启珩不卑不亢道:“定不会让天可汗失望。”
    此乃天可汗留给渤海国的余地,申池焉能不懂,若二王子继任新君自然与大应兄友弟恭,如果是好战的大王子继任新君自然与大应翻脸无情。
    那么,到时候大应会做出什么来也都是渤海国咎由自取,与人无尤。
    一切端看王位花落谁家……
    争王位是一门极难的学问,有人钻研一辈子不得其法,有人用短短时日成功登顶。
    分析古往今来的案例,申池总结出了经验之谈,争王位的必要因素有很多,现下最快捷的办法就是联姻。
    大王子迎娶了沈州贺氏嫡女作为臂助,成功拉拢了以贺氏为首的勋贵势力,成婚半年以来得了不少好处。
    依葫芦画瓢,二王子同样娶一位身世显贵的大族嫡女做王妃,便能够和大王子打成平手。
    这个走捷径的提议获得了二王子的首肯,他并不讨厌联姻这种捷径,甚至乎很乐见其成。
    “联姻确实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只不过我的王妃不能从渤海国重臣之女里面择选,要娶就娶大应的重臣之女。”
    申池大为疑惑,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娶渤海国重臣之女,对于巩固自身势力是最有效的。
    娶一个大应的女子做王妃,纵然她的父亲势力强大,可大应与渤海国相隔千里,如何出手帮忙呢?
    又如何替二王子去抗衡大王子妃贺氏的家族势力?
    接二连三提出的疑问,没有等到二王子的耐心解答,徒留申池一人伫立风中苦思冥想。
    先去结交大应有权势且得圣心的臣工,再迎娶这位臣工的女儿,用这种联姻方式变相示好天可汗,真到了与大王子兵戎相见的那一天,求援于大应,必然能有所回应,能够增添夺得王位的筹码。
    退一步想,假若夺位失败逃入长安,好歹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申池如是想。
    理由虽说牵强一些,但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解释了。
    可是近日二王子常外出游玩,懒怠结交臣工,心思明显未完全投入,申池每每想到此处,头就疼得厉害,颓坐在罗汉榻上,小口啜饮酽茶,耷拉着眼往门外瞅,想瞧瞧能否在天亮前等到启珩。
    说曹操曹操到。
    许是他惦记的念力太强,下一刻人竟真的出现在了门口,心中略略欣慰,脸上刚浮起些微喜色,看清楚启珩跟落汤鸡无异的狼狈样和肩膀犹在冒血的伤口,申池大惊失色,三步并作两步跑了过去,急急吩咐随扈去找医师。
    “不宜惊动旁人,我上点药就好。”启珩摇首,按住了老师,声音有些嘶哑,“扶我去榻上歇歇。”
    他苍白的脸色看上去分外虚弱,伤势颇为严重。
    手指触及启珩露在外面的皮肤,那股子灼烧般的温度烫得申池紧紧拧眉,探出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心下一悚。
    “怎么还发烧了?”
    一屁股坐上榻,启珩调匀气息,稍微好受了些,摊摊手,吊儿郎当地翘起腿,撇着嘴道:“哦,遭遇刺杀后躲避之时身上浸了水,又吹了点凉风,就发烧了呗。”言讫,很是应景的打了个喷嚏,揉了揉鼻子,顺手抖搂开榻上的锦衾将他自己团成一枚厚实茧蛹,留出来半个受伤肩膀等着人给上药。
    这副满不在乎的样子委实气到了申池,他绷着脸接来药瓶,挥退随扈,拿剪刀裁开了伤口处的衣料,清理血迹的时候故意加重力气,不期然得到一声惨嚎。
    启珩疼得直抽气,咬紧牙关,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他一眼,“申老头你是不是想疼死我,回头再收一个徒弟啊!”
    “这个提议不错,我会考虑的。”
    将沾满血的巾帕丢进水盆,水中晕染开层层血花,申池冷着脸,取来一方干净的巾帕继续擦拭伤口。
    自讨了没趣,启珩悻悻缩进茧蛹里面,怂怂地低头不吭声,半晌之后,斜眼睨了睨,小声叨咕道:“哼,我才不会遂了你的心意。”
    丢开巾帕,申池依旧冷着脸,拿起了药瓶,去拽启珩的‘外壳’,眉头紧锁,硬声硬气道:“裹得太紧了,松一松。”
    “麻烦。”启珩嘟囔着,不情不愿地褪了褪锦衾,动作之间他袖中滑落了一样物什,掉在地面徐徐散开一朵花形。
    他呆了呆,立马瞠圆眼,惊恐万分地张大嘴,活像白日见了鬼,露出极为恐怖的狰狞表情。
    看清榻下的物什,申池倒药的动作一滞,老脸一红,手继而一抖,整瓶药粉俱倒进伤处。
    启珩闷哼一声,用力抓紧了锦衾,面上冷汗涔涔,额头和手背青筋毕现,强力药效蜇得人一阵钻心的痛,眼前涌现一阵漆黑,剧痛感折磨得他两耳嗡鸣,几乎要晕厥过去。
    “申老头,你弑徒!”
