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紧紧地将失而复得的人抱在怀里,恨不得将其揉碎到骨髓里,哪怕这是幻觉他也不想放开,做了这么久的梦,终于有一刻能够成真。
    凌霄从树上跳了下来,对上凌祈浅灰色的眼睛,他怔了怔。
    那就好像是之前的他,是他们,是所有契子眼睛共有的颜色。
    他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这种灰色的眼睛了,自从回到了历史,天宿人的眼睛就只有黑与深灰两种色彩,比他们那个年代还要单调。
    “我们发生了什么事?”凌祈问,“这就是你口中所说的,让绝大多数人都满意的解决方式?”
    “我……”
    凌霄还没说话,夜峥就迫不及待地开口,“我们可以去基因中心,政府请来的专家正在那里,搞不好这就是改变成人仪式的契机。”
    夜峥口中的专家,正是今天为成人仪式添加了主动触发条件的人,然而凌霄一见到这个人,就发现他不是天宿人——至少不是当今的天宿人。
    “你从哪里来?”他问。
    “从火宿星来,”那人答道,“我的先祖是天宿人,也就是被你们消灭的那个民族,我的曾曾曾|祖父名叫泰铎,曾经是这个国家的科学家。我们家族从很久以前就移民去了火宿,我也从小生长在那里,这是我第一次来到这个星球。”
    竟然是前天宿人,三个人都感到惊讶,基因中心的工作人员忙解释,“泰邵虽然是前天宿人,但这次他是来帮助我们的。”
    “你?来帮助我们?”
    孤星对前天宿人有灭族之仇,想不到他们尚有遗族在人间,可即便如此,他们也只有报仇的理由,又怎么可能会对孤星施以援手呢?
    泰邵看出了他们的疑虑,“我们是天宿人的遗族不假,但是我的先祖们一直是站在反对基因移植的这一边,天宿人能有今天的遭遇,也早早就被他预言到了。”
    “他曾经留下遗嘱,说我们的同胞变成这样是自作自受。他们创造了你们,又给予了你们人类的智慧,就应该把你们当做独立的个体来平等对待。他临走之前私自复制了天宿人的代码,但只许我们掌握,不许我们制造,为的就是有朝一日,当用得上的时候,给予你们一定的帮助。”
    见凌霄他们想说话,他又抢着道,“你们不用过于感激或者别的什么,他命令我们做这件事也是为了我们自己,如果你们还以现在的模式继续下去,只会变得越来越可怕。”
    “孤星计划同样是我们的先人提出来的,我们不想让我们创造出来的人造兵种,成为威胁整个星系的存在。”
    “如果有可能的话,他还是希望你们能够享有人类智慧所带来的情感,只要你们愿意以普通人类的身份活下去,我会尽我所能帮助你们完善代码。当然,对于只有通过皇权才能修改的核心程序,恕我也无可奈何。”
    交代完他来此的原因,泰邵又转向凌祈,他从成人仪式上侥幸存活,却仍不免身负重伤,被夜峥抱来此地后,始终虚弱地半躺半坐,苍白的脸色与浅灰色的眼珠在色调上达成了惊人的统一。
    “你说你从成人仪式上存活了下来?”泰邵问。
    凌祈艰难地点了点头。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感觉体内的灵魂不是自己的。”
    夜峥攥了攥他的手,他的眼睛已经是完全的黑,就算分出去那么一丁点的灰,也丝毫都令人察觉不出来。
    泰邵用仪器读取了凌祈的数据。
    “好奇怪,他的很多代码都跟常人有别,难道生化人也会发生基因突变吗?就目前的反应来看,我猜是成人仪式上获胜的一方手下留了情,这与你们的本能相冲突,能够克服本能,真的很难得。”
    泰邵摇着头,科学并不能解释清楚每一件事,所以才有了宗教与迷信。
    但基因中心的人并不关心它是如何产生,而是更关心这种个例能否应用。
    “那么这种让他能够活下去的代码,能够复制给其他人吗?”
