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墨荷摇摇头,心中仍有迟疑。却见柳定义已经起身往她走来,抬头看去,已被他俯身抱起,丝毫不拖泥带水,像抱起一根羽毛那样轻巧。她捉紧他的衣袖,直勾勾看着他,“二爷……”
    不过几步,柳定义已将她放在床上,埋首那细滑脖子上,轻轻吮出红印,“要个孩子。”
    李墨荷身体微僵,之前她说不要孩子,让他赏自己汤水。柳定义并没有劝,立即应允了。如今他却问她、还主动如此,不得不说,自己已然觉得在他心里有了些许地位。一晃神,衣物已去,下意识伸手要推,便被他捉了手,四目对上。
    “雁雁跟我说,她想要个弟弟,她会好好疼他。你还顾忌什么?”
    李墨荷眼眸微润,“若是生了女儿呢?”
    柳定义缄默稍许,低首耳语,“那就由我来好好疼她。”
    李墨荷愣神看他,终于轻轻收了手。
    有他这话,她就真能放下所有顾忌了。
    似乎是龙神赐福,刚过二月二,细雨靡靡,飞洒满城。打在那嫩绿芽尖上,更显得苍翠欲滴。
    春雨一来,终于是像春天了。
    柳雁觉得自己不该吃龙鳞饼跟着一块祈福的,下雨天哪都湿,地上也都是泥泞。出行十分不便,从书院大门口就得下车,自己打着伞进去。她今日已蹲在马车上好一会,瞅着湿漉漉的地上不肯下去,央求道,“嬷嬷,你背我进去吧,鞋要湿的。”
    管嬷嬷也心疼,可没办法,这书院不许主子带下人进去,到门口就得把她拦下来,“姑娘听话,只是几步路,等到了里头,你就寻个隐蔽的地方把鞋换了。”
    “都是人,哪有隐蔽的地方。”柳雁到底还是下了地,最不喜湿润的地方,头顶是水,脚下也是水,踩上去就觉得浑身不对劲。抓紧了伞往前走,小小的脸都皱了起来。
    柳长安见她如此,笑道,“妹妹,你可不能再这样娇气了,这点苦都吃不了,以后可怎么办。”
    柳雁哼声,“我日后定不是会吃这种苦的人。”
    “这可由不得你了。”柳长安已然是个过来者的语气,“院士隔三差五就要想一些新奇事,这个比起来,不过是小巫见大巫。”
    一听见薛院士的名头柳雁就觉得哥哥不是在吓唬她,苦了脸问道,“比如说?”
    柳长安想了想,“比如说,指不定等会进去,院士便说今日是踏青的好日子。”
    “……”柳雁咬了咬牙,果然是小巫见大巫了。不过他要是真这么说,她就去藏书阁躲一天,少她一个也不会注意到吧。她没有进室内,而是往一众先生小憩备学的地方走去。
    柳长安看见,已经见怪不怪。她一路过去,连之前总打趣她“小姑娘”的人也不说了,只是笑问,“蛐蛐姑娘,又是去找薛主洞呢。”
    柳雁抿抿唇,“嗯,去找薛洞主。”
    众人哑然失笑。
    书院之首称为主洞,亦或洞主。柳雁不高兴时,就戏谑他为洞主,旁人一听便明白了。
    薛院士当初将考秀才,就放下万贯家财和大好前程,周游列国,二十年后归来,圣上钦赐职位于国子监,谁想他第二日就请辞,要去万卷书院。圣上当即又气又恼,挥笔让他去,又冷声“好你个薛戎,考一辈子院士吧”。
    众臣冷汗涔涔,皆想要如何救他。谁想薛戎跪身叩首“谢主隆恩”,令圣上也哭笑不得。
    薛戎任了万卷书院主洞后,旁人也不叫他主洞,而是称薛院士。叫得多了,倒鲜有人记得他的真名。
    这会郑昉拿书要去授课,还没出门就看见个脑袋鬼鬼祟祟探在门口,一双眸子往里头瞧。他一个箭步上前,遮挡住她的视线,“柳雁,你好好的跑这来作甚?”
    柳雁站直了身板,认真道,“学生想起和院士有个三日之约了,可这再不履行就要变成三十日之约,违背承诺。先生不是说,一言九鼎,又云言出如山吗?我可不能做那种言而无信的人。”
    歪理!都是歪理!可知道是歪理郑昉却没有办法说个不字,偏她还用一本正经的语气说这些,别以为他不知道她的小心思。他大声道,“院士在里头!”
