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咧,你们小心脚底下的台阶,慢走不送啊!”
    荆娘遮不住满脸的喜气,她对宫廷贡酒可是眼馋多年,楚黛妮子承诺给三坛,真真儿畅快!
    车夫麻利地把酒坛搬运上马车,掏出长巾擦了擦汗,“夜护卫,你快点上车坐着,咱们马上就走哩。”
    夜哲盯着马车打了个哆嗦,面孔的血色褪个一干二净,喉咙不由紧了紧,一股熟悉之感重新涌上喉间。
    信誓旦旦发誓不再坐马车的他,在面对楚黛给出的两条方案。
    一是徒步走回府,二是坐马车回府之间,万念俱灰的选择了第二条方案,怀揣着视死如归的心态坐上马车。
    楚黛担心他半途会一命呜呼,好心提议道:“不然你还是步行回府罢,能少遭些罪。”
    “不用。”夜哲摆手拒绝,强颜欢笑:“我可是白泽族的少主,区区马车颠簸岂会应付不了,不过是喝多了酒醉意萦头而已。”仿佛为验证其说法,他特意打出两个绵长的酒嗝,傻兮兮地笑了笑,实则心中的小算盘扒拉得明明白白。
    一旦她半途起意欲弃掉自己这个累赘,用特殊手段叫自己进不去镇国公府,可怎么办?
    而且,鉴于一介路痴能否在日落之前徒步回到国公府仍有待商榷,即便能走回府,也一定是赶不上吃晚食。
    楚黛敛息掩鼻,扯谎扯得这般烂,也只有这头白泽能干出来。
    一路上有多么颠簸煎熬自不必赘言,待到马车停驻于国公府门口,车夫不由为夜哲掬了把同情泪。
    夜护卫深躬着芝兰玉树般的身姿,手捂喉口,煞白的脸顶着密密匝匝的汗珠子,手脚并用爬下马车,跌跌撞撞地扒着大门口的一尊石狮,开始淋漓尽致的大吐特吐。
    守门的奴仆收起目瞪口呆的表情,捏着鼻子默默撤离五步。
    而楚黛的脚甫沾地,桩桩头疼事接踵而至。
    府门前,一伶俐的使女趋步来禀:“娘子,碧湘院中出事了!”
    她下意识眉心微蹙,示意雪嫣把边西子捧心边欢畅呕吐的夜哲先行送回西厢休息,自己则带着冰嫣直奔碧湘院,半途却止住脚步,稍稍仰头。
    方才还艳阳高照的好天气说变就变,顷刻之间苍穹缀满乌浓密云,似墨汁般阴沉浓稠,天际时而有银白色的雷电出没,耳畔仿佛能听见来自远方的滚滚雷音。
    倏忽间,她拧眉,变了脸色。
    冰嫣暗暗揣测着是不是碧湘院闯出劳什子天大的祸事,方使娘子神情变化。
    “唔,大前年下窖封存的兰陵酒同三勒浆,该适时启窖取酒了。走,咱们改道去酒窖!”
    隔日,一则重磅消息辗转传出。
    因苏氏擅往国公爷所置的外室那里找茬儿,引得国公爷震怒,接连给苏氏及她一双儿女赏下数顿板子,还勒令苏氏把掌家权交予大娘子。
    却道,楚黛前夜在酒窖里忙碌到傍晚时分,好不容易把懒觉睡到天明,睁眼听到消息时难得一怔,认为苏氏特别能作死,亦认为同苏氏交接账目的流程必定相当坎坷,没成想一切顺顺利利,半点阻碍也没遇见。
    然,顺利没多久,在账房核查账目时乍然发现账册上一连串的漏洞,刚想丢去碧湘院质问。
    孰料人家早一步痛哭流涕地跪倒在琼琚斋的梨树下,‘咣咣’叩首,扯着百转千回的调子喊冤枉,险些哭断了肠。
    楚黛静坐案后,右手边搁着一只翡翠镇纸,垂眼看向跪地啜泣的苏氏,深觉自个儿是当了回大理寺卿要断一断案,便点着账册问她:“是你老老实实交代,还是用刑狱里的刑罚先拷打?”
