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正巧口渴,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被唤作白神医的玄衣郎君爽朗一笑,从善如流地进了屋,在木案旁屈身跽坐。
    木案上,一鼎老旧的风炉文火燃烧着发出‘噼啪’地响动,茶釜里水声鸣沸,咕噜噜冒出蟹眼大小的气泡,空气中隐隐流动着一股怡人的清甜妙香。
    等到杏色茶水缓缓斟入黑釉茶瓯中,升腾出飘渺的雾气浮荡起水沫子,香气愈加浓郁扑鼻。
    白神医发出由衷地赞叹:“妙哉!妙哉!这山蜜草经由芳漪小娘子烹煮,竟变得如此馥郁怡人。我原以为平日喝得茶尚算不错,未料今天两厢一较真真是相形见绌,在下实是鄙陋无知。”
    那一副煞有介事的品评模样,使得芳漪略微赧颜,抿了抿嘴笑道:“白神医谬赞了,小女子清晨散步偶然发现山谷里的灌丛间生长着许多的山蜜草,骤然想起在家中时常拿它来佐着五色饮子喝,闲来无事索性摘下些烹煮啜饮几口,打发打发时间而已,不敢同神医平素喝得君山银针相提并论。”
    “君山银针固然好,可惜入了口也是索然无味,远不及佳人纤纤素手烹煮相待的山蜜草茶。”
    白神医张嘴吹了吹沫子,摇首嗟叹,趁饮茶的空隙黑眸微抬,暗沉视线打量着眼前的女子,对方面容虽仍显苍白无血色,但却丝毫不减她妍丽风华的容色。
    秀眉如月,眸光粼粼,肤若凝脂,琼鼻挺翘,嫩粉的唇瓣微抿,通身气质像芬芳吐蕊般幽静恬雅,的确是位不折不扣的美人。
    只可惜……
    脑中的念头一闪而过,他半是怜悯半是惋惜地叹了口气,利落饮尽盏中茶水,施施然搁下茶瓯后,闻得芳漪饱含疑惑的声音:“白神医的衣服可是在哪处刮到了?”
    白神医咦了声,沿芳漪的目光低眸瞅了一瞅,摇着脑袋满不在乎道:“约莫是分拣药材的时候勾到枯枝锐刺,无甚大碍。”
    他的口气显然把刮坏衣服当做了家常便饭。
    芳漪无奈一笑:“神医且暂坐。”
    她径直起身自顾自转回里屋,待再次出来后手上端了一个笸箩,里面整齐码放着绣绷子、丝线、剪刀、针,取出了一绺玄色的丝线,捻起针对准针眼穿了过去,挽了道结扣,她开口道:“劳烦白神医褪下外衫,小女子帮你缝补缝补,很快便能好。”
    少女澄澈目光定定瞧着对方,眼中殊无异色,端的是一派落落大方并没有其他女儿家忸忸怩怩的样子。
    “那……就劳烦芳漪小娘子。”
    白神医咽下本欲推辞的话语,依言褪下外衫递去,他默默饮着山蜜草茶,眼风间或瞟向少女一双灵巧的玉手,持着针线的手指飞快自衣料中穿梭游走,苍白的面庞神情认真严谨,恍惚间竟有短暂的失神。
    半炷香后,持剪绞断留存的线头,芳漪将针插回一团布料中,用力抖了抖衣裳递予白神医,矮身拾掇起笸箩送进里屋。再出来之际见他正抚着臂弯处缝纫好的地方出神,笑着打趣道:“神医该不是嫌弃小女子缝制得太丑,以致无言相对罢?”
    白神医咂了咂嘴巴,衔着一丝浅笑,佯作忧愁状皱紧眉头,“唉,承芳漪小娘子的巧手,将我这破衣烂衫缝得这般好,在下都快舍不得继续穿下去,唯恐在哪里又给弄坏。”
    他不动声色的收回目光,狭眸蕴含点点笑意,重新起了个话茬:“唔,小娘子莫要再一口一个神医的唤着了。如若同先师相比鄙人便犹如那坐井观天的井底蛙,再者要是让先师的在天之灵听见,怕是该夜半入梦来紧我的皮,且这样的称呼显得甚为疏远难听,往后你直接唤我白辛即可!”
