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神岛的渔民们划着小船,船上载着两三个强壮有力,善于水性的年轻小伙子,彼得神父坐在他们中间,只穿了一条内裤的梅亚雷被他们簇拥在船头,他没有被捆绑起来,肥厚的双手安安分分地摆在膝盖上,头发打着绺儿,紧紧地贴在额头和面颊上。他的脸色很不好,黄中透着青白,长满了小疙瘩,鼓起的嘴唇就像是橡胶做的模型,鼻子红彤彤的,两只松弛的眼袋就像是一个九十岁老太婆的rufang那样晃晃悠悠地垂挂在层层叠叠的下眼睑的皮肤褶皱下面。总之,曾经意气风发,生机勃勃的“唐”的继承人,如今全身上下,还能让人联想到他以往身份与地位的,也只有那双深色的眼睛了,那双眼睛滴溜溜地在眼眶里转动着,一如既往地带着蜥蜴类生物那种漠然与冷酷的意味,不甘心与恶毒的气味儿就算距离一里之外都能闻得见。
    有人递来了一瓶密封着的沙泰勒东气泡矿泉水,梅亚雷最喜欢的那个牌子,一个不言而喻的暗示,梅亚雷犹豫了一下,接过来拧开盖子喝了。
    又有人给他面包,梅亚雷也吃了。
    海面上十分寂静,只有船桨插进海水的“噗”声,和梅亚雷大口吃喝的声音。
    最后一块面包被吞下喉咙的时候,人们已经能够清楚地看见那根纤细阴森的基督架,虽然清晨的浅薄雾霭仍然牢牢地笼罩着它——一只黑色的燕鸥落在象征着爱的横条上,细致地整理着自己的羽毛,负责划桨的人用力挥动船桨,试图惊走它,但那只小巧的鸟儿只是抬起头来,无动于衷地注视着逐渐靠近的人类——它的眼珠子是红色的。
    渔民们立刻低下头,在胸前划起了十字,在海神岛形形色色的传说中,只有吃过漂浮在海面上尸体的海鸟才会有红色的眼睛,就像是游荡在墓园里的食尸鬼,它们是魔鬼的仆役与耳目。
    “真是太晦气了。”一个人小声嘀咕道,这是个不折不扣的不祥之兆,他撩起眼皮子打量着坐在船头的梅亚雷,一个胆大妄为的谋杀犯、弑亲者、叛徒,但此时他也不得不佩服这家伙的勇气,如果是他,没准儿现在已经吓得尿裤子了。
    燕鸥一直等到人们接近到几乎一伸手就能抓到它的距离后才懒洋洋地拍了拍翅膀,飞走了。两个小伙子亲吻了彼得神父随身携带的十字架和圣经,翻身下水,他们先将固定在船头铁环上的绳索拉下来,缠绕在基督架上,好让小船不至于在接下来的过程中被海潮冲远,而后稍稍做了一番热身运动的梅亚雷才在另两人的扶持下跳下了船,早上的海水还有点儿凉,他打了个哆嗦,但很快就熟悉地踩起了水,让自己浮在水面上,早先下水的两个小伙子分别抓住他肩膀的一端,把他带到基督架前。
    海水只到基督架的横条下方,彼得神父从船上抛来钢制的链条和锁,基督架的横条与竖向桩的合适部位都留有孔洞,只要将链条穿过它们就能将一个人牢牢地捆绑在这根可怕的刑架上。
