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璞坐姿正,哪怕被烫到了、一下下搓着手指,他的背依旧挺直。
    这份仪态之下,其实看不出他有什么波动,唯一泄露他心绪的只有那泛红的耳朵。
    陈桂当然看到了,同时,他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府里交代他来说这个媒,陈桂起先没什么底。
    虽然郡主说过十之八九有戏,可陈桂却不知道戏在哪里。
    不过,陈桂还是很相信郡主的话。
    这会儿看了,他悬着的心总算落下了大半。
    还是郡主看人准!
    陈桂没有盯着余璞的耳朵看,视线落在对方的手上,眼看着这年轻人心不在焉似的把手指越搓越红了,他又重复了一遍问题:“余大人,觉得我们大姑娘怎么样?”
    余璞手上的动作就这么顿住了。
    他有些吃不准陈桂的意思。
    倘若他是个旁观者来听这么一句问话,他一下子就能明白背后的意图。
    ——这人是想说亲。
    可偏偏,余璞不是旁观者,他是被陈东家问话的那个人。
    陈东家要说亲?男方是他余璞,女方是伯府的大姑娘?
    这、这也太奇怪了。
    他怎么配与那样金贵的大姑娘相提并论?
    以至于,他听懂了,但他不敢确定,他觉得自己的“懂”全是自作多情。
    诚意伯府那样的人家,能挑到他身上来?
    他要是顺着这话答了……
    余璞想,陈东家为人厚道,从第一次道谢起就十分照顾他的脸面,他哪怕说错话,陈东家都不会笑话他“想太多”,可他又怎么能厚颜无耻呢?
    一面思考,余璞一面看向陈桂。
    陈桂连问了两遍,余璞再想不明白也不能避而不谈,只能硬着头皮道:“大姑娘很客气。
    当日马车遇险,帮忙的人很多,我只是恰好在场,帮忙也是人之常情,不算什么事。
    没想到府里特特寻我,给了丰厚的谢礼。
    陈东家,我一直很感激,若不是府里当时借了我银钱,又帮我安排好了住处,让我能够没有后顾之忧地准备考试,我可能得不了这么好的名次,甚至有可能落榜。
    我只帮着扶了下马车,得到的却是改变了整个前程的机会,其实是我受之有愧。
    我拿了那么多好处,没想到大姑娘还亲自向我道谢,府里和大姑娘真的太客气了。”
    这些都是余璞的真心话。
    诚意伯府做事当真万分讲究。
    道谢也好、赠银也罢,从头到尾全是陈东家出面,以生辉阁给有才华的考生送些文房的名义来办。
    余璞混杂在其中,这么久了,外头没有任何人知道他曾经救过林大姑娘,也没人知道他借了伯府银钱。
    其实,诚意伯府真的大张旗鼓地送,也没有什么问题。
    彼时京城闹得沸沸扬扬的,都晓得伯府马车遇险,也晓得山道上的人都帮了忙,得了一些年货为谢礼。
    偏在他余璞这儿,伯府“自寻麻烦”一般,用了别的方式。
    因为不想给余璞惹麻烦。
    余璞是外乡来的考生,与权贵扯上关系、哪怕是名正言顺的,都容易有风言风语。
    考中了之后,指不定还会有心里阴暗地说他走了诚意伯府的门路。
    尤其是他最后进了翰林院,也会被说“难怪不用等缺”。
    那些局面,当时当日,陈东家拿着那张他意外遗落在山道上的纸寻来时,就已经原原本本说过了。
    就是那么体面与周到的府邸,让余璞真心实意觉得,伯府与大姑娘都太客气了。
    陈桂听他这么一说,一时也有些噎着了。
    这个答案,本分得让他都回不过神。
    如果不是郡主说有戏,如果不是陈桂看到了余璞通红的耳朵,他都得以为“猜错了”。
    莫非,是他问得还不够直白?
    陈桂想了想,又道:“请余大人来,可不是来说客气不客气的,这样,我再问得细些。”
    余璞的心微微一惊。
    先前被他扫出脑海的自作多情又泛了上来,他想压下去,却没成功。
    而后,陈桂更加“细”的问题,让余璞再也没法去想那些有的没的了。
    陈桂问他:“大姑娘好看吗?”