    “可以是可以,”泰邵托着下巴,“但是种种迹象表明,他之所以能够延续下来的生命,并不是凭空产生的,而是完全取自于另一个人。”
    泰邵转向夜峥,“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是你延续了他的生命,对此付出的代价是,你本身的寿命。”
    他指着仪器上纷繁复杂的数据,“就算是人造生命,也有老化的一天,当系统判定你们无法负荷更多信息量的时候,就会自动回收、清空,再培养。当然这个过程比较漫长,很多人没有到达便已意外身亡,所以显得你们好像拥有无穷的生命。”
    ”如果每一个人都像他这样,把自己的寿命分出去给成人仪式上落败的另一方,那么你们双方的寿命都会减少,不只是一半,甚至会更低。”
    “如果只是把我的寿命分出去便可让他活下来,我当然愿意这么做。”夜峥抢道。
    “我还没有说完,事实远非这么简单。”
    “我举一个通俗易懂的例子,现在在你们面前有两部电脑,一部的cpu发生了损坏,但是它的内存硬盘显卡等等都是正常的。如果你想让它继续工作,只能把这些零件都插在另一台电脑的主板上,相当于一部主机连接着两部显示器。”
    泰邵指着面前并排放置的两个屏幕,“表面看上去它有两个窗口,但实际上一个窗口为另一个窗口所控制,第二台电脑可以控制第一台电脑的一切,甚至于,”他顿了顿,“行为。”
    “也就是说,如果你们想把这样的关系继续下去,你们的身份就不再平等,一个人可以控制另一个人除了思想以外的一切,他的言行,举止,任何的事情,他都可以轻易地掌控。”
    “而另一个人,将成为这个人的附属,永远地依附他而活下去,如果离开这个人,很有可能会遭受根土分离的痛苦。”
    “我没有办法把这么复杂的程序做成一道选择题,让每一对参加成人仪式的人可以自主选择,更何况主机也负荷不了那么冗长的代码。所以你们的决定只能有一个,而这个决定会关乎到你们的每一个同胞,要么一同接受,要么一同拒绝。”
    泰邵仔细地检查了下凌祈的状态,“留给你们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只是短暂地延长了他的寿命,如果不就此巩固,他一样会转世。这种异变发生的概率极小,如果不把握,以后可能再也没有机会了。”
    夜峥紧紧地握着凌祈的手,从成人仪式结束到现在他就没有松开过,仿佛只要放开对方就会化作一抹灵魂飞走。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要做出选择,让这个人的手继续停留在自己手心,还是就此放手让他远去。
    他们两个长久地彼此注视着,那是七生七世积累下来的爱意,才让他们侥幸拥有比别人多一刻的短暂相处。
    “我曾经以为失去你就是最极致的痛苦,直到今天我才知道,原来失而复得后的放弃,才是真正的一无所有。”
    夜峥哽咽着,“我愿意付出所有的寿命来挽回你,但却舍不得你付出比生命更重要的代价,我希望你永远是自由的,快乐的,而不是成为任何人,哪怕是我的附庸。”
    “如果要你付出自由和尊严才能活下去,”他长长地停顿,泪如雨下,“我选择放手。”
    他的手越来越用力,却在一点点地滑开,凌祈的手,正在一点点地从他的手心抽离。
    这是人世间最漫长的时间里,做出的最艰难的决定,两只手彼此紧握,却渐行渐远。
    “等一下!”凌祈突然反手握住了他的手。
    “我现在没有办法给出答复,因为当人一无所有的时候,总是不顾一切地渴望拥有,但等到人们拥有了一切,就会永不知足地挑三拣四。”
    “现在的我们,就是一无所有的人,在沙漠里哪怕找到一滴水都会高兴地喝下去。可当这滴水变成鸩酒,我们的后人,还会接受前人留下的这一切吗?”
