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或许知道其他女性的一部分存在,也可能只是知道,但从未谋面过。”
    “……”
    雅丽尔伸出自己的爪子想要去取自己眼前的茶杯,但爪子都已经伸到了杯壁上了,她却就这样停留在杯子的外侧。僵持的动作带来一点颤颤颤巍巍,将杯子中的茶水激出摇晃的涟漪来。
    她想要拿起,又好像拿不起来那杯子那样,索性,她便只好保持那些许的沙哑开口道,
    “所以,你和我说这些其实是想告诉我,你要像接受茉莉那样接受其他的所有人,是这样吗?”
    “这听起来太不可能了。”
    “是啊,我就是这不可能的第一关。我宁愿拉法埃尔现在痛苦一时,忍受失去伴侣时的钻心之痛也不愿意她再和你继续下去,因为或许未来的哪一天你就要为此付出代价。”
    “我已经为此付出代价了,而未来如果有其他的代价,哪怕是千刀万剐也是我应得的。但在那之前,我会尽到我应尽的责任。”
    “你没什么可尽的责任,费舍尔,你的责任只会为她带来苦痛,让她分心,让她忧心忡忡,让她的心脏和灵魂随着你的一举一动而感受到灼烧,也不必要装作勇于承担的模样。”
    “您是在怀疑我对拉法埃尔的感情和态度?”
    “我如何能怀疑你的对她的感情,只是连我自己都觉得矛盾。费舍尔先生……如果你真的不爱她,鄙夷她龙人种的身份,你当初就应该将她带回纳黎,变作你任意欺侮的奴隶,你也没必要时隔多年又赶回南大陆与她相见,甚至来见我;可是如果你真的爱她,你为什么又会不假思索地将你的爱分享给别人?”
    雅丽尔捏着茶杯,越说越激动,语速也逐渐加快,很快就从她的袍子里浸出了缕缕淡淡的蒸汽来,
    “我有时会感到庆幸和感激,庆幸你救下她,给了她在人类眼中显得怪异的尊重,我感激你将她放回来,让她能帮助同胞们反抗侵略者的奴役。这些让她醉心和适尾的完美你给的太多了,所以现在你才要索回一些,是吗?
    “可笑的是,在刚刚我还在为你与茉莉的事情而感到纠结。我乐观地以为凭你对拉法埃尔的恩情很快就能克服这段障碍,我也相信你那堪称可怕的能力,能妥善处理你与茉莉,与拉法埃尔的矛盾,将她们这些年来互相扶持的感情给保存下来……
    “然后……你告诉我,你还有那么多感情深刻的红颜,比五根手指还要多!费舍尔先生,就算你最后真的被费马巴哈保佑,真的让所有女孩,所有女孩的亲人都认可了你和你们的关系。但你们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的?我简直是难以想象。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你要怎么分才够,一个月要多少时日你才会居高临下地注意到我的女儿呢?
    “或者说,你除了拉法埃尔之外,你认识的其他女孩难道都是乖巧的、怯懦的人吗?就连我认识的茉莉祭祀都会因为你与拉法埃尔而产生冲突,难道其他女孩还会比她还要好说话吗?但是,像是这样的女孩会让你如此魂牵梦绕、不愿放手吗?”
    不,不止是不好说话,简直是全员恶人了。
    费舍尔也不得不这样想。
    他静静地听完了雅丽尔对自己斥责,最后才轻声说道,
    “看来我的所作所为让我们都失望了……只是很遗憾,过去发生的事情和现在我们面对的问题都不是故事,它没有那么完美。
    “雅丽尔阿姨,我明白您的纠结,您也不必避讳。如果当时我的所作所为没有这样完美,不给拉法埃尔留下遗憾,那么现在您与她都不会这样矛盾了。您或许甚至会想,如果当初我对拉法埃尔没有这样完美就好了,这样您或许还有理由,能更坚决地让拉法埃尔抛弃我。您不想这样想,但对拉法埃尔的担忧让你不得不怀疑,我这样做是否对拉法埃尔公平……”
    雅丽尔看向了眼前一切坦诚的费舍尔,忍不住再次开口道,
    “是啊,如果你一直都这么完美就好了……费舍尔先生,你有千般万般好,可唯独在这方面……我实在是无法恭维。难道人类真的如此欲壑难填吗?一个不够,两个不够,三个不够,四个还不够……而是要如此之多吗?那之后呢,你还准备要多少个呢,费舍尔先生?”
