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景元打一把方向盘,将车开上正路:“去悦溪畔。”
    “悦溪畔?”
    “在市区。”周景元笑一笑,“方便送你。”
    悦溪畔离民乐团不远,梁昳租房和买房时做过功课。它是遥城老牌的高档小区,环境、配套、物业、绿化、户型都是数一数二的,当初她没有纳入考虑范围的原因仅仅因为贵,租不起也买不起。
    “上大学那年,家里给买的。”周景元出声解释,纨绔子弟少有的自觉,“得感谢我爸妈。”
    “没偷没抢,”梁昳向来持有一个观点,“父母的钱也是辛苦挣来的。”
    “不觉得我是坐享其成的啃老族?”周景元自嘲。
    梁昳摇头,她始终觉得父母愿意支援子女,不论是钱财还是别的,都是爱的体现,也是子女的福气。
    “小时候管吃饱穿暖,长大了管买房买车,做父母的好像总有操不完的心。”
    “你都坦然接受了呀。”
    “我把‘接受’也看作是一种爱,接受他们的关心,享受被爱,再用我的方式去爱他们。”
    这跟梁昳的观念不谋而合。从来没有遇到过像周景元这样的人,被富养长大,坦坦荡荡承认自己享受了家庭的庇荫,没有心比天高的桀骜不驯,更没有自相矛盾的敌对反抗,他感念父母的爱,也不羞于表达自己对他们的爱。
    “挺好的。”梁昳难得地表扬了他。
    周景元咧开嘴笑,又说回悦溪畔的那套房子:“我平时很少住,偶尔在市区巡店或者有别的工作回不了崇新的时候歇一晚。”
    “提前给我打预防针?”梁昳跟着笑一笑,打趣他,“是太脏还是太乱?”
    “怎么可能?!”周景元打死也不承认,“我可不会让你再多一个坏印象。”
    果然,周景元在悦溪畔的家如他所言,不是多么奢侈豪华的大户型,紧凑的小三居干净整洁,在风景很好的 30 楼。
    周景元让梁昳直接进,自己换了鞋先去卧室换衣服。不一会儿,梁昳听到水声,探头瞧了瞧半掩着门的房间。
    水声不断,她思来想去,走过去,敲了敲门。没人应,她推开门,听见声音从洗手间传来。她站在门口,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想到医嘱,还是壮着胆子走过去。
    洗手间关着门,里面亮着灯,她屈起手指敲了敲门。
    “怎么了?”周景元关了水,扬声问她。
    “你不能洗澡。”梁昳站在门边说。
    周景元轻笑出声:“知道,洗前面……我冲一冲。”
    梁昳发现自己不知不觉逾了矩,本想提醒他“别淋到伤口”的话到了嘴边也咽了回去,只“嗯”一声退出卧室,关上门,回了客厅。
    悦溪畔之所以叫悦溪畔,正是因为它毗邻遥城最大的城市公园——悦溪湖。周景元家的视野非常好,没有遮挡,能远望悦溪湖。梁昳站在落地窗前,看湖面辉映着天空,蓝为底白为缀。太阳一点一点西沉,湖面如洒金折纸,一层波纹叠着一层,连成一整片金黄耀眼的绸缎。
    周景元出来时,看见的就是梁昳俯瞰湖景的背影。窗外是远山落日、千家万户,连偶尔飞过的鸟群都结着队,只有她静静站在窗前,被衬得形影相吊。跟那日在音乐厅里演奏时一样,清冷又孤单,让人忍不住想靠近。
    周景元是想到什么就去做的性格,他毫不犹豫走到梁昳的身侧,顺着她的视线,望向窗外,问她:“在看什么?”
    梁昳回头,见他换了一身衣服,依然是他一贯休闲舒适的着衣风格。她重新看着落日下的悦溪湖,感慨大自然的美:“真漂亮!”
    周景元心念一动:“要不要点外卖?在这儿吃。”
    梁昳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周景元难得见她如此开怀,笑着拿手机点餐,问她想吃什么。梁昳客随主便的自觉,全凭他安排。点好餐,周景元搬来一张厚重敦实的木凳,凳面宽厚,是一般小凳的三倍大小,一看木料就很扎实。随后,他又从沙发上抄了两个靠垫扔在木凳两侧,一个简易的用餐角就布置好了。
    “需要我做什么吗?”梁昳不好一直袖手旁观,主动申请帮忙。
    周景元想了想,指指厨房:“你拿一下碗筷吧,我回两个电话。”
    “好。”梁昳朝他指的方向去,从橱柜里找出碗筷,冲洗干净,回到落地窗前,摆在木凳上。
    周景元坐在靠垫上,一手握着手机,一手撑在身后,腿大喇喇地伸着。梁昳绕去另一边,面对落地窗,坐在另一只靠垫上,一面望着窗外,一面听周景元打电话。
    “张叔,实在不好意思,刚刚没留意电话。”
    “没事,不严重。”
    “您都知道了?我太冲动了,给您赔个不是。”
    “不不不,确实是我的问题,您别怪奇哥。”
    “嗐,我没有替他遮掩,打架的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两个人都有责任。”
    “他也是说顺嘴了,肯定不是有意冒犯,您别骂他。”
    “您说这话就见外了,我从小叫您叔,是真把你当亲叔的,张罗果园全是看在您的面子上,不然管他张奇李奇,与我何干?”
