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把剪刀刚飞出去半米就在空中炸裂开来, 碎成齑粉, 被风一吹就全没了。
    跪坐在床上的红衣女子把自己半褪的衣裳一拢,染着蔻丹的鲜红指甲瞬间长出几寸, 指尖幻化成刀刃的铁灰色,下狠手想往榻上躺着的姑娘脖颈上扎。
    榻上姑娘系在手腕上的红绳一紧,那娇艳欲滴的指爪悬在空中,怎么用力都没法再往下压一步。
    红衣女子已经用尽全力了, 手上的肌肉痉挛到扭曲的地步,美貌的画皮表情狰狞, 已经看不出一丝美感。
    她用尽全力也没有用,狠狠瞪着他,话语一字一句地从牙缝中挤出来:“反正她在你手里也是受折磨, 不如……”
    “不如干脆让我吃了她罢……”
    贪欲是食人心肺恶鬼。
    冲天气刃直直地刺向红衣女子的腹部, 将她掀离床铺,撞倒床榻后的屏风,钉在墙上。
    她腹部鲜血淋漓, 但是她却仿佛什么都感受不到, 理直气壮、张牙舞爪地斥责薛怀朔:“我最讨厌你这种人了!明明是人家灌醉的,你却跑过来捡漏!恶心!讨厌!”
    薛怀朔面无表情地又给她喉咙上再钉了道气刃,成功阻止了她继续发出声音。
    平章师妹平素是不爱往头上戴首饰的, 小件精致的她戴了容易掉, 掉了还要生闷气;大件的不容易掉,她又嫌弃压着脖子酸。
    现在她头上齐齐整整地插了三支玉钗,她睡在玉枕上, 长发已经解开了,铺散在枕上,在玉质的衬托下微微发青。
    难怪将头发叫做青丝。
    这房间的采光不算好,外面的月色又极为淡薄,视物全凭床榻外点着的烛火。
    灯下观美人。
    美人满面红晕,玉钗斜插,皓玉一样的手腕压在绯红的罗帐上,因为中衣被撕开了,微微看得见一点颜色娇嫩的肌肤。
    惊心动魄。
    想必是那红衣女子拆到这一步,师妹开始觉得危险,系在她手上的两根红线才开始发挥作用。
    真不知该怎么说她。
    薛怀朔一想起那个红衣女子捧着自己师妹的脸,把师妹当个好看布娃娃打扮的样子就来气,抬手又飞出几道气刃,把她一直挣扎的四肢也严严实实钉上了。
    他把人扶起来,将平章师妹的中衣拉上,手掌贴着她的背部,想帮忙把酒气逼出来。
    鬼域的果酒,谁知道那是什么酿成的?
    谁又知道那红衣女人是怎么给她灌下去的?
    薛怀朔其实知道答案,无非是惑术或者迷药。惑术虽然对修为的损耗很大,寻常神魂只能维持几分钟,但只要用惑术给灌下第一杯酒,对平章师妹这种酒量前的人,之后不照样可以为所欲为?
    那红衣女子估计是入了魔的精怪罗刹,都已经化作人形了却堕入鬼域,想必是应劫而亡,所以沉沦鬼域之后依旧不甘心,执念是吞食活人血肉。
    真可惜,连惑术都修习到了,却这么轻易被劫数夺去性命,只能在鬼域布下幻境。
    薛怀朔刚把人半扶起来,立刻发现这姑娘醉得可以。
    她似乎还有点意识,摇摇晃晃撑着要自己坐起来,可他一松手,她立刻重新滑落,倒回玉质的枕头上。
    薛怀朔:“……”
    那几支玉钗和玉质枕函相击,发出低低的清脆声音。
    隔帘闻堕钗声而不动念者,此人不痴则慧。
    “好听吗?”被钉在墙上的红衣女子咳了几声,把嘴里的血沫子吐出来,她喉咙上被气刃割开的狰狞伤口正在慢慢愈合,竟然还有心情给他做科普,“我特别喜欢。”
    “知道为什么要戴玉钗吗?妻子和丈夫同房而居时,常在发髻上斜插玉钗,晚上玉钗与枕头相击,会发出清脆的响声,用以助兴……”
    薛怀朔:“……”
    这红衣女人的原型可能是狐妖。
    薛怀朔选择让她重新闭嘴。
    出乎意料的是,那红衣女子即使受到如此重创,汩汩流出的鲜血几乎要把她的脸淹没了,整个幻境依然坚固无比,没有丝毫要崩溃的迹象。
    让平章师妹靠在怀里,好把她身上的酒气全逼走似乎是唯一的选择。
    但绝不是什么好选择。
    因为醉意,怀里人的呼吸非常凌乱,浅浅地喷在他脖颈之间,带着些许潮湿气息。
    明明意识已经在迷失边缘了,却还是坚定又乖巧地挽住他的脖颈——因为他刚才让她抓住不要再掉下去——这姑娘的手臂软得像没有骨头一样,鼻音可可爱爱的,压低声音,非常神秘地问:“师兄,我们在干嘛呀?”
