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返晏家后,有人暗中追踪我行踪,被我引蛇出洞, 抓着两个。你当晚在场看见了。”
    “这边才抓着跟踪之人, 那边十一郎正好单独提审关键人证, 以他的身份允诺,只要供出背后主使, 可以留一条性命, 关键人证松口说要想想。”
    “当夜, 关键人证却暴死狱中。十一郎因此受了不小的牵累。我亦紧急入宫, 当面和官家阐述陈情。之后便日夜不休, 撬开跟踪之人的嘴,排查相关的官员差吏,意图揪出灭口的幕后黑手。”
    “十一郎最近日日出入大理寺, 因为他是三司会审的刑部主审官。他并非大理寺少卿晏容时。”
    应小满吃惊地微微张着嘴,从头到尾听完, 良久才说,“真的?”
    “句句属实。要不要我发誓给你?”
    应小满神色恍惚地摇头。
    细想起来,十一郎的气派架势,出行护卫,的确不像寻常贵人。如果七郎句句属实,十一郎确实姓赵,皇宫里养大的宗室儿郎,官家的嫡亲侄儿……
    那她岂不是长达几个月里,从头到尾盯错了人!
    “十一郎不是我仇家。他是赵家人,不是晏家人。那……我仇家呢?”
    应小满迷茫地问,“究竟是哪个才是长乐巷晏家家主,我仇家晏容时?”
    晏七郎眼神复杂:“晏容时他,自然另有其人。他若当面现身,却是个你之前从未想过的人,小满,你会不会——”
    “等等!”应小满突然想起一件事。
    她扮做“青萍”潜入晏家当夜,晏家几个管事异口同声,当着许多下人面前说出同样的说辞:“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当夜她正好在场!
    “我知道了。”灵光乍然闪过脑海,应小满恍然拍案:
    “好个狗官晏容时,把自己藏得这么深呐。”
    仇家深居简出,极少露面。那晚上在晏家大宅里,她才终于见了仇家一面。
    【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她误会了这句话。
    原来身穿紫袍、身为宗室皇子的十一郎,赵启甄,才是当夜管事口中的贵客。
    原来跟随在贵客十一郎身侧,身穿朱红窄袖袍子的陌生相貌男子,才是晏家家主,晏容时!
    当夜她的注意力全落在大步进门的“仇家”和出迎的七郎身上,压根没多留意十一郎身侧跟随的朱袍男子。
    如今再怎么仔细回想,也只记得那男子相貌平平,比十一郎矮了半个头,只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顾盼间精光四射,给她留下点印象。
    没事,只要叫她知道仇家是哪个,慢慢找寻,总能寻到正主儿。
    应小满的心境又舒展开,把桌上摊开的画纸原样折起,还给晏七郎:“多谢你告知。现在我总算知道晏容时是哪个了。”
    晏七郎:“……”
    “不是,小满,你再看看这幅画,再仔细想想。”
    晏七郎把画纸又摊开递还给她, “我觉得,你多半又想岔了……”
    “这回肯定不会错了。”应小满掰着手指头跟他细说。
    “东苑寻你那晚上,其实我早早就潜入了晏家。那晚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之后不久,穿紫袍的十一郎和穿红袍子的晏容时就现身了,我亲眼所见。那晚上你也在场的。”
    晏七郎那晚当然在场。略想一想便明白,这是当晚跟随十一郎护驾的殿前司都虞候,吴寻,被小满认成晏容时了!
    他默默地喝了口茶。
    好容易把十一郎这边掰扯清楚,小满以后停止行刺十一郎,难不成,从此又盯上了吴都虞候?
    吴寻可是戍卫皇城的数万禁军里数得上号的好身手!
    上好的一壶小龙凤,在嘴里也没了滋味。
    晏七郎喝半盏茶,放下空盏,把十一郎的画像纸裁出尺余长的一截空白,一张画纸变作两张,提笔蘸墨,继续画像。
    他画像用的是写意画法,抓人物最精准所在,几笔勾勒下去,纸张上出现一个眼神锐利、身材精干的男子。
    应小满在给两边空茶盏倒茶。放下茶壶,凑过去定睛细看几眼,“就是他,晏容时。七郎,你画得好厉害,如今我记起他的相貌了。”
    七郎却摇头:“他也不是晏容时。”
    应小满:……?