    “别别别,您这是做什么?您把人弄去哪儿也不如留在跟前看得住啊!您替他张罗了这么多年,哪能说撒手就不管了不是?”
    “您消消气再说,别跟我一样意气用事。”
    ……
    一通电话持续十多分钟才挂断,周景元抬眼汇上梁昳的视线,抱歉地朝她一笑:“稍等,还得跟余田交代一声。”
    第二通电话很快,三五分钟,他让余田按兵不动,不要对任何人发表任何意见,也不要发落张奇,照常做自己的事情,张叔那边自然会来料理。
    周景元察觉梁昳的视线,有些不知所措,放下手机,问她:“有什么问题吗?”
    梁昳斟酌词句,缓缓说道:“以为你是有一说一的直肠子,原来也会跟人打太极。”
    “失望了?”周景元不急着回应,只关心她有没有又给自己扣分。
    “谈不上失望。”梁昳摇头,“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对不同的人和事展现不同的面,无可厚非。”
    周景元原想,以梁昳坦率耿直的个性,恐怕难以接受一个人左右逢源。可她不但不排斥,反而认同了他在处理不同人事上的不同态度。惊喜之余,他忍不住自嘲:“没想到我会把‘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运用得如此娴熟吧?”
    “基本盘稳了,不会再扣分了。”
    周景元一怔,随即反应过来,朗声笑起来。
    梁昳今天穿一件浅黄的绸衫,随意束进牛仔裤腰里,她盘腿坐在靠垫上,虽是闲散之态,却难掩亭亭之姿。她微微笑看着眼前自嘲的人,直 到门铃声响起,周景元才错开视线,起身开门。
    外卖送到,周景元问要不要换回家里的碗盘来盛,梁昳直言不用折腾,接了外卖餐盒,两人一起往矮凳上摆。
    两人相对而坐,周景元一边夹菜一边问梁昳:“你为什么不问我打架的事?”
    梁昳淡然且笃定:“成年人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你打了肯定有你的不能忍。”
    照例是出乎意料的回答,周景元笑:“一点儿不好奇?”
    “老实说,有一点。”梁昳不否认,无意间也泄露出自己的偏心,“虽然你有时候脾气挺臭,但大多数时间是讲理的。”
    周景元第一次听梁昳正面评价自己,竟然还不赖。掩不住高兴,他转而问她:“吓到没?”毕竟不是平和安宁的局面,他难免担心。
    “我去的时候,你都打完了。”梁昳轻描淡写一句,别说害怕,相反,她还在为没赶上动作场面而惋惜。比起他为什么打架,梁昳更关心的话题是,“被你姐姐拉过去的时候,我还没搞清楚状况,只是奇怪你怎么突然来了。”
    梁昳总是有叫人意外的本事,周景元笑,看到她的好和发现她的妙都令他无比愉悦。从未有过的心情,梁昳用她的出其不意直接明了地给了周景元心上一击,让他觉出不用弯弯绕绕兜圈子的爽利。
    周景元看着她,一瞬不瞬地,轻声问:“你觉得呢?”
    梁昳被他的视线撅住,隐隐闻到一股淡香,幽幽地飘过来。她忘记了手上的动作,握着筷子的手搁回矮凳沿,抿着唇摇摇头:“我不猜。”
    “我的心思还用猜?”周景元缓缓开口,笃定又真切,“不是早就昭然若揭了吗?”