    “我已经改过自新了,雅丽尔阿姨……”
    虽然这句话费舍尔不是第一次说,但自从他回来之后,每一次说这句话都是发自内心的,
    “但如果真的将对拉法埃尔的完美贯彻到了底,那么这对我认识的其他的女性而言将会是一场灾难,我发誓。”
    “灾难?现在才是一场灾难,费舍尔。如果你真的将这份感情贯彻到底,她们对你而言就根本不是问题,现在也就不会产生这样的争执……”
    闻言,费舍尔只是看向眼前的雅丽尔,他再次轻声开口道,
    “雅丽尔阿姨,如果我真的贯彻了这份完美,我甚至都不会来到南大陆认识拉法埃尔。或许我会静下心来,将那份自始而终的完美用以弥补过去的遗憾,迎娶如今的伊丽莎白女皇,填补她内心的伤口。这样,她就不会杀死她的所有亲人,她就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偏执的模样……”
    “伊丽莎……女皇?”
    这个名字是那样的熟悉,又是那样如阴影一样令人战栗。
    她是这些年来南大陆不折不扣的最为可怖的敌人,生活在红龙廷的雅丽尔当然深知这一点。
    雅丽尔看着眼前严肃的费舍尔,再三确认了他没有在开玩笑之后,她才仿佛第一次认识到,自己的女儿找回来的夫婿到底牵扯到了什么样的恐怖。
    “她……”
    “雅丽尔阿姨,伊丽莎白·葛德林……她是我的初恋,也是曾经我最爱的人。”
    雅丽尔一时之间也说不出话来了,因为她很快就敏锐地从前面费舍尔说的故事之中找到了他与伊丽莎白的关联。
    首先是带着茉莉逃离纳黎被通缉的事情,她知道伊丽莎白是西大陆纳黎历史上第一任的女皇。和龙人部落力量强者、血脉延续者皆可为王的部落规矩当然不同,她或许也能猜到,这位打破常规上台的女皇背后一定隐藏着力量的博弈乃至于阴谋。
    但关键在于,听起来那位女皇和眼前的费舍尔依旧藕断丝连,深陷爱恨纠缠的漩涡。很难说他们之间的关系,不过伊丽莎白女皇也是在那“比五指之数还要多”的数目之列的。
    而造成这种现状的根本原因在于,她是费舍尔的初恋。
    按照龙人的观点看来,初恋即是一生。
    虽然人类没有这样的规矩,费舍尔更是人类在感情上贪婪的佼佼者,但看得出来,他对伊丽莎白的感情非同一般。
    他说的没错,如果费舍尔不离开这位他情根深种的“初恋”,他真的如此完美,如童话里的那样,他这样的纳黎上层绅士压根就不会来到南大陆这种地方,也压根不会遇见自己当时被捕为奴隶的拉法埃尔……
    而那样的后果,身为母亲的雅丽尔压根不敢想。
    在雅丽尔得知拉法埃尔被抓走的时候,在她知道自己的丈夫被人类杀死的时候,在她得知一个个儿子在战场上丧命的时候,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她无论如何都不想再体会一次了。
    雅丽尔表情忽而显得有些悲戚,她低头看向手中被自己紧紧捏住却纹丝不动的茶杯,不知道到底在想一些什么。
    她实在是龙人种中十分脆弱的女性了,像这样的杯子,哪怕是小时候的拉法尔来了都能轻而易举地捏碎,但现在已经垂垂老矣的她无论如何用力它都不会产生一点变化。
    好像眼前的不再是一个茶杯,而是那多舛的命运,无法击败也无法逃避的命运。
    像是一段孽缘,让你痛哭咒骂,它却依旧古井无波地、冷漠地注视着你,任由苦难拷打你……
    雅丽尔都没再开口,身后的烛火也安静下来,迟迟不肯冒出明亮的光彩和炙热来。
    良久良久,她才对费舍尔低声询问了一句,
    “身为一个母亲,我是不是要得太多了,费舍尔?”