    薛怀朔:“……”
    好问题。他也挺想知道的。
    把酒气全逼出去之后,这姑娘总算恢复了点神智,眉眼还染着红,眼眸像是一汪清潭。
    “你怎么回事?”薛怀朔深深吸了一口气,揉了揉自己的眉心,“一点警惕心也没有?怎么会走丢?又怎么会进这栋楼里来?”
    平章师妹非常迷茫地看着他,神色有点无措,跪坐在榻上去扯他的衣角:“师兄,对不起,我错了,我不是故意要喝酒的。”
    薛怀朔:“……”
    判断错误,酒还没醒。
    他刚才明明把酒气全部逼出来了,怎么回事?
    薛怀朔又看了一眼沙漏,发现时间不太够之后,决定不再纠缠眼前的事,向她伸出手去:“过来,我们离开这里。”
    平章师妹乖乖把手搭了过来,完全没躲。
    薛怀朔满意地握紧她的手,一眼又看见她鬓发上斜插的那三支玉钗,觉得心烦,干脆低头俯首去拔掉。
    刚抽出一根钗子,平章师妹也学着把头上的玉钗拔下来:“师兄,你知道吗?喝酒对身体不好。”
    薛怀朔漫不经心:“嗯,知道还来喝。”
    “你怎么不问我喝酒为什么对身体不好?”她说这话的时候,薛怀朔已经把她头上的玉钗全部拔下来了,直接挥手扔到帐外。
    玉钗坠地,立刻碎成数片,破碎声十分清晰。
    薛怀朔侧坐在榻上,把人拉到身边来,给她拢了拢散乱的鬓发,从善如流:“喝酒为什么对身体不好?”
    “因为啊,”平章师妹忽然往前一倾,将全部重量都压在他身上,双手环抱他的肩膀,红唇凑在他耳边:“因为我只有在想一个人的时候才想要喝酒,而想一个人呢,是会要命的。”
    她整个人都依偎在他怀里,坐在他腿上,双腿自然而然地去缠他的腰:“师兄啊,都怪你……要不是你,我才不会来喝酒呢……”
    薛怀朔:“……”
    脖颈间湿乎乎的气息越来越重,直到某个瞬间,他忽然意识到——因为不只是她温热的气息打在皮肤上,而是她软软地吻了上去。
    “反正她在你手里也是受折磨”。
    刚才那个红衣女人是这么说的,但他一瞬间竟然分辨不出到底是谁在折磨谁。
    罗帐绯红,被风一吹就垂落下来,从里往外看,一切都是模模糊糊的、艳红的,刚才拿到榻上来要给她套上的坦领半臂也被她重新蹬了下去。
    薛怀朔再次怀疑自己师妹到底有没有骨头,那双纤细的手握在手里把玩,柔弱无骨,手上没有任何饰物,脸上干干净净的,声音又乖又甜,凑在耳边叫他师兄。
    等一下。
    等一下。
    有哪里不对劲。
    薛怀朔努力平复自己的呼吸,把心中翻腾的波浪压下去,捏住她的下巴,仔仔细细地打量,确定她脸上什么也没有,干干净净的。
    到底是哪里不对劲?
    平章师妹的手臂重新伸出去挽他的脖颈,娇嫩的皮肤贴着他的脖颈一路往后滑去,想要贴得更近些……
    薛怀朔一把抓住她的手臂。
    她手臂上没有任何饰物,连他送的那个手环也不见了踪影。
    她脸上干干净净的,眉眼虽然泛着红,但是眉心那抹朱红却完完全全被人抹去了。
    换言之,她身上所有用来清心镇幻的物品都被清除掉了。
    薛怀朔手指在她眉心轻点,一丝光亮从他指尖钻出,立刻向她眉心钻入,不见了踪影。
    平章师妹不是喝醉了。
    她是中了惑术。
    难怪刚才把酒气都逼出去,她却一点好转的迹象都没有。
    难怪她忽然愿意这么亲近他……
    那惑术并不只短暂持续了几分钟,只为哄她喝下第一杯酒;而是一直在持续,直到此刻。
    全是惑术。
    亲昵撒娇、拥抱亲吻,全是惑术。
    薛怀朔一刀把垂落下来的红纱罗帐全部毁掉,冲天的气浪将这个倚红偎翠的小楼击垮拆除,他侧脸上还有刚才过度亲密留下的薄红,但是眼中已是肃杀一片。
    那个浑身是血的红衣女子重重地砸在鬼城清冷淡薄的月色下,长街上萧瑟如许,她一袭红衣,极为醒目。
    平章师妹表情痛苦,显然是在和脑海里一直控制她的幻术对抗。
    气刃将红衣女人的四肢牢牢固定住,薛怀朔走到她身边,半蹲下来,将切开她喉咙的那柄气刃抽出,虚虚一晃,将其散在空中。
    他问:“你是谁?有何企图?”
