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拿了桶跟在齐褚阳背后看他挖土,等着他将挖出的地龙放在桶里。这才发现没有旁人,往日至少哥哥是在一旁的,今日当真是独处呀。要是让人瞧见就不好了,可又舍不得回去,便将垂纱放下,将脸都遮挡住。一会又想谁会来这呀,便又收了起来。
    “齐哥哥,我很快就要有个公主嫂子了。”
    齐褚阳正想提这事,“你哥哥近日可好?我要去见他,他也不得空。”
    柳雁说道,“郝姑娘仍愿意进门,哥哥倒不能说不好……只是心里还是很苦闷吧,这几日都瘦了许多,他还是不想答应做驸马的。”
    “元实有他自己的抱负,所以他不愿做驸马。”齐褚阳也为好友可惜,他起身说道,“雁雁,你说日后万一圣上也要给我下圣旨赐婚,怎么办?”
    柳雁瞪大了眼,“我非得宰了那公主不可!”
    齐褚阳心头蓦地惊跳,以前是凶巴巴的小姑娘,如今是凶巴巴的姑娘,无论怎么变,还是凶得很。他笑笑,“那你还不早点嫁我。你很快也要做女官,见的人多了,万一被哪个皇子看上,又来一道赐婚的圣旨,怎么办?”
    柳雁看他,“那要是真的,齐哥哥要怎么办?”
    齐褚阳摇头,“雁雁,皇权至上,我们不过是其中蝼蚁,能如何抗争?哪怕是我决意要带你走,你也不会弃你的家人不顾吧?”
    柳雁点头,“即使我能弃,齐哥哥也不会丢下齐叔叔不管的。”
    他们都并非是不孝之人,所以绝不会做出抗旨的事。那若是不抗旨,只能乖乖接旨,这万万不能。
    齐褚阳见她低眉沉思,轻声,“雁雁,嫁我吧。”
    柳雁抬眸看他,对上灼灼目光,脸上又是绯红。想到那让人不能反抗的旨意,就觉得不安。她定定点头,“嗯。”末了又道,“要快。”
    齐褚阳蓦地松了一气,连手都忘了洗,有些慌,抬脚要走,“我这就去找媒人。”
    柳雁哑然,拉住他说道,“不急。”
    “急,急得很。”
    “日头都要落山了,哪里会有媒人半夜登门的。”柳雁这一说,齐褚阳才停了步子,她又道,“齐哥哥,我饿……早上气得跑出来,在巷子那等了你很久,现在要饿晕了。”
    齐褚阳忙又蹲身挖地龙,挖了一条穿上鱼钩,让她拿着去钓。柳雁抓着鱼竿不走,仍在一旁跟着他。见他好奇看来,才道,“要是……要是真说定了婚事,成亲前都不能见了。”
    声音软糯好听,齐褚阳听得暖心,看着她面如桃花的脸,差点没往那亲一口,好不容易才克制住。
    等有四五条了,两人才去河边垂钓。
    柳雁越发觉得自己是个垂钓高人,不多久就有一只咬钩,扯着鱼线松松紧紧钓上来,鱼儿大得出奇。不多久又钓上一条,喜得她心头不悦一消而散,“齐哥哥,我瞧日后我能去卖鱼赚银子。”
    齐褚阳笑道,“往后我想吃鱼了,就找你。”
    柳雁自信满满,“找吧找吧。”
    齐褚阳从靴子那抽出匕首,拿了鱼走到远处背身刮鳞剖杀。柳雁偶尔往那看,也看不见那宰杀场面,这才不至于心惊胆战。她讨厌杀生禽,厨子杀鸡宰鱼她也要躲得远远的。
    不一会他杀了鱼,又去捡柴火。堆了一堆,柳雁又见他像变戏法那样掏出火折子点了火,伸手去扯他衣裳,“是不是我要面镜子梳子,你也能变出来?”
    齐褚阳知她打趣自己,说道,“匕首和火折子是必备的,爹爹这几个月一直念叨行军打仗这两样东西必不可少,我便随身带着了。”
    柳雁说道,“你如今身在京城,哪里是行军打仗,用不上……”她顿了顿,警惕道,“齐叔叔该不会是要你去参军吧?”