    这一下,别说耳朵了,余璞连脸都是红的。
    “这……”他支支吾吾起来,“陈东家,哪有这么谈论姑娘家的……”
    陈桂既问了,就一定得有个答案,也不多说旁的,又问了一遍:“大姑娘好看吗?”
    余璞一个才进官场三个月的小后生,哪里能应对得了陈桂?
    脸皮滚滚烫,他硬着头皮道:“好看……”
    陈桂没停,继续下一个问题:“大姑娘性格好吗?”
    余璞只觉得脑袋都冒烟了。
    被陈东家这么问着,不由就想到了之前的那一面。
    也是在生辉阁,也是在这雅间里,他都不敢正大光明看林大姑娘,只听她柔声细语说了不少感谢的话,语速不快,有些腼腆,却很是真挚,温和性格可见一斑。
    “好……”余璞道。
    那么温和的脾气,怎么能不好呢?
    陈桂问:“与大姑娘议亲,余大人答应吗?”
    余璞的身子彻底僵住了,脖子都烧得通红。
    原来、原来不是他“自作多情”,陈东家一开始的问题,最后指向的就是这处。
    可是为什么呢?
    “我……”余璞结结巴巴起来,“我何德何能,陈东家,这玩笑开、开不得……”
    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状况。
    新科进士,入了翰林,一众新官里算年轻的,模样也周正。
    虽然家底不好,但起码在京中立足了,也有一些官员来打听他的个人状况,露出过想赌他一个将来的意思。
    余璞想,他也算个香饽饽。
    可再香也就这样,只是普通官员之间的香,入不了权贵簪缨们的眼。
    诚意伯府是正儿八经的世袭罔替,是京城有名有姓的勋爵,他还与伯爷同在翰林院当差,知道伯爷为人处世与外头传言里的没有区别,很端正,也很有气度。
    林大姑娘虽只是伯爷的侄女,但也是名门贵女。
    那样的姑娘,与他这种初出茅庐的小官,截然不同。
    他凭什么去肖想云中月呢?
    只因为偶尔帮过一回,就能以救命恩人自居?
    只因为伯府客气,大姑娘周到地亲自道谢,就以为能顺着梯子步步登天?
    他的确对林大姑娘很有好感,但也仅此而已,余璞哪敢由着所谓的好感、去做不切实际的梦呢?
    即便今时今日,陈东家突然这么问他。
    余璞下意识地,还是觉得“不可以”。
    “不是开玩笑,”陈桂示意余璞先吃口茶,等他稍微平复了些情绪,才又道,“我哪里敢拿府里的大姑娘跟余大人开玩笑?”
    余璞讪讪笑了笑。
    陈桂见他如此,一时间心里也感慨许多。
    这一年多,他打过交道的年轻人真不少。
    他亲自跟过苏轲,苏轲那乌七八糟的东一外室西一小倌的,着实让陈桂好好长了一番见识。
    他还在学会上戳穿过刘迅,刘迅的假学问、真污浊,以至于最后落得被流放的下场,陈桂也毫不意外。
    他也接触了许多学子考生,各种性情才华的都有。
    看得多了,接触得多了,自然而然地,他越来越欣赏余璞。
    余璞能让府里主动提出来结这门亲,是真的上上下下都看好他。
    同时,陈桂想,他也弄明白了府里让他来说项的缘由。
    余璞对大姑娘是有戏,但顾虑也很多。
    若是伯爷开口,余璞拒绝不是、不拒绝也不是,甚至连其中缘由都恐怕都不好细细与伯爷说明。
    也就是他陈桂,原就与余璞打过不少交道,能厚着脸皮去说明“赠银”的举动,也能厚着脸皮打破砂锅问到底,余璞面对他时,吞吞吐吐难免,却也能说些实在话。
    于是,陈桂又一次改变了问题:“余大人,别想旁的,只一句,喜欢我们大姑娘吗?”
    余璞这回没有答。
    陈桂也没真让他答,只顺着问题替他总结:“余大人脸这么红,我看是喜欢的。”
    余璞抬手按了按脸。
    他晓得陈桂没有诓他,他的脸当真滚烫滚烫。
    陈桂又道:“既是喜欢,余大人怎么不愿意议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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