    费舍尔看着雅丽尔,摇了摇头后说道,
    “……是我要得太多了,雅丽尔阿姨……”
    雅丽尔那些许黯淡的眸光抬起一些,看着他,看着他接着说道,
    “是我尝到了太多甜头和恩赐,误以为这些都是我应得的,殊不知它们都有代价,而且是极其昂贵的代价。虽然我愚蠢至此,但至少我的养母在去世前留给了我两样珍贵的礼物,它们是道德和责任。
    “所以我不想要逃避这些问题,我不能让这些代价落在拉法埃尔她们身上,我要竭尽全力地保证她们的安全和幸福……
    “雅丽尔阿姨,我和您说这些,并非是要引起您的愧疚或是要开脱我的罪行。我这样做,全然是因为拉法埃尔。她怀着期待,即使知道了真相依旧带着我来见您,希望得到您的祝福和认可,而我再不能让她失望。身为她的母亲,您当然有权知道一切,也有权决定是否接受我……
    “我说这些只是一种保证,我保证我对拉法埃尔的感情,我保证我的能力不会让她失望,您能理解吗,雅丽尔阿姨?”
    雅丽尔凝望着费舍尔,像是要从眼前这个恐怖得不像是人类的生物体内挖掘出他虚以委蛇的罪证,但望向他黑色的眼睛,她却只感受到了一个灵魂的保证。
    或许正是这份灵魂让拉法埃尔着迷?
    雅丽尔当然知道,已经适尾的龙人种看待伴侣是完美的,也或许正相反,她当然看见了那些不完美,只是……
    她的爪子一点点放开手上的茶杯,她低垂着眸子,说道,
    “在昨天晚上,拉法埃尔没有派人过来,而是百忙之中抽空,亲自来过万花庭……她告诉我,今天要带她的适尾伴侣来见我……”
    “……”
    迎着费舍尔无声的注视,雅丽尔闭上了眼睛,接着说道,
    “她说,她朝思夜想的伴侣如她一样没有忘记她,她的伴侣从很远的地方为了她而来,赶回到了风雨飘摇的龙廷之中与她重逢……
    “我与你素未谋面,但当时,借由可希尔之口,我已经知道了你与茉莉的事情,因而对你有了怀疑。但……她脸上装作一切都未发生的笑容,她拖着公务之中堆积的繁忙焦急地要来见我……她说,她希望能得到我的祝福,让龙廷的传统庇佑她和你之间的感情……
    “我对龙廷的很多事情都不参与,但对于我们的处境还是很了解的。说实在的,战争之下,朝不保夕都是好听的话了。她更是要处理如此繁杂的事情,要面临着我坐在这里不曾体会过的强敌……
    “只是两年半之前,她在北方的战争中大败,被打得浑身是伤,浑身是血被茉莉背着带回来的时候,她的那副样子,真的让我很心碎和难过……这些年来,我一直不想给她添麻烦,不想让她看见我害怕她落得和她哥哥一个下场的担忧……”
    雅丽尔几乎要落下泪来,只是此刻,借着她因为泪意而微微倾斜的头颅,费舍尔才陡然发现,先前他和拉法埃尔才进来时,雅丽尔正驻足在一排新添了油的鳞片火烛前面。
    那是十一盏烛火,代表着已经死去的拉法埃尔的父亲和她的十个兄弟。
    “她是如此地害怕亏欠你远道而来的情谊,担心她龙廷战事上的失利让你受到非议,担心她自己配不上你,担心我不承认你。所以她才要深夜亲自过来,向我小心翼翼又兴奋的,甚至不惜隐瞒昨天和茉莉发生的事情……