    “婢妾冤枉!”苏氏期期艾艾地把账目上出现的问题都一股脑儿吐露,顺带将一切罪责推给管事,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如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芙蕖。
    末了,乖乖呈上三本记录着真实账目的账册。
    粗略过目一番,楚黛掂量着翡翠镇纸,琢磨砸下去会否叫苏氏血溅当场,认真思考了片刻的可行性,终是不舍镇纸沾血,冷下脸命奴仆将苏氏逐回碧湘院并对苏氏及她一双儿女下达禁足令。
    暂停碧湘院、秋宜院、知祺院的一应花销,缩减每日的馔肴茶水等供给。
    由于真实账目繁冗,凭一己之力实在看不完,她抽调来数名可靠的账房,通宵达旦数日才一样样彻底查清,原来自苏氏掌家起至今竟敛财不下万贯银钱!
    再结合苏氏的说辞与暗地遣人详查的结果,方知她所言非虚,与各管事沆瀣一气剥削佃户、谎报差价、收受贿赂……
    找来一众管事问及近年的银钱事项,他们滔滔不绝的睁眼说着瞎话,自以为谎话圆得天衣无缝,殊不知苏氏老早就出卖了他们。
    更不知,账房早已按真账目,细细罗列出各项缺失集成本厚册,一式三份一份躺在欧阳明泽的书案上,一份在她手边,另一份直接被她甩到大管事的身上,“给我念,一个字不许漏掉。”
    每读完一项,大管事的脸色就添一分灰败,观之其他人亦是如此。
    彼时屋子里鸦雀无声,充斥着死一般的阒寂氛围,立在书案后提笔练字的楚黛抬首扫了眼呆立着的大管事,挑了挑眉,唇际噙着缕笑:“怎么,念不下去了吗?”
    管事们哆哆嗦嗦跪伏一片,爆发出哭天抢地的冤枉求饶声,震得她浑身一个激灵,笔杆子扭进砚台中。
    好看的柳叶眉微蹙,她瞟向各说各话甚至开始狗咬狗的管事,一个两个争执得脸红脖子粗,挪开镇纸轻轻吹干墨迹,眯眸凌厉地剜向跪满一地还不停掐架的人,眸光益发幽邃。
    “想必诸位对册子上列出的各项缺失心中有数,银钱最终流向何处亦是清楚,既如此……”她声色俱厉地朝外面喝道:“来人,依规矩处理。”
    门外涌进一大批凶神恶煞持棍棒的奴仆,将一地鬼哭狼嚎的管事像拖死狗一样地拽了出去。
    “借此事,将纸上的一干人等利落摘除。”楚黛把写好的纸折了两折交给雪嫣,负手迈出门槛,眺望院中的梨花砌雪,微微叹惋。
    只要身处在这世间,人的心永远也无法像梨花般纯粹洁白,无尘无垢……
    一息之间,国公府上下人人自危,因中饱私囊之事遭株连者多达几十人,一派苦雨凄风形容惨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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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2章 藏阴谋
    月上中天,夜风清寒,树上蝉鸣寥落,书房的窗牖投映出昏黄朦胧的灯影,清晰可见一道婀娜的剪影正伏案执笔。
    书案畔恰有一片衣袖拂掠,楚黛靥边的发丝微荡,她全神贯注翻阅着簿册,头也不抬的令对方斟一盏酽茶。
    斟水声止,她端盏喝了一口,立即皱紧眉不耐道:“是你根本没听清我的吩咐,还是分不清乌梅浆和酽茶。”
    “常饮酽茶对身体不好。”
    对方清朗如玉的嗓音使楚黛为之一怔,掀眼看向来者,“夜护卫此来有事?”