    说罢拿着书走了,但愿她早日觉得自己屈才,不要再待在惊蛰班,去祸害宋先生吧。
    门口的声音薛院士早就听见了,连旁边的先生都慰道,“那全书院最让人头疼的小姑娘又来了。”
    薛院士笑笑,然后就见柳雁迈着气势分毫不弱的步子走来,到了跟前同他行了礼,才道,“院士,我来履行三日之约的,出卷子吧,我已经知道惊蛰班和春分班要学的了。”
    “可这已经非三日了。”薛院士取了张白纸来,用笔在上头写上二字,递给她。
    柳雁一看,鼻子都要气歪了,竟是“不通”。她恼了,“你还没考我,院士你不能这样抵赖。”
    “非也非也。”薛院士仔细道,“说好三日,你却毁约。但凡答应人的事,定要留心记住,怎能失信他人。这便是你‘不通’的缘故。”
    柳雁被堵得心里憋屈,拿了纸走,走了两步仍是十分不服气,转身定定说道,“院士也知道三日已过,您却也没提醒我半句,那就是说,院士心里也没那三日之约的分量。既然你都将那事看得这么轻,我为何要遵守?”
    话落,还未出去的先生哗然,满堂低声。亏得这是万卷书院,师生砥砺,无人喝止,静待其观。
    薛院士面色淡然,看着这桀骜不驯的柳家姑娘,缓声,“对方不将事情看重,你便学着对方将事情看轻,将其恶习学了去,反而指责对方,便是你的处世之道么?”
    柳雁唇齿微动,手中宣纸几乎已经被握得不成样子。她犹豫很久,还是没说话,一声不吭走了。
    旁人叹道,“这小姑娘,难教。”
    薛院士回了神,面上却有笑,“非也,她分明好教得很。”只要是愿意听道理的人,总不会难教。更何况是悟性这样高的孩子,更是难得。只是性子还是太傲了些,舍不得将薄薄脸面放下。
    众人不解,暗想无怪乎说薛院士是怪人,果真是。
    柳雁站在柱子后拿着那“不通”的纸瞧了许久,心中不平,每次四婶考她学识,都能答个十之八丨九,轻易得个“通”,这二字简直是耻辱。她心觉颓丧,若是当初不顾着玩,好好记住那三日之约,也不至于被薛院士羞辱。
    想着就觉脸上发烫。
    “咚……咚……咚。”
    晨钟在淅沥雨声中响起,穿过雨珠,响遍偌大书院。
    柳雁不知发生了何事,正好有人从旁经过。见他年岁不轻,手上的书也颇为陈旧,定是授课先生,便道,“先生,怎么又敲钟了呀?”
    那人笑道,“院士瞧着春回大地,命人此时敲钟集合,踏青吟诗去。”
    “嘶~”一直握在手上的纸终于在这一惊中,彻底裂开。哥哥说的“比如”竟成真了!
    恭送老先生离去,她撇撇嘴,瞅着没人,便往藏书阁走去。
    藏书阁平日没人,每日辰时开门,戌时关门,进出都不用钥匙,读取自由。饶是如此,这里头的书,也从未丢过一本。
    柳雁提着小裙子往阁楼走,找了个好位置坐下,还是这好,又干燥又没泥巴。才坐了小片刻,就听见有脚步声。在这暗处突然听见声响,着实吓了她一跳。细听之下有人正踏步楼梯,往上走来。她往里头缩了缩身,祈求不要让她碰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脚步声停了下来,看样子是已经上来。不一会又往窗户那边走去,到了窗前,才坐下身。
    受到惊吓的柳雁皱了皱眉,恍然,蓦地站起身,“怎么又是你呀。”
    那人显然也没料到这里会有人,稚嫩女声一响,也觉心猛跳了一下。回神听这声音,才镇定下来,“蛐蛐姑娘,你是决意要跟我划分山河了么?”
    柳雁噗嗤笑笑,又明朗说道,“下雨了!”
    少年笑道,“对,下雨了。”
    “薛洞主要我们去踏青,我不喜雨天,就躲这来了。你呢?”
