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一辆白色大众慢慢开过来,停在乐团门前的街边。打着双闪的白车,梁昳一眼就认出来,是她坐过好多次那一辆。周景元从车上下来,撑开一把藏蓝色的伞,快步奔来。路过门卫室,他指着大楼跟门卫交代什么,梁昳赶紧站到厅前的檐下朝他使劲挥手,顾不得被雨拂面。
    周景元踏上台阶,伞举高过梁昳头顶。两人挨得近,梁昳的右胳膊碰着他的左胳膊,肢体稍稍靠近,又被行进中的脚步动作拉开一点点空隙。周景元撑着伞,更多地朝梁昳那头斜。
    风透过针织衫,结结实实扑向梁昳的身体,她打了个喷嚏,忍不住拢住前襟抱紧双臂。周景元余光一落,掀开风衣一把罩住她的肩膀,将人裹了进来。
    霎时,风雨都淡了,只有熟悉的清浅香气扑了满怀。第一次如此近,被暖香合围住的梁昳意识到,心跳不自觉快了。她感受到肩膀被箍住,温热的温度从周景元的手掌传到肩头,她不敢动,更不敢抬头看他,手脚僵硬地随他一路走下楼梯。
    台阶下汪着水,周景元箍住梁昳的肩膀带她绕开,再踏过浅水,往泊车的街沿去。雨打在伞布上,响起激越的军鼓声,和着心跳。短短数十步,周景元的心神全落在梁昳身上,怀里缩成一团的人跟初印象一样——软软糯糯的,瘦而不嶙峋。
    来到车旁,他快速拉开车门,将梁昳从怀里剥出来,塞进副驾。关上门再绕回驾驶位,收伞上车。伞一路都是朝梁昳倾的,周景元坐定后才发现半边身子湿透了,卡其色的薄风衣洇出一大片深色水印。
    “都湿了。”梁昳心知肚明,怕他受凉,叫他把外套脱下来。
    周景元浑不在意,先发动车子,开了暖风。
    梁昳盯着他:“先把衣服脱了吧。”
    周景元受用的同时忍不住捉弄她:“好在这里就我们两个,但凡多一个人听见你说的话,你猜他会怎么想?”
    一门心思担心他感冒的梁昳闻言,没好气道:“他会想,为什么有人被雨淋透了也闭不上胡说八道的嘴!”
    周景元朗声笑起来,听话地脱了风衣扔去后排。
    梁昳卸下单肩包,拉开拉链,从里面掏出一包面巾纸,揭开封口贴,抽出一张来,递给周景元:“擦一擦。”
    周景元嘴上说着“不碍事”,还是乖乖接过纸巾,混乱抹了几下头发,原本规整的发型顿时变得乱蓬蓬的,但丝毫无损他的颜值,甚至比他正经八百的模样更好看。
    梁昳多看了几眼,不想被误会了。
    “梁老师,你该不会感动了吧?”周景元手里攥着濡湿的纸巾,一时没处扔,正准备叠了塞去置物格暂时放一放,抬眼瞧见梁昳的表情过分严肃,他忙宽她心,“这点儿事,不值当。”
    梁昳被他一打岔,当真好奇起来:“你觉得什么值当?”
    周景元想了想:“怎么也得是豁出命的事呀!”
    “我不要你的命。”梁昳摇头。
    “那你要什么?”周景元噙着笑,还是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要什么?梁昳竟然答不出来。
    答不出不是因为没答案,反而因为心中有答案、有所求,才会久久踌躇斟酌而不敢答。不然,她该像五十分钟前那样痛快直接的。
    面对林之源开车送她的提议,梁昳想也 没想就拒绝了。
    林之源以为她怕麻烦,极力证明自己反正也要回家,开车方便。
    一南一北,根本是两个方向,梁昳自然知道其中的“不方便”。况且,在明知他心意的情况下,梁昳实在做不到心安理得接受对方的好意而无所回馈。既然如此,拒绝单独相处、拒绝释放模糊暧昧的信号是她的原则。
    “不用了,朋友在来的路上了。”梁昳摇了摇手机,假装通过电话。
    林之源笑了笑,开玩笑:“男朋友?”