    “嗯,有事。”
    夜哲自顾自清理出书案的一角,搁下雕花八棱形食盒,端出一碗热腾腾的水引馎饦并一碟咸齑。
    “我瞧你没吃几口晚食便撂了箸,就特意让小厨房做出两样清淡的夜宵。”
    也不知是不是饮了乌梅浆的缘故,楚黛发觉自己腹中确有饥饿感,索性道了谢,接来筷箸慢条斯理吃起来。
    观她如此乖巧听话,夜哲甚感欣慰之余,反手变化出一只玉瓶,走向摆放灯烛的位置,拔开瓶塞向烛芯间倾倒了几滴液体。
    书房中的灯烛沉寂一息继而华光大亮,其芒明润耀眼不似普通灯烛般昏暗,更像是夜明珠亮润的珠芒,且散发出一种温淡沁脾的气息。
    楚黛觉着身上的疲乏困顿一扫而光,精神头随之大好,头脑若山风细雨涤润,又充满了干劲儿,咽下咸齑,她好奇地问道:“瓶中是何物?”
    “此乃紫珠清露,是由千年的夜明珠研成齑粉调以十花蜜、紫光玉、藤芝兰草炙火烤上二十日方可得。平日往灯烛里添些光芒能亮彻月余,其香可提神醒脑助人调养身子,对时常熬夜的你来讲是件极好的物什。”
    楚黛收回看他的视线,压住心头的异样,垂目咬断扁长的水引馎饦慢慢咀嚼,偶尔分神关注簿册提笔蘸墨写写划划,旁侧一只手忽而探出按下她执笔的右手,并抽走了簿册。
    “吃饭要专心致志,不能三心二意。”
    夜哲因按着她的手,所以两人的距离很近,而楚黛着急夺簿册根本没注意,一个扭身直接扑进了对方怀间。
    男子温暖的怀抱令楚黛呼吸微窒,心头的异样之绪越发浓重,瞟见头顶沉下了一片阴影,匆忙抬首。
    夜哲的脸愈贴愈近,她眸中渐渐升起丝缕紧张,一瞬不眨地盯着他缓缓伸向自己面庞的手,心底闪过无数个念头。
    烛火跃动一瞬,发出‘哔剥’轻响,夜哲从少女的发顶擒住一只指甲盖大小的黑虫,银芒微闪黑虫顷刻湮灭。
    他的眼底泛起阴森的厉色,妖界的妖虿蛊如何会到楚黛的身上,究竟是谁行此鬼蜮伎俩。
    察觉他在愣神,楚黛像是神思归位般,一把将之推开并夺回簿册,背过身佯作谑笑的样子提起个话茬。
    “这些时日因我忙碌之故,连带着你不曾踏出琼琚斋半步,让夜护卫每日无聊到蹲院中数蚂蚁,着实歉疚。”
    夜哲犟嘴,“谁说我无聊到数蚂蚁,我是在看土壤的好坏,适不适宜种其他植物。”
    “琼琚斋的蚂蚁有几何。”楚黛冷不防问他。
    “三千八百……”夜哲立马捂口,暗骂嘴上怎么没个把门儿的,急忙补道:“我瞎猜的。”
    楚黛忍笑颔首,决定不拆穿他,“明儿你且随我走一趟。”
    “去哪儿?”
    “府中的踏莎居。”
    翌日清早,夜哲挂着俩乌青眼袋,无精打采的随楚黛迈入踏莎居,迷迷瞪瞪瞟去两眼,登时胸中气息狠狠一噎,神情复杂且扭曲,仿佛她做了件人神共愤的恶事。
    “你竟金屋藏娇!”
    闻言,楚黛险些滑了一跤,咬牙剜向他,“闭嘴!”