    “而我……答应下来了。昨晚,我笑着告诉她,让她带你来见我,身为母亲,我会承认你的存在,有朝一日我会出席你们的婚礼,为你们诞下的孩子取名字……
    “我已经老了,除了担忧孩子和不让他们失望以外,我实际上什么也做不了。但拉法埃尔……她将自己能做到的都给了身为适尾伴侣的你,你身为人类,我不奢望你能体会到她满含感情的全部炙热……我只希望,或者说请求……我请求你,不要让她失望和难过。
    “有朝一日,如果她的战争失败,她龙廷因此覆灭,她再一次一无所有……费舍尔,我恳请你不要忘记昨晚她为你做过的事情,不要嫌弃她,瞧不起她。带着她安全地离开这里,去哪里都好,逃到一个不会被其他你认识的、比她强百倍千倍的女性欺负的地方……
    “这是得到我应允的代价,你能做到吗,费舍尔?”
    雅丽尔再次睁眼时,她的眼中已经只剩下了恳求。
    身为拉法埃尔的母亲,她怎么可能对现在的局势什么都不知道呢?她只是装作不知道,装作不关心,因为不想给拉法埃尔添麻烦,让她分神。
    为此,她甚至不惜满足拉法埃尔这个在她眼里还需要考虑的请求,所以在费舍尔与拉法埃尔前来拜访的时候,她才显得那样和善,好像已经接受了费舍尔一样。
    但在拉法埃尔离开之后,她还是不放心,担心拉法埃尔的未来,因此要询问费舍尔与茉莉之间的事情。
    她只是无奈于自己做不了更多的事情,只是不甘于自己帮不上女儿的忙,只能凭借言语,希望得到阶位远比她要高的费舍尔的许诺。
    那是不被阶位和力量所限制的感情,是即使阅读完所有补完手册也不能获得的东西。
    这一点,或许在这一刻费舍尔才如此肯定。
    他郑重地看着眼前等待着自己答案的雅丽尔,稍稍低下了一点头,对着她保证道,
    “我保证,雅丽尔阿姨。”
    “……”
    雅丽尔望着眼前的费舍尔,深深地望着他,却没有其他的言语。
    直到下一刻,万花庭外面传来了一声爆响,似乎有什么东西降落在门外了。
    随后是祖庭外面的花海之内,又传来了一阵焦急的狂奔脚步声。
    “踏踏踏!”
    雅丽尔微微一愣,随后站起身子来,一边擦拭眼角的眼泪一边将费舍尔和自己身前已经饮用了的茶杯拿了起来,转过头走去不远处的地方补充茶水,只留给坐在原地的费舍尔一个有些苍老却那样坚强的背影。
    门外的脚步声愈近,费舍尔也调整了一下表情,随后笑着转头过去,正好看见气喘吁吁的拉法埃尔正从穿越了一片花海,焦急地赶了回来。
    “母亲,费舍尔……”
    “拉法埃尔,你怎么快就回来了?”
    她用单手撑住门扉,还是担心出什么变故,让母亲不高兴地对费舍尔生出什么意见来,所以这才快速赶了回来。
    此刻,门内的气氛依旧温暖,宛如春暖花开那样。
    费舍尔放松自然地坐在原位,看着她。
    而母亲背过身去似乎在倒茶,在听见拉法埃尔回来的声响之后便有些诧异地转过头来,微笑着疑问道,
    “看来真是没什么事情,竟然这么快就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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