    落日余晖只剩一线,在湖天相接处隐隐透出一点橙黄来,斜斜地倒映在湖面上,再溅起一星半点落进梁昳的眼睛里。她安静又从容,仿佛不会被任何话夺去心神,含着浅浅的笑,复又低下头去。
    第37章 落日第一百七十一秒
    海城机械厂子弟小学最隆重的庆典莫过于每年的六一儿童节,不仅有机械厂领导会出席的颁奖典礼,还会有学生的表演庆祝活动。上午是颁奖典礼,在学校操场举行,晚上的表演活动在机械厂的多媒体功能厅举行。
    “多媒体功能厅”是现在的名字,二十年前,它是机械厂的职工电影院,平日里给职工放映电影,大型节庆时便收起大荧幕,变成一个可供演出的大舞台。梁昳小时候观看所有电影都是在这个厅里,所有她参加的学校表演也都是在这个舞台完成的,最重要的是,这个舞台是她走上竹笛专业道路的起点。
    小学一年级的小豆丁梁昳在那一年的六一儿童节目睹了三位五年级的姐姐在舞台上演奏乐器的节目。姐姐们演奏了一支编排的混合曲目,用竹笛、葫芦丝和埙完成。直至今日,梁昳仍然记得姐姐们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样子,三种民族乐器,奏出令人惊艳的乐章。
    这一幕深深地刻在小梁昳的脑海中,直到学期结束,她向冯美茹提出了学乐器的想法。冯女士自然全力支持,从钢琴、小提琴、手风琴到古筝、琵琶问了个遍,小梁昳通通摇头。
    冯美茹彻底没了头绪,直接问她到底想学什么。
    “竹笛。”小梁昳仰着头,眼睛亮晶晶的。
    梁昳说不清自己当初为什么会从舞台上一眼相中那把看起来长长的竹笛,既然选了,她就此上了心。
    乐器的学习之路并不是一条平坦宽阔的康庄大道,起初的新鲜劲儿过了之后,余下的全是学习和练习。她不想辜负自己的选择,也不想辜负风里来雨里去的学习,直到吹奏一首完整曲目带来的愉悦与成就感完完全全抵消掉那些练习指法和气息的日复一日,她终于真正体会到了竹笛之美。
    在梁昳的家庭中没有一位从事文艺工作的家人,她没有可遗传的艺术细胞,也没有开金手指,凭的只有最初的“上心”。连冯美茹都佩服不已,逢人便夸:“我们丽丽硬是靠自己拼出了一条路。”
    在海城机械厂,梁昳至今是榜样一样的存在,人们仍然喜欢用她来教育和激励自己的子女或者孙辈——“你学学梁家丽丽,学乐器多难呀,家里又没人会,人家全靠自己勤学苦练,不仅考上了音乐学院,还进了民乐团。你要有人家一半用心,我就烧高香了。”
    大家都知道,但凡梁昳上了心,不论是多难多苦的事,她都能做到。
    既然苦事难事都能做到,遑论别的。反正梁昳上了心,便会付诸行动。
    隔一天,乐团的排练早早结束,梁昳给周景元发消息,问他是不是回崇新了,得到肯定答复后,顺便问他要了崇新的住址。
    “你要来?”周景元发了地址后,问她。
    梁昳坐地铁去客运站,坐上大巴才回他:“大小是个病号,来看看你。”
    四十分钟的车程,梁昳下车后根据周景元给的地址约了车,大概十分钟左右,车停在了小区门口。
    梁昳没着急进去,往小区两旁张望,找了一家水果店,挑了些贵价水果。塑料袋拎在手里,她怎么看都觉得别扭,索性又走了几步,去旁边日杂店里买了个竹编的菜篮子,把水果从塑料袋里捡出来,装进篮子里,这才拎着竹篮走到小区门口跟保安报房号。
    独门独栋的小院落相连,梁昳循着门牌号一家一家地找,冷不丁余光瞧见一个人影立着。
    周景元披着外套,嘴里衔着快燃尽的烟,眼角眉梢带着笑看她。梁昳手里的竹篮太醒目,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笑她:“新式果篮?”
    梁昳提着篮子递到他手边,撇撇嘴:“爱要不要。”
    “要。”周景元顺手接过篮子,领她跨过院门,“家里人都在,人有点多。”
    原本以为他是独居的梁昳脚步一顿。
    “怎么?很意外吗?”周景元停下脚步,偏头看她,“我在崇新是和父母同住的,还有奶奶。”
    今天恰好是余书荔的生日,周家人都在。按崇新的风俗,老人年纪大了,不能大张旗鼓地过生日,一家人聚在院子里喝茶、吃点心,小范围热闹热闹,就算陪奶奶过生日了。
    梁昳已经听见了谈笑声,她好像无路可退了,只得瞪着周景元:“你坑我?”
    “哪有?!”周景元自认为无辜。
    “我来之前发消息了,”梁昳言外之意很明确,压低声音质问他,“你为什么没说?”
    “我又不傻!”周景元笑,“你要来,我求之不得,怎么可能拦你!”
    梁昳无语,除了没做好见周景元家人的准备外,更多的是无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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