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发泄吗?可是他没有自由,也没有钱。他有很多事情要做。
    所以就只能一直这样,告诉自己,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他很好,还得到了一把很厉害的人送给他的雕塑刀,看了很伟大的展览。
    这样也就够了。颜湘笑着想。
    最后飞机降落在旧金山国际机场,有车在机场门口等着,把他们安全送往太平洋沿岸的海边别墅。
    周助理说,蒋先生需要在旧金山处理另外的一些事情。
    颜湘没有什么反对的意见,蒋先生本来就很忙,满世界到处乱飞,他已经习惯了。只是跟人借了一张电话卡,跟妈妈打电话,说他要晚一周才回国。本来约好回国就去看她的,要违背约定了。
    妈妈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温柔,说,没关系多多,你自己一个人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跟紧人,别走丢了。
    颜湘点点头,说,妈妈我知道啦。你也要照顾好自己。
    很日常的家人对话。
    蒋荣生本来在车上用ai处理工作,修长的指尖一顿,看了一眼颜湘,没有说什么,又继续低头跟周容确认文件细节。
    一排漆黑的,通体发亮的豪车列阵沿着长长的棕榈大道转入某一片海滩转角的时候,颜湘正望着车窗外发呆,忽然在微微瞪大了眼睛。
    在他们的面前,一座巨大的,橙色的过山车高高地矗立着。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龙,腐朽千年以后,只剩下骨骼,那么一定是眼前这个样子的。
    过山车的钢铁如龙骨般蜿蜒,雄伟,壮观,沿着太平洋海岸的边缘蟠爬着,是非人类能做的巨大景观。
    在过山车下面是一个海边游乐园。除了过山车,游乐园很高的摩天轮,彩色的旋转木马顶部的颜色像包裹着一层甜蜜的糖霜,在旋转木马上的人成了梦幻童话里的活泼小人。
    加州的阳光盛大灿烂,仿佛夏天永远封存,冰淇淋球和薯条是永远不会散场的主角,几乎每个人手里都捧着一个圆润彩色的冰淇凌球,边走边笑,边走边聊,还有人在自由地滑轮。
    隔着车窗,听不见过山车的尖叫声,也听不见他们的笑声。但是颜湘知道,各种异国面孔下,他们笑得非常幸福。
    颜湘从来没有去过游乐场。一直在画画,医院,家里反复辗转。
    他几乎是半趴在车窗边,盯着车窗外沿途的棕榈树,有些出神。
    那座过山车已经计算不出到底有多大,从拐入海滩的那一刹那,到落地,到走进蒋荣生的别墅,依旧能看到那一架过山车。
    跟在洛杉矶的酒店一样,在这个别墅里没有事情做,颜湘就常常一个人坐在视野良好的落地窗旁边,手里有一叠厚厚的白纸,是给他画画用的。像动漫里温顺沉默的兔子,每天在角落里玩着旧旧的玩偶,就会觉得很幸福了。
    这还是蒋荣生帮他拿的纸。佣人好像不是很喜欢他,请求般地问他们有没有白纸,他们好像也没有听见。
    蒋荣生就在旁边处理工作,偶尔会有穿着西装的人进进出出,会扫两眼坐在窗边的东方男孩儿。
    蒋荣生就会笑了笑,用英文说,没关系,他听不懂英文。
    颜湘背对着他们,心里想,好歹是个本科生,过了四六级的。然后低头,后脑壳有点委屈似的,在白纸上随手画了一座长了翅膀,失控飞起来的过山车,然后过山车的车头绑了一个卡通小人。
    卡通小人用蓝色蜡笔涂着眼睛,穿着西装,表情很慌乱,头发都飞起来了。跟平时成熟而淡定的蒋先生完全不同。
    颜湘画完,笑了笑,偷偷地把纸撕下来,怕被蒋先生看见他没有好日子过。