    “嗯。”
    梁昳一直想找机会委婉地拒绝,迟迟没有找到机会。这会儿,他毫无预兆地玩笑一句,正好给了她话口。
    林之源鼓起好大勇气抛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玩笑,原本等着她否认或者幽默地回一句,却不料她直接承认了。他愣在原地,不自觉敛了笑容。
    梁昳抿了抿唇,低头佯装看手机。
    “什么时候交的?怎么都没说一声?”林之源尴尬地笑了笑,用以掩盖自己一点一点下坠的心情。
    本身就是临时顺阶而下的权宜之计,梁昳不料他会追问,没准备,交代不出细节。她略弯了弯唇角,当作回应。
    林之源勉力维持的镇定在梁昳的沉默面前即将坍塌,他努力让自己的声线保持平稳:“那我先走了。”
    淡而无痕的笑在嘴边转瞬即逝,他甚至来不及听完梁昳跟他说“明天见”就匆匆转身离开了。
    “还没想到?”
    “什么?”梁昳回神。
    “想要什么?”周景元说着,打了转弯灯,驶入机动车道。
    沉默的档口,搁在置物盒里的手机响起来。周景元腾不出手来,让梁昳“帮忙接一下”。
    梁昳看到屏幕上的“大哥”二字,按下接听键,再点了扬声器,周景文的声音传出来。
    “喂——景元,你去哪儿了?我搞完合同一回头,你人都不见了。”
    周景元瞄梁昳一眼,无奈道:“我不是说有事吗?你先送我爸回去吧。”
    “很紧要的事?”
    周景元“嗯”一声。
    “那我跟二叔不等你了,雨天路滑,你开车小心。”周景文叮嘱一句,挂了电话。
    梁昳帮周景元锁了屏,放回置物格,再偏头去看开车的人,笑着问他:“不是说碰巧路过吗?听起来好像是小周总专程跑了一趟。”
    被揭穿的周景元丝毫没有被大哥出卖的窘迫,只是嘴硬:“我从市区回崇新,怎么都算顺路。”
    梁昳笑了笑,视线重新落回雨刮器不停工作的前挡玻璃。“在你给我打电话之前,我刚刚拒绝了同事送我回家的提议,用的借口是‘男朋友来接我’。”她开口,简单概括了自己上车前的情形。
    梁昳绝不可能仅仅只有自己一个追求者,这点周景元从一开始就非常笃定。既然他能想到“碰巧路过”的幌子,其他人也可以借由“顺路回家”为自己创造机会。选择与权衡在梁昳,旁人无权干涉也无力左右,周景元这会儿却忍不住“小人得志”的嘴脸,毕竟人坐在自己车上。
    比语言更诚实的是行动,他甚至不用分析就立刻抓住了重点:“那我算坐实了吗?”
    坐实后面的那三个字,心照不宣。
    玻璃外全是被雨水划过的痕迹,从车内看,各种光线被水拉长、变形。梁昳看着周景元,看他专注开车的侧脸在水滴和光组成的斑驳的背景前,似真似幻。梁昳的心思也如这混混沌沌的雨一般,看得虚幻也好,辨不真切也罢,原本就是泼天而来的,那么措手不及的不该是她一个人。
    周景元迟迟没有等到回答,在红绿灯前踩下刹车的一瞬,转头看梁昳,正好汇上她的视线。
    亮晶晶的一双眼认认真真地看他,脸上浮着他从未见过的严正情绪。周景元突然心头发慌,对梁昳说:“我是个哪怕出门两分钟,回家也一定要换衣服的人。”
    “嗯?”梁昳茫然看他,不知他为什么突然来一句,牛头不对马嘴。
    “你如果要跟我说非常重要的话,能不能等我回家换身衣服、找个正式的地方?”周景元蹙着眉,他的直觉告诉他,梁昳要说的内容跟自己息息相关,甚至关系到他和她的未来,但此时此地,决计不是最佳。怕梁昳误会,他转头瞥一眼闪烁的红灯,切切陈情,“我不想人生的重要时刻是在一个倒计时前顶着一个鸡窝头一身湿湿黏黏乱七八糟的。”
    暖风烘得梁昳懒沉沉的,一时兴起的冲动原本就薄又轻,被周景元一番话冲散,人也清醒过来。
    “就你事儿多。”梁昳揶揄他。到底是临时起意,不占天时地利,她松了神色,抿起嘴角轻轻笑了笑。
    在红灯变绿的最后一秒,周景元被眼前勾人不自知的人挠了心尖尖。在车后催促的喇叭声中,他转回头平视前方,是感慨,也是喃喃自语:“你当真是要了我的命。”
    第42章 落日第一百九十三秒
    梁昳从小就是海城机械厂家属院里出了名的“别人家的孩子”,不论家教还是学业,都叫人挑不出错来。冯美茹和梁家川一直以她为荣,除了一件事。
    “一把塞嘴里,一口水一仰头就下去了,有什么难的!”