    齐褚阳也微顿,如果不是,那为什么如今才念叨?他默了默,“兴许只是巧合。”
    “真的?”柳雁有些不安,“最近不是又有蛮族趁着我们大殷新皇登基,侵犯边境么……如果说齐叔叔是真的那么打算,并不是没有可能。”
    齐褚阳已将鱼穿在削干净的树枝上,听她话里颇有担忧,笑道,“若是真的能让我去,倒是好事。如果去了军营建功立业,得了军功,那要升任,便容易许多。”
    “但也危险很多、苦很多。”柳雁一点也不想他去,“什么下嫁,什么让人瞧不起,脸不是别人给的。我欢喜的人,哪怕是个九品芝麻官,我也乐意嫁。比嫁了皇子还高兴。”
    齐褚阳到底是男子,不能给她最好的,便有愧疚。
    柳雁见他是若有机会便执意要去的模样,差点没把手里的树枝给摔出去,“齐哥哥你不许去。”
    “雁雁……”
    柳雁咬了咬唇,再开口嗓音微抖,“齐哥哥你知道我爹爹也常在军营,别说一年,常常是两年三年不回来。我的亲生母亲就是那样抑郁而终的,听嬷嬷说,她死前一直在喊爹爹的名字,可直到她入土很久,爹爹才回来。哪怕是如今的娘亲,也跟爹爹聚少离多。我不想像我两个母亲那样,一直等……我怕……”
    齐褚阳微微怔神,见她眼眸已泛了红,没有再说。许久才道,“在京城做文臣,只怕要三年五载才能升任,那如何能好好护着你?你嫁我,本就是下嫁。我若不能给你高位,出席酒宴,也会让其他官夫人瞧不起你。我去了那,定会好好建功立业,给你一世安稳,许你一世荣华。”
    柳雁愣了愣,这才知道为什么他执意想去军营,是为了高升,却是为了她而想高升。她突然想起当年他立志要出人头地,勤学刻苦,为的是哪日他的父亲归来,他不会愧对于他。可如今,他要建功立业,为的却是她。
    当一个男子将你与他最敬重的家人放在同等地位,愿为你上进时,她又哪里能阻拦得了。
    柳雁心底最倔强的地方都已被软化,看着他久久不能言。
    双眸和鼻尖都已泛了红,尤为可怜动人。齐褚阳鬼使神差往她低头,在她额上极为克制轻落了一记,待离了那白净额头,心跳不已。
    柳雁垂眸看着他的脖颈,微微前倾,埋头在他宽实胸膛上,也是小鹿撞怀。
    翌日,齐家就让媒婆过来提亲,柳家早就有意,又有前车之鉴,当即同意了这门亲事。三日后,齐家下聘,择了好日子,两人婚事定在六月初三。
    科举放榜五日后,圣上召见中选女子,共计十三人。众人一一上前听封官职,先念的便是柳雁的。入四夷馆做习译生,半年后考核,通者,入鸿胪寺。不通者,继续待在四夷馆。
    四夷馆隶属翰林院,掌译书、以译远方朝贡文字。鸿胪寺也是与他国打交道,但地位更高,掌来国使介交聘之事。
    若说四夷馆是闭门造车释义文字,那鸿胪寺便是打开大门,直接与他国使臣往来。
    柳雁说不上这差事好还是不好,不过让女子同来国使臣碰面,也或许是考虑到女子性格如水,对方多少会礼让。正想着,忽然又听太监高念榜眼之名——
    “宋晴,授四夷馆习译生。”
    ☆、第85章
    第八十五章绿芽(三)
    听见宋晴二字,柳雁蓦地抬头往那看去,果真看见了那熟悉面庞,一别三年,仍是姑娘的发髻。看着她稳步上前,接过圣旨,她已觉比自己中了状元还高兴。等她退回来,心思便一直在那,探花是谁,进士又有哪些,她再听不见。
    三年前在阿这姐姐坟前,她们约定好了,大殷大门重开之际,便是她归来之时。
    宋姐姐回来了……虽然已有些物是人非,阿这在地底长眠,薛院士也在那里躺下了。
    从皇宫出来,一路驾车到阿这坟前,刚过清明,清扫干净的坟前又长出悠悠青草来。
    柳雁俯身拔了一会草,听见后头有马蹄声,转身看去,就见了那穿着碎花长裙的姑娘往这走来,四目相对,宋晴已笑道,“坟头那花儿别拔了,阿这喜欢。”
    柳雁微微点头,见她眸眼已红,也是感慨。两人蹲身默默除草,将坟头除尽,才歇了手。坐在坟前,仍像三人同行时,说着天,说着地,只是阿这再无法说一句话。
    “你走了后,你爹娘就总往我们柳家来问你下落,认定是我助你逃出京师的。直到我娘发火,他们才不敢来。如今你回来,有回家么?”
