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将军,这条路快走到尽头了,你也该下车了。”祁桓微笑着抬了抬手,做出送客的姿态。
    苏淮瑛眼神晦暗,静坐不动。
    他听出了祁桓言外之意,祁桓不会选择与他同行到底,而留给他走的路,已经不多了。太宰必然会在自己老去之前,为蔡氏扫除一切障碍,铺好未来数百年的坦途。
    在他眼中,有苏淮瑛的苏氏,就是必须清除的荆棘。
    马车停了下来,苏淮瑛抬眸看向祁桓:“玉京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欲求,我能看穿每个人所求之物,唯独你,我看不明白。我本以为你所求的,是权势地位,与高襄王姬成亲,图谋的也只是兵权。直到昨天,我才突然明白了……你所求的,只是她这个人。”
    祁桓眼神一凛。
    苏淮瑛笑了,带着得意与不屑:“原来你和高襄王一样,你们都软肋,都在他人身上。若不是因为她,昨日你也不会在我面前露出破绽。”
    苏淮瑛原先还十分忌惮祁桓,但如今却松了一口气。一个有破绽的一品异士,那便构不成多大威胁了。
    “可惜她空有美貌,却实在愚蠢。她若足够聪明,当年便该选择成为苏家正妻,你我联手或许不足以对抗太宰,但烈风营与神火营联手,太宰也无可奈何。”苏淮瑛哂笑一声,“而你足够聪明,却败在多情。她选择你是因为她愚蠢看不清局势,而你选择她却是为了在这乱局之中护住她。”
    苏淮瑛撩起衣袍,笑着起身,推开了车门,阳光洒了进来。他侧过身看着阴影中的祁桓,嗤笑道:“温柔乡亦是英雄冢,一个空有美貌皮囊的愚蠢女子,值得你这样用心谋夺,舍身相护?怎么,她救过你的命吗?”
    看着祁桓的脸色,苏淮瑛也怔了一下。
    ——难道还真让他说中了?
    姜洄听说祁桓下朝回府了,却不见身影,一问之下,才知道他去了书房。
    高襄王府占地极大,原先只有姜洄与父亲居住,府中的侍从也并不多,许多宅院屋子都是空着的。祁桓便选了一个僻静的院落洒扫出来,作为自己的书房。
    这个院落不大,却十分清雅幽静,院中有一个小小的池塘,几条锦鲤悠哉曳尾,偶有几瓣梨蕊落于水面,点缀了小池春色。
    四月正是春末,也是梨花开至荼蘼的季节。种在院中的几株梨树名为“商梨”,是源自于南荒商国的一种梨树。这种梨树生于商国会结出汁水甜美的梨子,移栽到北方的玉京后,便只开花不结果。不过这种梨花实在美丽,纯白无瑕,香远益清,即是没有结果,也让人沉醉于花开时的美丽与芬芳。
    某段时间里玉京贵族兴起了赏梨的雅号,或许这几株梨树便是在那时候种下的。但是高襄王并不喜欢这种没有结果的花开,更觉得名字不祥,“商梨”即“伤离”,因此这个梨音小院便逐渐荒废了。
    姜洄跨进小院时,祁桓正立于树下,高大的背影莫名显得寂寥,他伸出了右手,修长的五指微张着,接住了一瓣飘落的梨蕊,像是怕它被风吹走,又怕用力握住会揉皱。
    谁也不知道此刻他想着什么竟如此出神,以一品异士的感知力竟未察觉到身后有人到来。
    姜洄好奇地走上前,微皱着眉凝视祁桓掌心,实在看不出那梨花有什么特殊之处。
    “祁桓。”姜洄轻轻唤了一声,“你在看什么?”
    祁桓一惊,回过神来,无意荡起的灵气拂动了掌心的梨花,终究那花瓣还是落入了池水之中。
    “你怎么来了?”祁桓若无其事地收回手,眉眼温软地看着姜洄。
    “你刚才在想什么,竟想出了神?”姜洄的目光扫过水上的花瓣,狐疑地看向祁桓,“是不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
    她没忘了,自己是来打探消息的。
    “倒也没有,不过是些日常琐事。”祁桓微笑道。
    “我们是夫妻,你有事可别瞒着我呀。”姜洄放软了语气去拉他的手,上前一步向他靠近,忽地怔了一下,皱着鼻尖在他胸前拱了拱,像只小兽似的嗅他身上的气味。“你身上有股奇怪的味道……”姜洄眉头一皱,“是……是苏淮瑛的气味。”
    祁桓哑然无语,哭笑不得。
    姜洄打了个喷嚏:“他们这些贵族,总喜欢在衣服上熏各种名贵香料,昨日他靠得近,熏得我眼睛疼,你身上为何会有他的气息,他不是被停职在家了吗?”
    祁桓无奈笑道:“停职,倒也不是软禁,我出宫时遇到了他,他要我捎他一程,我便让他上了车。”
    “他无缘无故为何要上你的车?”姜洄满腹疑虑,“是不是对昨天之事心怀不忿,想伺机报复?他对你下手了吗?你受伤了吗?”