    样样不让人操心的梁昳唯独在生病吃药这件事上,让家里人头疼。冯美茹每每看她尖着手指头捏药片的样子就着急,恨不能替她病了。
    梁家川也急,但他更心疼,不忍闺女生着病还被冯美茹训吃药,索性出了家门。家属院里的人只要看见梁家川站在楼下叹气就知道梁昳又生病了,梁家丽丽吃药难是出了名的。
    有多难?心理建设半天,终于红着眼把药片放到舌根,她得趁着药的苦味散出来之前猛喝一口水仰脖子咽下去,有时候呛到了直咳得掉眼泪。这还不算完,好不容易一粒一粒往下吞了,一粒药费半杯水,药还没吃完,水就胀了一肚子。那滋味,又苦又难受,梁昳捏着药片不敢咽,一家子愁眉苦脸。
    直到现在,她想起来,嘴巴里都泛苦。
    如今有了选择,自然尽可能让自己“不吃苦”。感冒冲剂冒着微弱的热气,梁昳抬手把水杯送到嘴边,甜丝丝的味道,轻轻松松几口喝完。
    洗好杯子从厨房出来,手机响了。电话是冯美茹打来的,关心她有没有在降温后及时添衣加被。
    “知道,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你在做什么?怎么声音听起来怪怪的?”
    “没做什么呀,哪里奇怪了?”
    “吃饭了吗?”
    “吃了,准备去洗澡。”
    冯美茹心细如发,多听两句果然发现了问题:“你是不是感冒了?”
    梁昳愣了一下,承认:“有一点儿。”
    “说话瓮声瓮气的,我一听就不对!”冯美茹数落她,“肯定又是要风度不要温度。”
    “没有。”梁昳拿纸擦了擦鼻涕,解释,“是去电视台录节目的时候,空调房进进出出,冷热交替感冒的。”
    “从空调房里出来得马上加衣服,这个季节见风就着凉,你自己不注意,我们隔得天远地远的也伸不上手。”
    “嗯,我已经吃过药了。”梁昳赶紧表明自己有能力照顾好自己。
    “吃药?我还不知道你——喝些没效果的糖水水。”
    梁昳在电话这头无奈苦笑:“感冒冲剂也是药。”
    “良药苦口才利于病。”
    这么多年,冯美茹每次苦口婆心劝她吃药时都是这一句,梁昳耳朵都听出茧了。
    “喝甜药我心情好,更利于康复。”
    “就你歪理多。”冯美茹笑,忍不住老生常谈,“当初要你回机械厂工作,你死活不肯,现在一个人在外地,你看看,病了都没人照顾。”
    海城机械厂作为海城数一数二的龙头企业,本地人一直将进入机械厂工作视为捧上了“铁饭碗”。很多职工也希望自己的子女在大学毕业后能够回到厂里,除了福利待遇好以外,现成的人脉关系在,多少都能照应到。撇开早做打算选了对口专业毕业的那部分职工子女不谈,其他人只要不过分挑剔,都能通过内招渠道进厂工作。
    同样作为职工子女的梁昳但凡想要进厂,易如反掌。不论是当年被老厂长带过、提拔过的人,还是梁家川、冯美茹在机械厂工作几十年的背景,都足够为梁昳在厂里谋得一个好岗位。但偏偏梁昳本人没有一点回机械厂工作的心思。
    梁昳听了冯美茹的抱怨,问她:“妈,你当真愿意我回机械厂吗?”
    对于梁昳回不回机械厂工作这件事,冯美茹和梁家川当初讨论过一万次,最后还是尊重了女儿的想法。冯美茹现在想起来仍然没办法得出一个确切的好坏之分来——她既希望梁昳回到海城,留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自己方方面面都能照应到,又怕梁昳回来,怕她宁折不弯的个性在人际关系复杂的机械厂里得罪人、受伤害。
    这么多年,冯美茹总是在自己顾不到女儿的时候唉声叹气,但她也知道:“如果你当初真遂了我们的愿回来,不一定就过得比现在快活。”
    “那不就结了。”梁昳吸了吸鼻子,笑她。
    “你这声音听上去可不是一般感冒啊!”冯美茹又唠叨起来,最后不知怎么,说着说着,她竟然要亲自到遥城去一趟,把梁昳吓一大跳。
    “只是感冒流鼻涕而已,你兴师动众地过来太夸张啦!”
    “我去给你做几天饭,上次回来,我看你瘦了一大圈。”
    先不论是不是真“瘦了一大圈”,梁昳提醒冯女士一个客观事实:“你胳膊没好全呢,还照顾我?”
    “那我过来看看你还不行吗?反正我今年的年休假一天都没用呢!”冯美茹自顾自地安排,“我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机票,今晚收拾一下,明天就能到。”
    听起来不像是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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