    彼得神父监督着他们完成所有的工作,等小伙子们上了船,他也下了水——长及脚面的法衣在海水里就像马尾海藻那样累赘麻烦,而且他只有一只脚,另一只手还得高举着圣经与十字架,这让他在水里活动起来很不方便,但幸好还有一根连贯于刑架与船只的绳索可以利用,彼得神父沿着那根绳索慢慢地靠近了梅亚雷,直到两人如字面上所表示的那样“面对面”
    “你忏悔吗?”彼得神父气喘吁吁地问道。
    梅亚雷看了他一眼“是的,”他瓮声瓮气地回答道:“我忏悔。”
    “主已经宽恕了你所有的过错。”彼得神父说,他也同样注视着梅亚雷,几秒钟后,他表情复杂地向这个也可以说是看着长大的孩子伸出手,让他亲吻圣经和十字架。期间彼得神父的手指碰到了梅亚雷的额头,被提前涂抹了圣油的额头滑腻腻的,冰凉刺骨。
    彼得神父突然觉得很冷,他让船上的人把他拉了上去,刚才上了船的小伙子们俯下身去,解开了船头铁环上的绳索——依照海神岛的传统,这根曾经缠绕在基督架上的绳索是不吉利的,必须保留在原地,等待海水将它腐蚀殆尽。它就像一条海蛇那样扭动着落入暗蓝色的海里——海水深不见底,人们就像避让某种可怕的预兆那样避开了自己的视线,不去看那条绳索的最后所在。
    船桨重新落下与扬起,小船飞速地离开了基督架和上面的人。
    “太冷了,”彼得神父说“有谁带酒了吗?”划桨的人随身带了一瓶本地产的葡萄酒和奶酪,一人一口地传递开,这样儿轮了两圈,他们终于感觉好多了。
    天空正在发亮,等他们回到岸上,阳光已经变得异常耀眼,大海则像是镀上了一层黄金与钻石的粉末,明亮的令人不敢直视,吹拂着身体的咸腥海风变得温暖柔和,彼得神父没有穿鞋,他赤着脚踩在海滩上,贝壳细小的碎片嵌入了脚掌的厚茧里。
    小伙子们将小船拖上岸,他们暂时不回家,一处临时搭建的海边小屋里面储备了葡萄酒、肉和面包,还有扑克和音乐带供他们消磨掉下面的几个小时。
    他们必须等到这次涨潮过去,去基督架哪里查看结果,然后将活着的人或是尸体带回海神岛。
    “您在看什么?”
    “没什么。”彼得神父收回了自己投向远处的视线:“雏鸟,”他竖起两根手指“两只雏鸟而已。”
    羽翼未丰,却已经在跌跌撞撞,不断拍打翅膀,想要飞上高空的雏鸟。
    ***
    撒沙与别西卜一起爬上了海边的悬崖。
    海神岛的边缘密布着这样的悬崖,它原本是一块完整的巨石,但在数以千百年计的岁月里,日复一日,夜复一夜地不断冲击与拍打着它的海水以最为充足的耐心缓慢而坚持地掏空了它的脚、肚子与胸膛,现在它就像一只石化的巨鹰那样向海天之间伸出了庞大的喙,撒沙与别西卜肩膀紧靠着肩膀坐在喙的尖端,活像粘在上面的两颗草籽。
    从这里俯瞰下去,可以看见基督架。
    撒沙和别西卜的实力都很好,他们可以看见梅亚雷,辨识他的表情,还有时不时捏紧的两只拳头,海水持续上涨,海水被潮流推动,溅上他的脸,他闭上眼睛,白色的泡沫从他的鼻尖留下来。厚厚的嘴唇蠕动着,像是在祈祷或是诅咒。
    “你觉得他会死吗?”
    “不好说。”撒沙回答:“这是上帝才能做出的判决,基督架的原意不正是如此吗?”