    略略踌躇一会儿,芳漪微笑回道:“既是如此,那白辛你也直接唤我芳漪便好。”语毕,提壶斟满了茶瓯,她啜饮一口,眉目间浮现重重忧虑,嘴唇翕张两下,缓缓续道:“白辛,现今月桓身上的外伤已全部愈合,可他怎么还没有醒来的迹象?况且你不是说他就快醒了吗?眼下已经过了数日,若还不醒的话岂不会……”
    察觉到一丝不妥,她话语稍顿,努力平复好心情,敛掉语声中泫然的哽咽,竭力维持着镇定,“我、我并非是质疑你的医术,抱歉。”
    白辛是自己和月桓的救命恩人,倘使没有他伸出援手襄助。纵然是从山崖下九死一生的侥幸活了下来,在深夜里的山林只怕会遭野兽伏击,搞不好连尸骸都不剩。
    对于他,自己说话的语气不该那么冲,应当抱予信任。
    “无碍,正常人在焦灼状态下都会有些负面情绪,这点可以理解。”白辛不以为忤,垂眸嘬了口茶,娓娓谈道:“其实自百丈高悬崖坠落根本无生还的可能性。不过月桓同你在极速下坠时似乎被什么东西给挡了挡,卸掉了大半力道减小冲力,最后又挂到树枝上,捡回条性命,也委实是个奇迹。”
    他的指尖摩挲着黑釉茶瓯,继而沉吟道:“你之所以能很快苏醒,大抵是月桓以身体相护独自承受了陡峭石壁的刮蹭,坠入崖底时又主动垫住你,使你大大减少受伤的概率。而他之所以一直昏迷不醒的一大因素,主要是因身上伤口太多导致失血严重,其次便是内力的亏空……”
    切切听着一席话,芳漪心底难过之余,记忆深处莫名闪出一阵白光,迷茫恍惚中有雪片般的纷杂画面飞掠,隐隐绰绰的景物、背影、面孔交织成丝网兜头笼罩。
    耳畔好似有笑语琳琅,眼前模糊的幢幢人影来回奔走在她从未见过的殿宇亭榭中,华贵绮丽似乎诠释不了此地的风貌,那感觉就像置身于传说里九天之上的天阙。
    脑海里的画面再次一转,这回仿佛远离了纷扰嘈杂的地方,定格在某座画栋雕梁的宫殿内。地面浮云薄透缭绕,使女模样的人垂首静立,一缕青烟从鸂鶒香兽喙里淡淡流溢,满堂萦绕着恬雅的辛夷香。
    重重罗帷之后,好像有个身姿曼妙的女子坐在梳妆台前对镜试钗,前所未有的熟悉感指引着她上前拂开罗帷。
    步履一点点靠近,却在那女子身后骤然停住,她浑身像被钳制住动弹不得,努力探首去看向镜子里女子的面容,不知怎的视野里一片模糊,仿佛周遭有屏障围裹着,故意使她看不清楚。
    芳漪欲将这浮光掠影探个究竟,竭力伸出手想要扳过女子的肩膀时,一股熟悉的痛霍地在心脏蔓延开,犹如万千铁锥嘭嘭凿心,空洞而沉重,密密匝匝的汗珠布满苍白面庞,唇齿间弥漫着浓重锈味,眼前事物兀然陷进一片漆黑沉静的泥淖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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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主角们历劫的凡世均是同一个凡世。凡世的设定是大应王朝,架空唐代,所以称谓、服饰上也是借鉴了唐代。
    第15章 风波起
    “芳漪!”
    白辛蓦然大惊失色,丢下茶瓯,将将闪身接住厥倒的少女,小幅度摇晃着怀里那具纤弱的身躯,叠声呼唤。
    当看见她唇齿间溢出丝缕血腥,白辛眸色瞬间一凛,急忙自腰间掏出一个药瓶倒了两粒丹丸,掰开她的嘴就着水送服进喉中。
    随即一把将已陷入沉沉昏迷的人打横抱起,小心翼翼地抱到里屋床榻之上,悉心为她掖好被角,拨整好散乱的额发。
    白辛晦暗不明的眸光在她脸上转了几圈,指尖抚过寂静的如画眉目,罕见的露出一丝笑意,眼神里难得透露着一缕连他自己也不曾知晓的柔情。
    双耳微微一动,白辛的目光投向窗牖,容色霎时显露阴戾之色,眼底森冷的气息悄然破土,长袖一挥,电光火石间人已消失在床榻边上。