    宋晴摇头,“没有,怕他们将我绑了去,不许去贡院考试。”
    “皇榜一揭,他们也会猜宋晴便是你吧。”
    “确实,我一天换一处地方躲着,他们找不着的。”宋晴如今说这些已轻松多了,“我现今是榜眼了,朝廷命官,回去他们也奈何不了我。”
    柳雁有意无意看着她的手,但凡一个人生活是否疾苦,都能从一双手看出来。本以为她一个未嫁的姑娘家会受许多苦,毕竟当初给她的银子不多。可意外的是那双手仍旧细滑白净,不像是受苦的人,好奇问道,“宋姐姐这三年都在做什么?”
    宋晴见她往自己的手瞧,稍稍扯了袖子,将手遮住,笑道,“拿了银子做点小买卖,谁料颇有天赋,发了笔小财,这几年也算过得不错。哪怕是不用再倚赖家中,也不用担心衣食住行。”她笑道,“当初你借我的钱,宋姐姐加倍还你。你若要吃肉,我也能给你开三日宴席,吃个痛快。”
    柳雁笑笑,“三日哪里够,得三十日,三百日。”
    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三生三世不停,寓意在此。宋晴听得明白,“只要大殷不再变,我便一世都不会走了。”
    柳雁总算是安心下来,只恨没有酒和她把酒言欢,不醉不归。
    正是四月,放眼看去,一片绿意。两人席地相谈,说古论今,说着说着,提及这次科举,宋晴又道,“你们柳家出了一个状元一个进士,怕是整个京城都要当做茶余饭后来说了。”
    柳雁眨眨眼,“那进士是谁?”
    宋晴哑然,“柳芳菲呀。”
    柳雁更是意外,“她方才也在大殿上?”
    她只顾着瞧宋晴去了,后头的人没看,后面的话更没听,乍听下好不诧异。原来柳芳菲也去考试了,可那日见了四叔,他可是一字未提。不过也对……四叔向来是不管她的。添了十四弟和十五弟之后,也更是疏远那八姐姐了吧。
    除去前三甲,其余十人都是进士,柳芳菲也是其中一人。在家中看着柳雁接旨成了状元,再去看自己,不过是进士。她到底是比不过柳雁的,哪怕是废寝忘食的学,也比不过。
    她花费了五年光景,别人不过五个月,那种挫败感,非一般人能知晓。乘车回去,知道柳家不会有人为她庆贺,定都顾着柳雁去了。途经那胭脂铺,便给自己买了盒胭脂。看看铜镜里的脸,根本不像个姑娘,她也该好好收拾收拾这张脸,同在四夷馆,却是做整理和他国往来文书的事,轮不到她去学他国文字语言,做译字的事。
    拿着胭脂上车,还未踏步上去,就被人猛地捉了手,她拧眉看去,见了那妇人,却是一顿。
    不过四个月没见,瞧见这张脸一瞬涌上心头的嫌恶感,却丝毫不减。
    郑素琴抓住她的手腕不放,“果真是你,娘还以为看错人了。”
    听见娘那个字柳芳菲就觉胃在翻涌,想挣脱手,却离不了。闻到她身上的浓重脂粉味,再看已是妇人的她脸上却扑了不少粉末,那半老徐娘说的便是这样的吧。柳芳菲冷声,“松手。”
    “松手?”郑素琴大声道,“娘看见你榜上有名,你是进士,要做官的。”
    柳芳菲见街上有人往这看,丢不起这人,将她拉到车上,气道,“你又要做什么?”