    “他们可能会怨恨,会憎恶,因为我们的自私,酿成了他们不平等的起源。”
    他转向凌霄,“我们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是无法客观作出决定的当事人,只有你,你来自于成人仪式双方都会活下去的未来,也只有你最清楚这个决定会带来幸福还是不幸。”
    “所以请原谅我不负责任地把这个艰难的抉择转交给你,你今天的决定,可能会影响整个天宿的未来,甚至是改写你存在的那个世界,所以,请你慎重地做出选择……”
    他深情地凝望着夜峥,“……是舍弃地位,舍弃尊严,舍弃一切跟心爱的人在一起,还是永远孤独而自由地活下去。”
    蚀肌
    一直置身于历史之外的凌霄,冷不防被委以了这样的重任,一时间有些发蒙。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不确定,不停地游离在斜下方的眼神也暴露了他的内心。
    “说实话,这个问题,如果换做是刚刚完成成人仪式的我穿越回来,可能会不假思索地给出答案。”
    “那时的我,内心充满了对这个制度的痛恨,比起没有尊严地活着,死了反而是一种解脱。”
    “如果让我知道不平等的起源是一道选择题,我可能就会像你说的,会憎恨做出这个选择的人,由于一己之私,擅自决定了所有人的命运,有多少人会为此而绝望,真正地体会到生不如死。”
    可是渐渐的,因为回想起更多往事,他越来越自信,原本为难的眼神也开始坚定起来。
    “但是也必须承认,这种制度给了我们一种可能,一种相爱的人也能厮守的可能。如果没有这种制度,我们的未来将没有希望,连绝望都不会存在,那样的未来,连让人期盼的心情都没有了,空有自由与尊严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见过许多因为血契的存在而不幸的人,屏宗与岚晟、校长与飞景、太殷与殇炀……但我也见过更多因此获得幸福的人,瑶医生与博士、伏尧长官与聂云教官、冰璨与红毛,还有等等等等,如果为了避免一些人的不幸,就要剥夺更多人的幸福,对于他们来说,追求幸福的自由又在哪里?”
    “当我还是一个雏态的时候,学院的保健医说过这样的话,在真正的爱情里,没有尊卑,没有胜负,虽然契主本身拥有强大的控制力,但如果是一对真正的情侣,这种力量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他们的心灵是平等的,他们的地位就是平等的。”
    “年少无知的我把它当做是无稽之谈,直到我收获了真正的爱情,才明白其实这正是四千年来,我们的同胞一直努力、一直追求,投入无数人的心血所总结出来的智慧结晶。我们的前人,经过一世又一世的自相残杀、孤独转世,方得到了前进一小步的机会,而你们的后人,也会跟着你们的步伐,一步一步地继续走下去。”
    凌祈与夜峥私下里更紧地握住了彼此,在场的每一个人都为他勾勒出的美好未来心生向往。
    “更何况,”凌霄因为脑海中浮现出某个人的身影,脸上露出连他都没有察觉到的笑意,“如果没有血契的存在,我和嬴风就不可能在不知道对方是前世恋人的前提下,再一次爱上彼此。”
    “我们会相互错过,可能在成人仪式上生死两隔,也可能根本就不会产生交集。以他那么低的情商,搞不好会抱着一个桃核孤独终生,甚至魂飞魄散,这叫我怎么放心得下。”
    “作为一个受益者,我很感激血契的诞生,如果让我来选择活下去的前缀,我希望是无论如何,都能跟心爱的人一起,只有那样的生存,才有意义。”
    凌祈跟夜峥都长舒了一口气,也包括在场的每一个人,这个艰难的抉择因为有了这个神秘人的出现,而变得简单而又纯粹。
    “你说的很对,”凌祈微笑道,“如果死了就一无所有,只有活下去一切才有可能出现转机。”
    “跟真正的人类相比,我们醒来就掌握语言、文字,以及一切生存的本领,所以在漫长的生命中,我们有足够的时间,来学习如何彼此相处。”
    他拾起夜峥的两只手,与他额头相抵、十指相扣,“从此我们的关系将不再平等,这本身就与爱情的初衷相悖。但是我相信,我们的后人,会在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中,寻找到平等相处的方式,将我们此刻的心意,一世又一世地延续下去。”
    “未来或许会有更好的解决办法,或许四千年再过四千年,人们会找到解除成人仪式的钥匙,但是此生、此时、此地,我愿放弃一切,成为你的契子,永不后悔。”
    众人沉浸在这温馨的氛围中良久,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应该是共和国诞生以来的第一桩婚礼。迟来的掌声为简陋的仪式平添了一份热闹,人们面露喜悦,自从学会了如何去笑,这是他们第一次在成人仪式后绽放笑容。
    “真是太不可思议了,”泰邵向凌霄道,“你真的来自四千年后的未来?能不能让我查看一下你的数据?”