    夜哲委屈巴巴抿嘴,眼瞅着一群花枝招展的小娘子蜂拥而上将她淹没,颤巍巍躲往树丛后窥觑,直唏嘘女子猛如虎。
    直至天际暮色冥冥,楚黛方由踏莎居抽身回返琼琚斋,夜哲巴巴儿缀在她旁边,竹筒倒豆子般开了口:“原来你同族的姊妹那么多,话说不就是你二堂姊和三堂姊出嫁,怎来了如斯多姊妹?反倒没见长辈?再者,她二人为何不在关陇待嫁偏要到国公府?”
    “依婚俗,新妇出嫁当日同族姊妹要拦新郎的喜车,名曰障车,就是索取金银财帛,入门后众姊妹要各持一棍打新郎,意在不许新郎日后欺负新妇。当新郎至新妇门外需作两到三首催妆诗,众姊妹若不满意还会让傧相一同作诗,总之她们的作用就是用尽各种方式为难新郎。”
    “二位堂姊的父母在关陇需办些事,稍迟点才可抵达,其他的长辈也将于近日到国公府的别业里暂住,等待参加婚宴。”
    “先祖在世曾订立一项规矩,凡欧阳氏嫡出女皆需到时任的家主府中待嫁,我阿耶身为家主自要遵先祖遗训。何况二堂姊和三堂姊一位将嫁给现于长安任户部侍郎的河东柳氏嫡长子为妻,另一位将嫁给京兆杜氏的嫡五子为妻,在国公府出嫁非常便宜。”
    楚黛耐心的解释让夜哲茅塞顿开,但又有一疑问出现,他刚刚听奴仆谈论三堂姊是庶女,焉能入府待嫁,忙对此发问。
    “三堂姊确是庶出,可她自幼由二伯母教养长大,一言一行皆端庄娴雅,德行出众,长辈特许她入国公府待嫁。”
    楚黛扶了扶髻边玉钗,乜斜夜哲,“趁我心情好不嫌你啰嗦,还有问题尽快问。”
    夜哲:“可嫡母不是向来看不惯庶子女吗?平素不该是非打即骂?等成年后再找个贩夫走卒或寒门嫁娶?”
    冰嫣和雪嫣不禁乐出声,一瞧夜护卫就是看多了外面的话本子。
    楚黛淡然一笑:“纵观天下门阀士族泰半不会出现你口中的状况。钟鸣鼎食之家,诗书簪缨之族,要积累近百年方可称之,这其中不光靠有才干者支撑门庭,还须有士族间的联姻为强有力支撑,嫡庶子女的婚姻是最有价值的交易。”
    “庶子女身份虽不如嫡出,但他们的教养一点也马虎不得。尤是郎君们将来要走仕途更好的巩固家族地位,日后联姻的人如品行不端,祸害的是两个家族清誉,要知晓联姻的最初目的是代表两个家族结秦晋之好,而非交恶结仇。”
    “为家族长久的利益考虑,家主断不会让嫡母戕害庶子女,嫡庶尽要给予优质平等的教养。像三堂姊身份上比不了四房嫡出的二堂姊,可两人接受的都是相同的诗书礼教,士族除看重门第更看重女子品行,是以嫡子娶庶女有之,嫡女嫁庶子亦有之。”
    “至于,你说的也确有其事,不过只是极特殊的一部分。”她一脸神秘半真半假道:“更多的嫡母是用见不得人的阴私手段挫磨庶子女,远比你想的要狠,比方说拿针扎腋窝——”
    夜哲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捂耳摇首,“别讲了,太可怕!”
    真是一头傻白泽……
    楚黛忍俊不禁,“好了,再随我到库房走一遭,瞧一瞧自关陇运达的妆奁。”
    库房门前,楚黛脸色渐冷,布满不悦之意。
    “甄姑再三阻拦,莫不是怕我进库房顺手牵羊?”她漠然地看向眼前银丝染鬓的媪妪和周围脸生的护卫,声线冰冷,“抑或说姑姑跟在大母身边久了,便不将我放在眼里?”
    “大娘子息怒,老奴纵吞了熊心豹胆也不敢藐视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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