    回身轻轻关好门扉,提步走至小院中央,他眉眼压抑着幽沉阴暗,扬袖一斥:“滚出来。”
    院内,凌空乍现一团耀眼的红芒,妩媚的娇笑声清脆响起。
    光芒中一名少女遽尔现身,锦缎般漆黑的长发披散于胸前臀后,发鬓戴了只银蛇形花钿,耳际各缀一对泛着奇异光泽的黑曜石耳坠子,细腻纤长的脖颈佩戴着红宝石璎珞,衬得香腮雪肌盈盈动人。
    石榴红的鲛纱广袖外衫质地纤透,柔软衣料下是一具玲珑有致的娇躯,上等云锦制成的诃子用金丝线绣着大朵精致艳丽的牡丹,视线顺着衣襟处能窥见一大片白皙雪腻的柔肤及惹人情动的幽壑。
    再往下是不足一握的蛮腰,薄纱上镶嵌了一圈黄澄澄的宝石格外亮眼,腰胯之间系着一根兽骨链子,下身的石榴裙以银线绣出层层叠叠的浪花纹,一双笔直修长的腿若隐若现,透出野性惑人的气息。
    少女凤目中光华流转,一张芙蓉面娇媚多情,步履摇曳生姿,娇憨地环住了白辛的脖颈,身子严丝合缝贴着他强健的腰身,款摆着腰肢。
    “哼,看你刚刚对那小妮子很关心的样子,怎么轮到我这里就板着张臭脸,真叫人家好生心痛呢。”
    她嘟嘴抱怨,见男人无甚反应,慢慢仰起一张含笑带情的朱唇玉面,妩媚诱惑的眼波如蚕丝缚茧丝丝缠扣入心,眉宇间自成股风流俏柔之态,指尖轻轻佻佻勾上他的下颚,暧昧地摩挲着,“经久未见,郎君难道就一点也不想人家吗?”这厢又媚眼如丝,抬着柔荑流连在男人坚毅的面孔和颈间,释放出致命的妖媚。
    娇嗔软糯的话语,楚楚勾人的眼波,玲珑轻盈的身段,足以令众多儿郎为之疯狂。
    “呵——”白辛垂眸轻笑,女儿家周身温香的气息窜进鼻端芳香怡人,大掌忍不住抚上那段纤柔无骨的腰肢,用力扣住往跟前一扯,埋首在她雪白颈窝处,阖目深深嗅闻,鼻端和嘴唇若有似无地擦过耳廓,惹来娇吟串串,掌下细腻温软的肌肤,使他不由低喃出声。
    “你是搽了何种香料,竟这般香。”
    另一只手钳制住少女精巧的下颌,男人痴迷炙热的目光流连过那副美艳五官,喉结上下滚动,横在她腰间愈箍愈紧的手臂,彰显着强烈的占有欲。
    少女内心十分得意,看来自己的媚功是大有长进。
    遂,更是巧笑迎合,腰身仿若一潭清风拂皱的池水,又轻又柔。朱唇间呵吐出如兰馨香,纤纤玉指探出轻轻抚上男人滑动的喉结,眼尾晕着娇媚的水意,指尖一点点滑落至男人的锁骨处,状如亲密无间的夫妻一般喁喁私语。
    “郎君要真想知晓,大可以亲自来闻一闻猜一猜,若对了有奖励,若输了可是有惩罚。”她轻轻捉住白辛的手,一路牵引着来到她的身前,扣住大掌让他贴伏着自己感受心脏的律动,话语中却满含挑衅之意,“怎么,郎君怕了吗?”
    “怕?”白辛勾唇淡笑,潋滟得不可方物,眼瞳里像是升腾起了火焰,清雅的容色中浮现出一丝几近于邪佞的妖娆。
    温热的手掌游移至她皙嫩的脖颈,一寸寸下移抚摸,猝尔扯掉了那一袭惹眼的石榴红外衫高高抛起,握住圆润欺雪的肩,俯身逐渐凑近那片殷红勾人的唇瓣。
    狭眸荡漾浅浅涟纹,仿佛能让人沉醉着迷……
    “啊……咳咳!”
    刹那间变故陡生,白辛眼神一变,狠狠掐住那截细嫩修长的脖颈,毫不怜香惜玉,侧耳聆听少女喉咙口发出急促的呼哧呼哧声,眸底染上嗜血狂暴的猩红。
    “你可知我生平最厌有人主动献媚?投怀送抱这种风月之事固然美妙,但一般自己主动送上门的不是暗藏祸心,便是有所图谋。细数往昔有多少人是折在了色之一字上,美人媚骨温柔乡其实也就是英雄气短葬身地。”
    白辛的手掌用力拍了拍那雪滑的脸蛋,神情阴戾冷漠,“还有一点,我这个人做事向来不喜任何人插手涉足,刚才芳漪晕厥当是出自你的手笔罢。”望见她惊惧求饶的眼神,掐住脖颈的手又再紧了一紧,鄙夷嗤笑:“魅姬啊,你的手伸得太长管得太多了,该不会是在质疑我做事的方法,想取而代之?”