    祁桓温声安抚道:“他伤不了我。”
    这句话语气虽淡,却有着不容置疑的自信。
    姜洄松了口气,又恼怒道:“苏淮瑛那人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当初便是因为她……我拒绝了他的求亲,他才如此害我阿父。我怕他对你不利。”
    “苏淮瑛是条不会被驯服的狼,你对他好,他只会认为理所当然,并且得寸进尺。那时你若答应了他,他只会更加肆无忌惮地吞噬高襄王府的势力。你拒绝他,并没有错。”祁桓声音温柔,眼中却浮起寒意,“你无须怕他,如今该畏惧不安的,是他。”
    姜洄心念一动,下意识便抓住他的手,急切问道:“你有办法对付他吗?可是有抓住他的罪证?”
    祁桓垂眸看她,小心翼翼拢住她细嫩的指尖,就像握着那瓣梨蕊一样。
    “猎人须得耐心,陷阱已经布下,弓箭已在弦上,接下来便等他自投罗网。”祁桓柔声道,“姜洄,他欠下的血债,我会帮你一一讨回。”
    春末的风温柔地拂过枝头,吹得梨花如雪落,立在树下的男子高大俊美,三分春色便落入那幽深的眼眸。
    姜洄一时看得发怔,心跳缓了一下,又加倍急促了起来。
    ——若他这深情是真的,那演技可比我强多了。
    姜洄心慌意乱地垂下眼,嘟囔着问道:“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祁桓低笑一声,温软了眉眼。
    “自然是因为,我们是夫妻,我心悦于你。”
    姜洄摇了摇头:“可是昨日寿宴上……我听到了许多关于我们的流言蜚语。他们说,是我飞扬跋扈,仗势欺人,强迫你娶我……”
    “传言多是虚妄,你不必放在心上。”祁桓打断了她的话。
    “你说我们相爱,我却没有半点记忆。”姜洄迷惑地蹙起眉,“祁桓,你为什么喜欢我,又是从何时开始?”
    祁桓沉默了很久。
    漫长得姜洄以为自己等不到回答,才听到他极轻的叹息:“很久以前……你救过我……只是你忘了,但我记得,就足够了。”
    姜洄微仰着脸看祁桓,他眼中映着她的面容,可她却觉得,她像方才落于他掌心的梨花,一样在他掌中、眼中,却不在他心中。那深邃的目光落在了遥远的地方,他此刻想起的是谁?
    看着他怅然落寞,姜洄只觉得心尖像被人掐了一把,酸胀的感觉缓缓散开,她本该恨他,此时却觉得他好像挺可怜。
    ——这该死的奸臣,怎么演技这么好。若不是有大姜洄告诉她真相,她几乎相信他每一个字了。
    可能醒来后第一眼,她就已经接受眼前这个男人了,毕竟她喜欢他身上的气息。
    姜洄强迫自己恢复理智,清了清嗓子才说道:“我、我不是挟恩图报的人,也不愿意强迫别人。不过既然你与我成亲,我也不会亏待你的。”她说着顿了一下,虚着眼瞄了一眼书房敞开的窗户,窗边摆着一张卧榻,这几日她借口伤势未愈,祁桓为他疗伤完便都来此休息,只有一晚力竭晕倒,才共枕而眠,“你回主屋睡吧……我伤口已经愈合了……”
    姜洄的声音越来越小,她甚至没好意思抬头去看祁桓的表情。
    不过握着她的手似乎僵了一下。
    ——难道他还不愿意?
    ——也有可能,那天晚上好像是她先动了口。
    ——这几天晚上也是他主动离开房间……
    ——他是不是觉得自己在侍寝,自尊心受挫了?