    在她愕然的注视下,七郎提笔,在画像空白处继续写下题字:
    【禁军殿前都虞候,吴寻】
    把画上肖像、提上题字的两幅画纸都递给应小满:
    “字都认识么?此人姓吴,在禁军做事,和晏家毫无干系。当晚他随同十一郎而来。”
    “……”
    应小满坐在灯下,两手握着两张画像,来回比对。
    晏七郎握一根小铜钎,起身把照亮的灯台灯芯挨个拨亮。
    灯下的小娘子对着两幅画纸发怔。
    掌灯时分,晏家来客。几个管事都在喊,“阿郎回府,家中有贵客。”
    按七郎的说法,大步进门的是宗亲皇子,贵客赵十一郎。并肩同行的红袍男子,是禁军武官吴寻。从边上游廊迎出去的,是七郎自己。
    当晚三个里头没有一个是晏容时。那晏家管事们异口同声喊着“回府”的晏家当家阿郎,晏容时,他人呢?
    应小满的脑袋嗡嗡地响。
    攥字纸的力道不知不觉加大,纸张在手里揉成一团。
    要么七郎对她扯了谎;要么晏家当晚那么多管事,一起当着她的面扯了谎。
    下午走过洞明桥的时候,她还在想,七郎虽然在暗巷中阻止她动手,但她当面杀他兄弟,即便兄弟关系不好,或许还是让七郎为难了。
    她走进茶肆时,心里还在想,哪怕七郎之前确实骗她,他跟晏容时之间并没有血海深仇,相反,兄弟间关系好得很,因此才护着他自家兄弟……只要他实话实说,她也可以接受。
    但现在他当面解释了个啥?
    她追踪错了人,谁都不是她仇家晏容时,那晏容时人呢?那么大一个人凭空消失了?!
    安静的茶肆里传来一声拍桌子大响。
    窗边拿铜钎子拨烛心的郎君应声回头,注视过来。
    应小满把揉成两团的画纸忿然拍在桌上:
    “从现在开始,你别说话了!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你答话也别张嘴说长句!只说是还是不是。”
    晏七郎哑然片刻,点了下头。
    应小满的眼睛里倒映出七郎颀长如松竹的身影,身侧满室烛光。
    她的眼睛里同样火光跳跃——蹭蹭蹭的冒火苗。
    她头一句直问:“你跟晏容时的关系根本就不是你说的‘血海深仇’,你从开始就骗我对不对?”
    晏七郎深深地看她一眼,答:“是。”
    应小满一口气憋在胸腔里,半天没吐出去。
    果然如此。
    她追问第二句,“你们关系其实很好对不对?所以你才百般替他遮掩。”
    晏七郎头疼地想了半日,张了张嘴,只能答:“是,也不是。”
    应小满:?
    “叫你只答是或者不是,你还作妖?”
    晏七郎:“如实作答,绝没有存心作妖的意思……”
    “闭嘴。”应小满恼火地说:“叫你别说话了。”
    晏七郎应声闭上了嘴。
    他那边闭嘴,这边却没想好如何问话,从蚌壳里头把消息给一步步问出来。
    应小满低头苦想半日,套话的话术没想好,被气得冒火的一颗心倒逐渐冷静几分。
    还是东苑当夜突然想通了的那句话:
    报仇归报仇,七郎是七郎。
    不管报仇的事如何折腾,她都不想和七郎分开。
    她其实已猜想到七郎和晏容时是关系极好的兄弟。当初不知情时,她开口要七郎帮忙杀自己的手足兄弟,确实为难了他。
    七郎既然在里头左右为难,索性不要他牵扯进去。
    “知道你为难。”她缓了缓心情,转头和七郎说:
    “算了,你一个字也不必再解释。东苑那夜我便想通了,报仇归报仇,你是你。以后我独自找晏容时报仇。七郎,我只问你最后一番话——”
    她在灯下露出极为郑重的表情:“这段话至关重要。七郎,我需要你如实回答。”
    晏七郎在灯下侧身望来。
    留意她郑重神色,想了想,走近四方茶桌,重新坐在她身侧,握住了她的手。
    应小满的手反握回去。心情激荡,情绪起伏,掌心不知不觉渗出细汗。
    七郎温热的掌心安抚地拍了拍。
    两边的手握住彼此,视线交汇,晏七郎点了下头。
    应小满便郑重吐出一段于她至关重要的话:
    “我中意你,七郎。”
    “应家和晏家的世仇,只在我杀了晏家家主晏容时之后便结束。报仇结束之后,我愿意和你一起,带着娘和阿织,我们在京城也好,去别处也好,总之我们好好地过一辈子。”
    “但我杀了你感情深厚的兄弟,你还愿意跟我一起么?你会报官抓我么?你会做人证指认我么?七郎,如实回答我。只回答是与不是。”
    晏七郎在灯下凝望她。
    听着听着,他眼里又露出了东苑遇袭那夜相似的,仿佛带着些欢喜又带着些悲伤的复杂神色。
    “你问我的话,我无法以‘是’与‘不是’答你。有些答案‘是’,有些答案‘不是’。”
    应小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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