。”
    牵扯到其他人,人人都会有想法,自不能事事顺心。
    林云嫣道:“那大夫东北来的,对虎骨的要求颇高,这根存坏的拿回去,他可能也不想随便用,毕竟是给国公爷治伤,他以后是富贵还是落魄,全看这一回了。
    我也盼着国公爷的伤能好起来,若最后被这虎骨影响到了又怎么是好?
    今日讨了一根了,之后再开口也不方便,不如让我厚颜去御药房再拿一根?宫里收着的,肯定比京城那些药房里的东西好。”
    皇太后其实也有这个想法,只不过,她们这原本的“善意”眼看着真要成了“没事找事”了。
    林云嫣垂着眼,小心翼翼地问:“您说,我若跌一跤,能不能……”
    “说什么浑话!”皇太后恼得瞪她。
    林云嫣便不吭声了。
    油浇这些就够了。
    果然,皇太后对马嬷嬷道:“你再去挑一根。”
    马嬷嬷应声,忙退出去了。
    皇太后拧着眉,声音也严肃着:“往后,这种念头一分一毫都不能有,谁也不值得你拿自己的身体去换。”
    她知道云嫣向着徐简,感情真切本是好事,可身体是自己的。
    这还没成亲呢,真等完婚后,心越发贴得紧。
    “你啊,”皇太后搂着她,道,“你舍得,哀家不舍得,想来徐简也不会舍得,你真为他去跌一跤,他治伤也治得不安生。”
    林云嫣不做声。
    那话本就是故意说的,她确实不至于真去那么做。
    她和徐简能换命。
    从前出事时,徐简哪怕行动不便也一直在护着她,最后关头也拿命救她。
    那就是一种本能,电光石火间顾不得任何思考,是靠反应去救。
    虽说没有救下来,但这份情义,她都记在心里。
    真到了生死相搏的那一步,林云嫣想,那也会是她的本能,但眼下,远不到那一刻。
    她就是浇油。
    可惜这油,不止落在了火堆里,还落在了她的心尖上。
    “谁也不值当吗?”林云嫣哽咽了,她真不是有意招皇太后,就是很多往事冲入脑海,而她只是一叶扁舟、在风雨里飘摇,“太子值当,因为他是太子,所以徐简的腿伤了,所以我娘没了……”
    搂在她肩膀上的手倏然收紧,几乎是死死扣在了骨头上似的。
    皇太后连呼吸都急了几分。
    她是皇家人,君君臣臣那一些规矩,刻骨铭心。
    她知道云嫣也是一样,云嫣懂道理、知进退,其实也不止云嫣,徐简是,阿蕴更是,这些伦理纲常从小到大、深入骨髓,以至于遇事之时都不会犹豫与迟疑。
    不会后悔,并不代表着不会遗憾与痛心。
    知道应该,也不代表着不会追忆与怀念。
    人心就是如此,全是肉长的。
    这时候,说什么也没用,道理无需讲,宽慰亦乏力,皇太后只是搂着林云嫣,良久沉默。
    御药房里,方公公见马嬷嬷又来了,不由愣怔。
    不止他,其他人也都好奇地看了过来。
    马嬷嬷太晓得宫里那些弯弯绕绕了,越避着人、越吸引人。
    她请方公公借一步说话。
    没走远,就在殿外廊下,她压着点声音:“曹公公去东宫拿来了,可惜没有存好,恐会影响药效,皇太后就让我再来这儿挑一根。”
    方公公一言难尽。
    好好的药材,得多糟蹋,才能让皇太后不得不再来要?
    他往殿内看了一眼,见里头一个个好像都在竖着耳朵,便道:“你先前有没有看上哪一根?杂家直接给你拿出来,别再从头挑一遍了。”
    马嬷嬷苦笑:“不是我找事,看到还满意的、我也没记它的编号,方公公你还能看不出来,原就是想问殿下要的。”
    方公公苦哈哈的。
    他看出来的,看得明明白白,知道是神仙打架。
    郡主向东宫发难,本以为他们御药房就是个引子,摘出去就没事了,没想到最后又绕回来。
    哦。
    刚怎么说的来着?
    曹公公去东宫拿的,竟然是曹公公去的!
    再算算时间,从郡主离开御药房到现在,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可见讨虎骨讨得很不顺利。
    而郡主在拿到一根虎骨的状况下,皇太后还能让马嬷嬷再来一趟,想来站不住脚的是太子殿下了。
    这真是……
    “你跟我来吧,”方公公示意马嬷嬷跟上,“动静小些。”
    两人去了内殿,方公公找了个心腹内侍取虎骨,避开那一群人让马嬷嬷挑了一根。
    可这事儿哪里真的能瞒过所有人?
    也不用半天,御药房里活络的都知道了,马嬷嬷又来挑走了一根虎骨,再凑上小于公公两次进出翠华宫、曹公公亲自去过东宫的消息,最多三五天,宫里渐渐就会凑出了不同的“可能”来。
    作为大内侍,曹公公显然是最早听说的。
    他从东宫回来后就禀了圣上,只说经过,用词谨慎。
    即便心里想着太子殿下这事弄得不漂亮,曹公公也不会在御前说三道四,因为圣上心里自有判断,他多嘴多舌才是笨人所为。
    而后,他听说马嬷嬷又去了御药房。
    使人去打听了下,才晓得是东宫那根虎骨保存不当。
    曹公公并不清楚虎骨是从画缸里寻出来的,但想到东宫库房那乱糟糟的样,也猜得到不会好好收着。
    不止虎骨,其他物什大抵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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