    同伴敷衍般的回应换回了别西卜悲哀无奈的一瞥。
    “但有人不希望他死。”撒沙继续说道,罪行确凿——是的,他最大的过错的就是失败了——的梅亚雷原应该被悄无声息地处理掉,可切加勒没那么做,他给了侄子一个机会,一个看来很有几分生机的机会。
    霍普金斯们从不认为切加勒会是个心慈手软的老好人,如果他是,那么现在坐在“唐”位置上的人就不该是他,切加勒上面可是有好几个哥哥呢。这个决定很有可能是迫于某种原因或现况做出的,但切加勒真的会让梅亚雷活下去吗?虽然说,梅亚雷现在已经看似没了任何翻身的资本,即便他活了下来,他也没了继承“唐”身份的机会与继续呆在海神岛上的权利,他连同他那些罪不至死的同谋者与支持者会被流放到一个偏远的地区,也许是西大陆的某个岛屿上。
    切加勒不会觉得高兴的。
    可就如撒沙所说的,有人希望梅亚雷活下去。
    ***
    梅亚雷试探着动了动自己的手臂和腿,发现铁链并不像看上去的那样紧,他尽量努力但不显眼地挣扎着,果然,那些链条很快就变得松弛起来,他的脚后跟用足了力气,死死地踩住基督架上不怎么平整的地方——和浅海里的大部分礁石与沉船遗留下来的金属制品一样,基督架常年沉没在海水里的部分寄生着贝类与海藻,凹凹凸凸的部分又尖又滑,梅亚雷的脚跟很快就被割破了,海水腌渍刺激着伤口,那种疼痛让梅亚雷大声叫嚷起来——但这份代价付出的相当值得,他在基督架上勉强站稳了,他的双手翻上来,紧紧地握住横条儿。
    海水上升的很快,梅亚雷扬起了脸,这个姿势并不利于呼吸,他张大了嘴巴,贪婪地吸入夹杂着飞沫与海藻的空气。
    潮水涌动着,把他的身体推来推去,有好几次,他都差点失去了那个可贵的立足点——如果梅亚雷不是个性子倔强的大人物,也许他老早就支撑不下去了。等到下次退潮还得要好几个小时,荡漾着的水波拍打着他的耳朵,曾经有那么几分钟,海水没过了他的下巴,可他还是坚持住了,虽然长达几个小时的不懈抗争已经令他精疲力竭,奄奄一息。
    他等到了退潮,当海水退到他肩膀以下的时候,始终紧闭这双眼的梅亚雷喜悦地在心里唱起了歌:“看吧,”他在心里呐喊道:“看吧,圣母在天上看着我们呢,她是绝对不会容许魔鬼阴谋得逞的。”
    梅亚雷的脚已经疼得出差不多麻木了,可就在他为了自己重获生机而欢欣鼓舞的时候,新的疼痛冲进了他的大脑。
    他本能地低下头去瞧,滚热耀眼的阳光刺穿了清澈的海水,他看见了自己在水中浮肿发白的身体,以及在这具壮硕的身体上缓慢成型的艳丽鞭痕——就像一个手法娴熟的隐形刽子手在用极细且富有弹性的辫鞭子施加鞭挞那样。成串的水泡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了出来,其中的一些在还未完全鼓起之前就已破裂,向海水里释放出半透明的液体它们带来的巨大痛感让梅亚雷忘记了一切,他的脸痉挛变形,一声又一声地发出不成调子的哀嚎,手臂和腿胡乱地疯狂抽动,甚至咬下了一部分舌头。
    如同某部著名侦探小说中的牺牲者一般,直至生命的末了,启迪的灵光方在梅亚雷濒死的大脑中闪现,他挺直了身体,喊出了那个关键的词语。
    非常可惜,观察结果的人要在一个小时后才会来到,他最后的申辩与控诉无人得知,唯一能做出证明的唯有他身上恐怖的伤痕。
    几团蓬松圆形的褐色粘膜和纤维的集合体缓慢而沉重地呼吸着,携带着致命的刺细胞,有着一百英尺以上长度的触须在蔚蓝的海水自由自在地飘荡着,海神岛周遭暖热的水温让原生于北极海与北大西洋、北太平洋海域它们颇有点不适应,但它们还是极其完美地完成了人类所交付的任务。
    ***
    “切加勒又要破费了。”撒沙说。
    “没什么,”别西卜说,黑葡萄般的眼睛里不带一点情绪:“——他是‘唐’。”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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