    “不,属下绝不敢质疑您做事的方法,绝不敢有任何、任何非分之想……”魅姬艰难摇头,声音嘶哑难听,整个人像一尾脱水的鱼儿徒劳挣扎着,面色白中带青,嘴唇哆嗦,双手用力握住掐紧自己脖颈的手臂。
    在她眼里白辛嘴角的笑意残忍至极,他随时可以不留情面地扼死自己。
    即便主人知晓,亦不会因此怪责,错就错在自己不该对他献媚,妄图获取更多的阳气,才惹他动了杀念。
    “求求您放我一马,我再也不敢了。”魅姬卑微痛苦的哀求断断续续,手臂渐渐无力滑落至体侧,眼底漫涌上对死亡无边无际的恐惧。
    白辛居高临下,似蔑视又似欣赏手中猎物濒临窒息将死的狼狈模样,一股前所未有的快意充盈内心。
    他勾着唇猝不及防地松开手,像丢弃杂物似的把人随意扔到地上,从袖中取出方洁白的帕子,皱眉擦拭着双手,浑似沾染了什么肮脏不堪的东西。
    重重跌在地面的魅姬得以喘息生还的机会,不由大口喘粗气,或许是太过用力的缘故导致岔气,一个劲儿咳嗽着,仿佛要把肝胆俱咳出来。
    汗水黏于颊侧显得狼狈不堪,白皙颈间残留的青紫掐痕触目惊心,她虚弱地撑起身体捡回外衫,骤然发现被地面砺石蹭出两道细长血痕的胳膊。
    她小心翼翼地捂住,微微扬首,含恨的眼神钉上白辛,牙根紧咬,死死地抿紧唇瓣,怒气从妖艳面容上转瞬即逝。
    “魅姬,你且给我听清楚,这里的事不准你来插手一丝一毫,你只需将你手里的那摊事管理好便可。假如再让我发现你私底下搞出什么小动作,就莫怪我清理门户。”
    魅姬不甘地咬了咬唇,眸底闪过刻骨的恨意,“屋内那两个人……”
    扬手把捻着的白帕子一抛,白辛指尖轻弹,一缕幽暗冥火迅速熊熊燃烧吞噬了帕子,晦暗的火光映照着他侧脸的轮廓,显得愈发阴鸷冷峻,眉目间邪佞之色更重。
    “哦,差点忘记。没我的允许,你若胆敢伤了那两人分毫,我想浮屠岭的万蛇窟中该多出一具被万蛇蚕食后的美人骸,想想被自己的同类一口口撕咬蚕食的滋味应当不好受罢。”
    那二人是他相中的猎物,绝对不允许有任何人干涉觊觎,倘使有人敢触及便只有一个死字。
    “你!”魅姬不寒而栗,有怒不敢言,惨白着张俏脸,壮着胆子提醒他:“期望您能尽快下手,好给主人一个满意的交代。”话音甫落,忙不迭变成一道红芒迅速远遁。
    低低的耻笑声回荡于山谷间,整座寻谷瞬时高筑坚固结界。
    湛蓝的苍穹之上,忽然飞来一大群黑鸟盘旋啾鸣,一双双豆大的眼睛里满是猩红,它们企图振翅俯冲,以尖利的鸟喙利爪撕开结界。
    然而多次尝试未果,纷纷敛翅降身栖于低矮草丛中,垂着小脑袋和同伴互相梳理羽毛。
    当白辛拂袖迈入里屋的时候,早前布置下的禁制便已自动撤除,他捧着早已冷却的山蜜草茶,静静坐于榻畔,凝目观着茶水中映出的面孔,忽而一笑。
    慢慢挪开视线,注视着榻上那张苍白羸弱的脸庞,倏尔间微微拧了眉。
    一滴泪珠,自芳漪眼角沁出蜿蜒漫开条水痕。
    她为何会流泪?
    为其揩拭泛着咸涩味的泪珠,白辛心底竟升起股前所未有的好奇,驱使他去窥探一个人深埋的记忆。
    瞳孔异芒闪烁,他阖目捻指催动术法,一道熠熠黑芒转瞬迸进了芳漪的眉心,单单是潜进她脑海仍不够,随即又施法将与之相关联的一切连串,这样她平生之事便能一目了然。
    眼前画面一幕幕流转,举手一拂,其中的一幕画面落地扩大数倍,恰好展现出她稚龄时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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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章 溯幼时
    春色暄妍,物华明媚,是个极好的天儿。
    在轩旷的庭院中,一只肥溜溜的灰色雀鸟仿佛受到某种惊吓般扑腾着翅膀立上枝梢,小绿豆眼睃向树下的人,扇着膀子示威似的啾鸣了两声。
    “别叫!”
    树底下,一道稚嫩的声音里难掩慌张,树丛间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顷刻间探出个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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