    少年本想自己不问她她就没法问自己,可他明显想错了,就算他不说,她也会很热情地问自己,躺下身悠悠道,“因为无人喜我。”
    柳雁问道,“谁?是不是因为你太聪明了?”她又自问自答,“肯定是,像桉郡主就很讨厌我,因为我比她聪明。”
    少年笑道,“桉郡主是京城出了名的冰雪聪明,皇族贵女,怎会嫉妒你这样的小丫头。”
    “我才不是小丫头。”柳雁愤愤道,“她就是嫉妒我来着,处处都要同我作对。”
    少年幽幽叹了一气,昨夜突然落雨,他起身赏雨,一夜没睡好。这会好不容易能名正言顺来这,先生也不管可少了他这一人,却杀出个蛐蛐姑娘,“蛐蛐姑娘,男女有别,我总不能自己睡觉,让你在一旁看着。你是要待这了么?那我找别的地方去。”
    “别,还是我走吧,这里本来就是你待的地方。”柳雁拍拍身子起来,准备去找其他可暂待的地方。
    她起身之际,少年倒听见有什么东西轻轻掉落的声音,问道,“你落东西了?”
    柳雁找了找,这才发现那被她揉成一团的纸落下了,俯身拾起,也顺手拍拍灰尘,“这是薛洞主给我的‘不通’二字。”
    少年好奇道,“难道小班已经考试了?”
    “没有,只是我找院士理论,没赢……”柳雁丧气道,“然后他写了两个大大的‘不通’给我。我要把它裱起来,放在我的小书房里,等院士哪日痛痛快快给我个‘通’,我再丢掉。”
    少年诧异,她竟去找薛院士?找他做什么?单枪匹马?等会,把这“不通”裱框后挂起来?他哑然笑笑,终于是躺不下去了,坐起身说道,“你就待这吧,我不睡就是。”
    柳雁也懒得动弹,“刚才你上来,我以为你是鬼。”
    少年笑笑,“刚才你开口,我也以为是鬼。”
    柳雁忍不住笑出声,当真想不明白为什么他说不去踏青是因为别人不喜他,“你昨天也躲这,也是因为他们不喜欢你么?”
    少年慵懒答了一声。
    “我想不通。”
    少年好奇道,“有何想不通?”
    “想不通为什么他们讨厌你。”柳雁细细说道,“你学识定然不差,敢违抗薛院士的催命钟声,胆量也肯定不小。我同你说话,你话里也不带刺,脾气也温和呀,为什么他们要讨厌你?”
    少年未答,只是说道,“你若是知道我是谁,你一定也不会这样搭理我。”
    柳雁撇嘴,“难不成你是猛兽么?你倒是说说你是谁。”
    那暗处的爽朗声音忽然停住,默然稍许,才又响起,“我叫苏定。”
    柳雁在脑中仔细搜寻一番,这名字她没听过呀……她能说她没听过么,会不会太伤他的心。
    不待她苦恼完,苏定又道,“当朝左相,是我的爹。”
    柳雁愕然,“苏、苏自成是你爹?”
    是意料之内的惊愕,也是一如既往的淡然应答,“是。”
    “嘶~”手里的纸彻底碎了,若能裱起来,也是工匠的技艺了得。
    柳雁没听过苏定的名字,可苏自成是知道的。她终于明白为什么苏定说同窗讨厌他,每到书院集会时他便来这。
    若是她一开始就知道他是苏自成的儿子,定会不屑,转身便走。
    这只因……苏自成是个奸臣。
    还是个大奸臣。
    上至八十老妪,下至八岁孩童,都知道苏自成不是好人。甚至在孩童哭闹不停时,妇人只需吓唬“左相来了”,便能立即止住哭声。
    柳雁不曾见过年兽,却知道这世上还有个比年兽更让孩童安静害怕的人。
    那就是苏自成,苏定的父亲,那个大殷国有名的奸相。当年因祁家织造一事,苏自成罔顾事实,接连上奏,尚且年轻的圣上误信,下旨将祁家满门抄斩。
    可怜祁家一夜之间,八十三口人性命皆丢,朝野震惊。
    后经查证,祁家于织造一事并无过错。众臣以为苏自成必死无疑,可圣上只扣罚他三年俸禄,以示惩戒,不许朝堂再议。令众臣好生奇怪,却不敢多问。
    三年过后,左相又得宠信。虽政绩颇佳,可功劳再大,也不能让人忘掉白白丢了性命的祁家人。
    柳雁没有想到他就是那奸臣的儿子。
    可她不信昨日还因不下雨露而担心大旱的人,跟他爹爹一样,也是奸邪之心!
    第五十四章不通(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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