    姜洄满脑子胡思乱想,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祁桓低低说了一声——“好”。
    姜洄这才松了口气。
    ——大姜洄给的任务,她算是完成一半了。
    第18章 徐恕 上
    夜宴台妖袭之后,玉京全城戒严,神火营把守京畿重地,烈风营与鉴妖司协作,方圆百里之内搜捕妖王修彧的踪迹。
    姜洄从丰沮玉门回来,第二天一早便去了一趟鉴妖司。
    玉京建城千年,而鉴妖司成立却不过三百年,是因为妖族威胁日益加剧而特地开设,其址并不在王宫之内,而是在王宫以西的神庙旧址之内。
    武朝建都之初,仍需要倚仗神族的余威震慑天下万民与八荒诸国,因此彼时神权依旧高于王权,神庙是玉京的核心。但随着时间流逝,王权终究凌驾于神权之上,神庙也逐渐荒废,泰华殿真正成了玉京乃至天下的中心。
    三百年前,妖族的势力越来越强大,狐蛇鼠狼更是狡诈多谋,它们化形为人,学习人族的文字礼仪,逐渐渗透进玉京的权力核心,酿成过不少大祸,给武朝的统治造成了巨大打击,险些颠覆王朝政权。
    在清除了几次妖患后,武朝成立鉴妖司,吸纳了诸多能人异士,旨在对付诡计多端的妖族。鉴妖司三字,以“鉴”为首,最大的职能便是分辨并缉拿潜藏在玉京的妖族,尤其是公卿百官,后宫妃嫔,这些最有可能危害到王朝统治的贵人们,都是鉴妖司严密侦查的对象。
    正因鉴妖司可监察百官权贵,地位才更加超然,俨然位于六卿之首。如今的鉴妖司卿,也是玉京八姓中势力居前的姚家家主,姚泰。
    尽管鉴妖司中多是能人异士,但任鉴妖司卿的,却非修为最高之人,姚泰本人甚至不是异士。世家贵族,并不完全以能力论尊卑,嫡庶之道尤在强弱之上。
    世家传承自有其考量,无论立贤、立能,都难以服众,若人人自觉有机会当家主,则传承之时必有纷争,贤者相争,能者相杀,如此一来家族势力必然内耗,让他人从中得利。而立嫡立长毋庸置疑,可减少传承之时的纷争,由宗族长老共同维护其秩序,方能保证世族力量长盛不衰。
    然而并非所有的嫡长子都是才智出众之人,更多的是庸碌之辈。便如姜氏一族,如今的家主便是个平庸凡夫,而最为出众的却是出自旁支的高襄王姜晟。若不是高襄王回了玉京,两家言和,姜氏嫡系的势力已经是日薄西山了。
    这一次在夜宴台上,姚泰也受了伤,如今正卧床养病,鉴妖司有失察之责,现在也正忙着戴罪立功。
    相较之下,高襄王父女却立了大功,姜洄被赐了鹤符之事天未亮便已传遍鉴妖司,她背后代表高襄王的势力,手中握着天子令牌,司中无人敢怠慢。
    鉴妖司少卿嬴禄点头哈腰,亲自招待姜洄,见姜洄看着牢狱失神,他还热情地为她作解释。
    “这座神庙原先是供奉开天至宝混沌珠的,有开明三圣亲自布下的结界法阵,任何邪物都无法从外部入侵,而一旦打开结界,里面的妖物也无法冲破护罩,就算是那妖王修彧被困于此也逃不出。这里的结界,唯有司卿大人的手令方能打开。”
    姜洄回过神来,看向嬴禄问道:“不是两个少卿的令符也能打开吗?”
    嬴禄有些意外姜洄竟知道此事,但也老实答道:“确实如此,但只有司卿大人不在之时,少卿令符方能生效。两名少卿令符合二为一,便能化为一枚密钥。”
    当年高襄王被冤入狱之时,姚泰已经因为通妖之事而伏诛,鉴妖司卿之位空缺,只有两名少卿在位,一个是祁桓,另一个便是眼前这人。嬴禄也是玉京八姓之一的嬴氏贵族,此人出身虽好,但本事不大,能走到鉴妖司少卿之位,靠的是裙带关系,做人强于做事。他背靠嬴氏一族,四处斡旋,上下打点,自以为下一任鉴妖司卿非自己莫属,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祁桓。
    在原来的轨迹中,他会被烈风营副将徐照杀死,夺走令符,祁桓也身受重伤,但侥幸活了下来。徐照用两枚令符打开了结界,劫走了高襄王,坐实了他通妖潜逃的罪名。
    苏淮瑛与其父苏伯奕率神火营追杀,于京郊斩杀逆贼姜晟。
    后来祁桓作为唯一的少卿,戴罪立功,为高襄王翻案洗刷了冤屈,因此得以进一步高升,成为武朝千年来唯一一位官至六卿的奴隶。
    但姜洄知道徐照的为人,他能被提拔为烈风营副将,靠的不只是能力,更重要的是赤诚。烈风营三百人,都是在战场上能互相托付后背之人,不可能为利益出卖手足。可若不是徐照窃了令符,那又是谁?
    谁得益最大,便是谁……
    是离奇失了令符,侥幸活了下来,戴罪立功又得到太宰赏识扶摇直上的祁桓。
    姜洄闭上眼,强忍住心中激愤,脑海中却浮现出那道独行于暗夜的孤寂身影,可却有一道月光突兀地撕裂了黑夜,一个清冷的声音在幽暗中响起。
    ——但是奴隶不需要希望。
    ——希望,会让他们不甘为奴。
    祁桓,从来都是不甘为奴的人。
    也许是前世没有选择,他攀附上了太宰,而这一世,他选择了她。
    “郡主,参观了鉴妖司,可还有什么指教?”嬴禄笑眯眯地问道。
    他不知道姜洄脑海中的万千思绪,虽有意讨好姜洄,却也不认为她能查出什么。
    “嗯,我昨天夜里查到了一些线索。”
    姜洄的话让嬴禄愣了一下,下一刻便见她拿出一个黑色麻袋,抽开绳子,从麻袋中提出了一株枯萎的朱阳花。
    “这是昨夜从夜宴台旁挖掘出的朱阳花,花根处布满了被吸瘪的幼虫,这是夏枯蝶幼虫的卵。昨夜玉带河上点燃的祈福花灯,应该是福蝶蝶翼所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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