    凌霄大大方方地伸出双臂,任由泰邵将仪器接在自己手腕,两个屏幕上并排列出他与凌祈的数值对比。
    “之前我还不大相信,但看到这样的数据后,我不得不信,”泰邵惊叹道,“你比起如今的天宿人有着非同小可的升级与进化,想必这四千年里,你们的同胞一直在努力,才会有这样显著的进步。”
    “唯一可惜的是,以我个人的力量无法将你的代码直接移植过来,更何况现代的天宿人身体也承受不了,就像高端的软件只能在高端的平台上运行,过于先进的代码只会令系统崩溃。我能做到的只是在基础上进行一个简单的修改,更多的就要依赖于你们的来世了,所幸的是你已经证明了你们可以做到。”
    他在键盘上敲打着,“‘效忠皇室’这一条内核命令是无法更改的,为了尽可能补偿血契带来的不平等关系,我在外围补充了‘当皇室不存在时,永远忠于自己的伴侣’,并将其设定为第一优先级,本来忠诚就是你们的第一属性,这样修改可以很容易被接受。”
    “成人仪式也是不可能取缔的,但是我们可以补充一条矛盾的命令来牵制它,比如说将杀死对方才能发育改成……”他迟迟想不出来。
    “双方结合才能发育?”凌霄随口一提。
    泰邵一个弹指,“是个好主意!就这么定了。”
    凌霄:……总觉得给自己挖了一个很大的坑。
    “不,其实这个问题我们可以再仔细探讨一下的……”凌霄试图阻拦。
    泰邵置若罔闻,接着道,“我会关闭你们的复制权限,从现在起你们只能通过灵魂树来获得灵魂,新产生的灵魂也不再需要真人的基因移植,而是诞生后就直接拥有类人的智慧。”
    “这是为什么呢?”凌霄不解地问。
    “这是我跟这个国家的人约定好的,做为我帮助你们修改代码的交换条件,你们将放弃自我复制的权利,仅由灵魂树来自动控制你们的种群数量。如果你们遵守约定,安分守己,灵魂树会持续地结出灵魂,使你们人丁兴旺。但如果你们还像之前那样四处侵略,损害其他民族的利益,新生的灵魂会越来越少,直至彻底断绝。”
    凌霄有些心虚,好在其他人并没有注意到,他们还沉浸在现状改变的喜悦中,至于人口危机,那距离他们太遥远了,完全不是这个时代的人会考虑的问题。
    跟夜峥一起把凌祈送回去,不放心地交代了紊乱期的注意事项,毕竟这可是全天宿过紊乱期的第一人,没有前人的经验能供他汲取,凌霄开始怀疑他回来的目的就是为了帮助自己的前世渡过难关。
    “我已经平安渡过了成人仪式,你呢?你什么时候会离开这里,去下一个时间点?”凌祈在仔细记下凌霄的每一句叮嘱后问他。
    “我也不知道,”凌霄揉了揉鼻子,“可能很快,也可能滞留很久,如果你一天没有见到我,大概就是我已经走了。”
    “虽然很不舍,但也希望你能尽快回到你的世界,跟夜峥的来世团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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