    疼到极致,他也不忘嘴贱攻击。
    等了半晌不见回应,启珩纳罕地盯着申池四下翻找东西的身影,喊住他,“喂,找什么呢?”
    “藤条。”申池头也不抬,回答得冷酷无情:“就是自幼抽着你长大的那根藤条。”
    脑中兀然卡了一卡,启珩哑然失语,神情极度震惊,嘴巴张得溜圆,“不是,你来朝贺带藤条作甚!”
    说来,藤条与他的关系匪浅。
    自幼陪伴,感情非比寻常,任何人都比不了。
    小时候他惯爱惹是生非,仆婢又不敢相阻,惹得申老头大动肝火,常举着根藤条满王宫追着他打。
    大抵打着打着便愈发皮实耐揍,且知道申老头不会下死手,是以他再见到藤条的时候倒不那么怕了,可是心里终归留下些挥之不去的阴影。
    如今重见老朋友,他下意识退了退,紧张地大声喝止:“君子动口不动手,你莫要胡来!”
    “难为你能说出‘君子动口不动手’,真不容易。”申池凉凉讥讽,从箱箧里找出了藤条,放在掌心掂了一掂,瞥向启珩,脸上露出一丝皮笑肉不笑的笑意,“我还曾教过你,‘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不知道你忘没忘。”
    目下发展形式大大不利,启珩瑟瑟发抖成一团球,深知再激怒了申池,恐怕身上便要旧伤添新伤,脑袋缩进锦衾,唯独露出一双眼睛瞪着越靠越近的藤条,放软了语气,“我……我没忘,有话好好说,快放下,我可以解释的!”
    他盯着申池高高举起的藤条即将落下,把眼一闭,心一横,慌里慌张地补充道:“这东西可以助我成功迎娶到权臣之女,成为我登上王位的一大筹码。”
    藤条径直成一道抛物线越过启珩头顶,砸进了榻内的枕头上。
    闻得响动,启珩睁开眼睛,松了口气,强忍着肩膀的伤痛,捡起地上的物什,小心翼翼收拢进枕头底下,万般珍视的神态几乎让人以为收藏了劳什子稀世奇珍。
    他那副鬼样子怎个猥琐二字了得,白瞎了一副好皮囊。
    真是罪过。
    申池眼皮子跳了一跳,克制住翻涌气血,心底反复默念‘阿弥陀佛’,穷尽毕生精力教出一个登徒浪子,上苍简直跟他开了个大玩笑。
    “你最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否则……”申池努力维系着心平气和,给了启珩一个‘你自己掂量着办’的凶狠眼神。
    假笑了一下,启珩清了清喉咙,端着一脸正色,压低了声音,“这些时日,我在坊间派出人手收集情报,打探到不少有用的消息,再结合埋在大应的暗桩传递出的讯息,可以肯定当今圣人的心腹是齐相公与窦定滔。”
    “废话。”申池冷眼瞥他,花点银钱就能探明的事儿,各藩国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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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申池:藤条呢!我藤条呢!我要抽死这个不要脸的徒弟!
    第155章 厚脸皮
    老师着实是不给留面子, 启珩面上有些挂不住,竭力维系着良好心态,继续侃侃而谈。
    “齐贽生于没落之家, 本人无妻妾无子女,虽有圣人大力匡扶, 使得以他为代表的寒族官员地位扶摇直上, 但手无缚鸡之力实为缺憾。不过如若能得此文臣谋士尽力辅佐于我, 想来于争夺王位上更有胜算。”
    启珩略有一丝惋惜,齐贽的聪明才智不能为他所用, 不免叹上一叹。
    短暂唏嘘过后,他又重提了话茬儿, 这回眼中多了些异样神采。
    “辅国大将军窦定滔出身老牌门阀士族——兰陵窦氏。现如今是窦氏的家主, 曾任水军统帅,手上握着一支十万人的窦家水军, 曾赢过大大小小数十场战役。以少胜多的白江口之役迄今都是倭国人的噩梦,平江之役更是快打到了高句丽的老巢, 吓得他们的君王不敢造次,上书称臣求和。”
    他越讲越眉飞色舞,显见很是敬仰窦定滔。
    其实早在启珩小的时候便是听着窦定滔的英雄事迹长大, 心目中将其奉若神明一般的人物,对窦家水军的战绩更如数家珍。
    所向披靡, 从无败绩,声名远播。
    这三个成语是他不吝给予的最高赞誉,他脸上浮现一丝憧憬之色,眼前似乎铺展出一幕杀伐震天的场景, 裹在锦衾中的身体因兴奋而微微颤动。