    红衣女人娇笑着说:“我?我不是来拯救你手里的那个小可怜的,与其在你这个怪物手里受折磨,还不如死在我身子底下——啊啊啊啊——”
    薛怀朔仿佛没有听见她的惨叫,钉在她四肢上的气刃已经钻进了她的身体里,正在肆意游动。
    他语气平静地陈述道:“你如果有能力维持将近半个时辰的惑术,没理由破不开那两道红线——那两道红线甚至根本不是防御法宝,主要是用来预警的。你只是故意引我到这边来。你到底为了什么?”
    红衣女人表情狰狞,眼珠暴起,声音粗嘎:“那——那——谁叫你那娇娇软软的师妹撞到我怀里来呢——她多好吃啊——我最喜欢她了——你不要就给我吧,我把她吃了——”
    她话说到最后,声音尖锐得不像是人类能够发出来的音色,薛怀朔心底一沉,立刻纵身后撤,把还在苦苦和惑术作斗争的师妹揽住,下一秒,那个满身是血的红衣女人就“蓬”的一声炸开了。
    根本不是亡魂,也不是活人,这只是个傀儡。
    幕后牵线的人是谁?他到底有什么企图?
    红衣女子炸开的同时,江晚脑子里那个循循善诱的女声也终于完全消失,她一身冷汗,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
    “头疼吗?”她听见师兄的声音就在耳边。
    “还好,只是有点晕乎乎的。”江晚诚实地回答。
    薛怀朔更奇怪了:“她对你用了那么久的惑术,却刻意小心没有伤到你的神识。”
    江晚一脸茫然:“啊?”
    薛怀朔看了她一眼,知道她对被惑术控制下做出的事情一点记忆也没有,原原本本给她解释道:“我们刚才走散了。”
    江晚点头:“没错,这个我记得。”她顿了一下,小声地道歉:“对不起我刚才应该跟紧师兄你的。”
    薛怀朔:“没什么区别,她既然能对你用惑术,哪怕你跟紧我,她也依旧会用惑术把你带走。”
    江晚小鸡啄米一样的点头。
    薛怀朔:“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失去记忆的。”
    江晚回答:“从看见一栋三层小楼开始……诶,楼怎么不见了?”
    薛怀朔言简意赅:“我刚才把这一片全都毁了。”
    就在这时,那个用来计时的沙漏开始发出警告声。
    江晚:“诶,怎么时间就只剩下那么点了?”
    薛怀朔已经在全速往城门口赶了:“我们得快点,不然待会儿可能没有足够的时间出城。”
    在快速赶往城门口的途中,薛怀朔把整件事的简要经过给江晚讲了讲,当然,省略了部分青少年不宜。
    “按理来说,惑术对被施术者的伤害极大,但是我刚才粗略看了看,你的神识好好的,并没有受创的痕迹。”
    江晚没从他冷冰冰的话语中猜到自己刚才是怎么勾着人的脖颈娇娇软软地叫师兄,而是思考了起来:“既然那个操纵傀儡的人对搞我完全没有兴趣,那么很明显,他的主要目的绝对不是我。”
    “对,所以刚才那个红衣女人喊的那些话,都是在试图误导我。”
    江晚好奇道:“她喊什么了?我没听到。”
    薛怀朔:“……”
    她说她最喜欢你,反正你在我手上只是受折磨,她还不如把你吃了。
    薛怀朔:“我不记得了。”
    还是现在这副干干净净的样子好看,干净现实,很好。
    薛怀朔挑起另一个话题:“我好像对幕后之人的目的有点思路了。”
    江晚问:“是什么?”
    薛怀朔赶在沙漏滴下最后一粒沙之前跨出城门,远远撤开,青铜大门缓缓闭合,原本枯败萎谢的桃花重新绽放。
    薛怀朔说:“她不想让我去望乡台。”
    这一趟鬼城之旅,他原本是要去望乡台拓印师父的影子,但是却被硬生生拖过了滞留时间,被迫离开鬼城。
    为什么不想让他去望乡台?
    作者有话要说:薛师兄(委屈):我哪有折磨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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