    郑素琴这才有了好脸色,“你既做了官,圣上定有赏赐东西吧?”
    柳芳菲看了她一眼,轻笑,“怎么?骗我去给你偷的两千两银子和姘头用完了?又想来讹我?我告诉你,我已和你断绝关系,今后再不会多给你一文钱。”
    郑素琴语塞,没想到她竟厉害起来了,摆起官架子来,冷笑,“你是从我肚子里钻出来的,一辈子都是。你已经是官了,还赖在柳家做什么,出来住吧,娘也跟你一块住,好照顾你的……”
    柳芳菲再听不下去,掀开车帘子就往下跳。察觉到背后有手伸来,不愿被她缠住,没等下人拿了马凳,就径直跳了下去,落地时脚踝已觉刺痛,强忍痛楚急忙跑回家去。郑素琴怎么也叫不住,好不气恼。见车夫往自己这瞧,也不下车了,“愣着干嘛,送我回去。”
    柳芳菲跑回家中,脚本是轻伤,这一跑,伤势就有些重了。进门时一拐一拐,管家问怎么回事,她也不说,自己回了房里,拿药酒擦拭。
    四房的事都是互通的,消息禀报到柳定泽耳边前,他正在房里。
    一月时方青为他生下两子,元气大伤,别人坐了三十日月子,她足足在床上吃喝两月,气色方才恢复。因新皇登基,朝廷事情繁琐,柳定泽在工部的事颇忙,早出晚归,也没和她多说上几句话。今日休沐,也是去了工部半日。这会陪在房中,逗两个孩子玩闹。
    兴许是孩子吵了些,方青又听得皱眉。眉头刚蹙,柳定泽就将孩子交给仆妇,让她们带到偏房去好好照顾。坐回她一旁,翻看桌上账本。方青瞧见,说道,“你难得休息,别看这累人的东西。”
    柳定泽叹道,“你也知道这是累人的东西,就该交给账房算,你还得来回算上两回。”
    方青一顿,还是将账本拿了过来,低眉说道,“怕他们瞒了账目,诓我银子。”
    柳定泽失声笑笑,这一笑把方青都笑的不自在了,抬眼看他,“你是觉得我这样爱财,丢人了么?”
    “有个这样持家有道的媳妇,我高兴还来不及。”柳定泽躺下身,榻上铺了三层毛毯,又软又热,不过躺着倒很舒服,“青青,你日后再不用过苦日子了,所以不必亲力亲为,该好好过官夫人的日子。”
    方青面色淡淡,“我不爱去同那些贵妇打交道,还是在家里的好。”
    柳定泽想了想,她的性子恬然,不喜热闹的地方,喜欢在家待着就随她吧。方青倒是想起事来,“其他官夫人是不是互有联系,我是不是要去多走动走动,免得你尴尬?”
    “不必。”柳定泽探头,一如既往枕在她腿上,“我也同你一样,更喜家中,不喜外面的龙潭虎穴。”
    方青伸手摸他的脸,摸到嘴唇上的青刺儿,又摩挲了好一会。直到下人进来,说了那郑素琴拦车,八姑娘跑回来还崴伤脚的事,柳定泽才又睁眼,“给她去药房拿了药酒送去。”
    方青闻言,稍有意外。柳定泽又淡声道,“去跟郑素琴说,她若再敢在七少爷和八姑娘所在的半里地内出现,我就废了她的腿。”
    这话听着残忍,可方青却觉对不同的人必须是要有不同的对策,听见这话她一点也不觉柳四郎做错了。而且总觉他变得越发好,再不像往日那样无端的乖戾暴怒。想着,又像往日那样欢喜他了。低头在他唇上亲了一口,一下就见他睁眼,眼里满是意外。
    柳定泽伸手拦住,不许她再直了腰身,将她往怀里捞来,反身压下,直直看着她,才觉她眼中的柔情,又回来了。她喜欢的,果真不是身为柳家第四子的他,也不是能许她荣华的人,而是在年少时,还未变得冷情的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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