    铅云沉沉, 寒风砭骨, 百艘舰船对垒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上,舵手操控航向。
    兵士使用绞车弩、投石车向敌方发动猛烈攻击,火光似一条巨龙爆燃,挟着雷霆万钧之势冲入敌军舰船队伍,打乱了他们的队形。
    猎猎海风催长了火势,火团迅猛地吞噬掉敌军兵士,舰船船体遭受重击不断下沉,桅杆断裂,甲板涌上咸腥海水,不到半盏茶的工夫,敌军舰船埋葬进无垠大海深处,那般的渺小如蚁。
    “窦家水军的名号令沿海诸国皆闻风丧胆,据传有一位临海小国的王君无意瞧见了海上窦家水军的旗帜便吓得大病不起,此事一度成为一桩笑谈。漫漫数十载无一人胆敢进犯大应海域半步,窦定滔属实功不可没。”
    启珩摇头晃脑,脖颈十分灵活,一度忘记肩上有伤,模样与一只来回转脑袋的茧蛹子无异。
    申池在旁瞧花了眼,勉力克制住将对方脑袋按进锦衾里的冲动。
    察觉到畔侧散发出的危险气息,启珩转了转眼珠,秉承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旋即口风一转。
    “窦定滔之妻殷氏乃大应著名女船王的独女,殷氏嫁给窦定滔后,圣人甚至把朝廷打造舰船的生意交给了殷氏。殷氏也不负众望制造出了坚不可摧的舰船,投入到窦家水军之中与敌方作战,可以说窦家水军的无敌威名有一半是殷氏所带来。”
    说话间,他打了个喷嚏,鼻音加重,皱眉晃了晃头,缓了片刻,拢了一拢锦衾,把自己裹得更加严实。
    “窦氏夫妇育有三子一女,三个郎君承袭了父亲的衣钵驻守海防任水军统帅。而女儿生来体弱多病,被夫妇俩养在深闺不见人,前些日子暗桩打探到窦氏女要去弘福寺小住,所以今晚我本打算漏夜前去一探究竟。”
    他削瘦的下巴搭在锦衾边沿,桃花眼盛满失落,一脸悲伤难抑,唉声叹气地道:“没成想竟遭了刺杀,不得不拖着受伤的身体躲进一间寮房,误打误撞发现房内有一位小娘子正在沐浴,索性藏入了她的浴桶里,又误打误撞看到了她房中的家私皆刻有窦氏的徽记,认出她就是窦氏女。我便顺道揣回了她的小衣和香囊,届时好当做筹码要挟她嫁予我。”
    言行明明十足轻浮孟浪,反观启珩坐正身体,脸不红气不喘地讲出一席话,好像丝毫未察此乃小人行径。
    其脸皮之厚,再次让申池为之侧目,认真忖度了一会儿,开了口:“思路清晰,目的明确。”给予的肯定评价大大鼓舞了启珩,不禁得意洋洋,扬着脖颈昂起下颌,模样像极了打赢胜仗后抻脖子叫嚣的大鹅。
    “不过我有个问题想请教。”
    申池诚心求问。
    启珩矜持颔首,“说。”
    “确定是结亲?不是结仇吗?”申池眉毛揪成一团,神色担忧,指向枕头底下藏纳着的两样物什,好心提醒道:“窥视沐浴、私取贴身之物,采花贼该做的事你基本上都做了个遍,只差没掳了人家身子。”
    他重重一叹,从容跨步迈上榻,等启珩缓过神来,竟被他钻了空子捡回藤条,登时傻了眼。
    申池嘴角笑意浅浅,面部和煦表情逐渐显现渗人的狰狞之色,“如果换做我是那位窦小娘子,即便被威胁着嫁了你,也绝对不会姑息养奸,兴许会在洞房之日拿剪刀‘咔嚓’了你的……”目光停顿在启珩下身某处,眸光幽幽,闪逝过一丝不明意味。
    冷飕飕的寒意爬满脊背,汗毛根根倒竖起来,启珩面如土色,感觉下身冰凉,桃花眼睁得老大,两排牙齿不停打颤。
    “大晚上的咱不兴开这种玩笑啊。”
    他偷偷捂紧了锦衾,往床榻内侧蹭了蹭,警惕地审视着申池,并且下定决心,如果申老头敢有下一步动作,他便会立即翻窗逃跑。
    “要不然为师给你出个主意,待会儿为师先往死里抽你一顿,你带着一身伤痕再登门向人家负荆请罪。先让窦小娘子抽一顿,再让殷氏代她三个儿子抽四顿,最后让窦定滔将军抽一顿,或许事情勉强能算过去。”
    哟,真是亲老师,主动推徒弟跳火坑。
    委实懒怠多费唇舌回应,启珩翻了翻眼皮,‘茧蛹子’蒙头一个仰倒,直截了当的装晕,把申池语重心长的话当成个屁放了。
    申池:“……”
    该怎么根治他那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臭德性?
    这个问题深深困扰着申池,不禁愁上眉梢,气结不能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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