    放来放去都不知道放去哪里好,又不能扔进垃圾桶。
    颜湘看到过,这个别墅的安保会检查每天的垃圾袋。
    想了半天,还是放进了雕塑刀筒子里的夹层,偷偷地放好。他的眉毛垂下来,小心翼翼地检查了一遍,确保不会被发现了才安心。
    蒋荣生本来正在翻材料,指尖忽地顿了顿,抬眸,深蓝色的眼睛注视着颜湘几秒钟。
    然后又似是而非地笑了笑,墨色的钢笔尖缘在雪白的材料纸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整齐下划线。
    痕迹很浅,淡淡地,但是很清晰。
    右耳边的ai声音落下,左耳里的ai继续开始播报文件,分析条文。
    也许是工作的内容不同,坐边耳朵的ai声音更冷酷一些,声调更平一些,完全是刻板冷漠,不近人情的机器人。
    晚上十点以后,是工作停止的时间。
    佣人都已经各自回房,也不会再有洋人下属来汇报工作,这个别墅里恢复了沉静。
    吊顶极致奢华浪漫,每一块地上都铺了柔软的地毯,可是却干净温暖,可以想象,单单是地毯的维护成本就有多奢侈。两边壁上挂了油画,中间的壁炉正在燃烧着柴火。有点像童话故事里森林深处的城堡,华贵,但是寂静。
    颜湘一边啃着苹果一边下楼梯,这里的楼梯是复古木色,间距有点窄,下楼的时候要小心一点,刚下到一楼,就看到蒋先生坐在一楼的沙发上,在看电视。
    这里的电视颜湘都看不懂,全是洋文,只有卡通频道能看得懂一点。
    颜湘咬了一口苹果,慢吞吞地走到一楼。
    “过来。”蒋荣生叫他的语气感觉总让颜湘觉得很熟悉,像是在叫西蒙。
    西蒙是蒋荣生养的狗,长得凶凶的,偶尔会去蒋荣生那套顶层复式玩。
    虽然长得很凶,毛又长,但是性情很温顺,有时候颜湘在沙发上打游戏睡着了,西蒙会趴在他的肚皮上,让风吹不到颜湘的肚子。
    西蒙被训得太好了,吃饭也不着急,更不会抢,看到蒋荣生拿零食出来,要蒋先生说一声,“过来”,西蒙过去,得到允许以后才会低头吃。
    但是颜湘喂西蒙的时候,也会说,“过来”,西蒙就不会听他的,也不会吃他手里的东西。
    颜湘后来觉得,可能是语气有区别。
    蒋先生的“过来”,声音有点低,吐字沉稳而游刃有余,似乎没有人能违逆。
    颜湘也是,很听话地低头走过去,站在沙发旁边,不敢再吃苹果了,安静地看着蒋先生,用眼神问,怎么了?
    蒋荣生递给他一本画册,皱皱眉,“不要用白纸画画了,没有订成册会乱飞。今天我开会,文件里多夹了一张涂鸦。”
    他说着,把那张用素描的过山车纸张摆到桌面上。
    的确是自己画的。
    颜湘一直在画画,画了很多速写,水彩和动漫过山车,也没有数到底画了多少,莫名其妙跑到蒋先生的工作文件里,还影响了他的工作,这让颜湘很不好意思。
    蒋先生拿起遥控器,换了一个台,“你需要什么就跟他们说,他们都是华人,能听得懂中文。”
    颜湘默默地捧起素描本,想了想,嘴唇翕张几下,但是却什么都没有说,温驯地点点头,说,“知道了。”
    刚刚嘴唇翕张的瞬间,电视上正在播报其他州的枪击新闻,新闻上的现场混乱无比,把颜湘想说的话都隐匿下去。
    如同被投入湖底的一枚微茫石子,连涟漪都没能余响泛滥几圈。
    蒋荣生喝了一口柠檬红茶,看着颜湘,微笑,“你觉得这里的佣人不是很喜欢你?”
    颜湘一愣,不知道蒋先生是怎么知道的。
    的确,这里的佣人并不是很喜欢他。
    如果是见面的第一眼就不喜欢他,态度冷漠,眼神冰冷,那也不能计较什么。
    只是这种“不喜欢”是从第二天才开始的。
    这让颜湘反复琢磨,觉得肯定是自己在这里做错了什么,他们才会不喜欢自己。
    颜湘于是问,“能不能告诉我。为什么?”
    蒋荣生神色淡漠,不徐不疾的低音响起,“并不是你的错。他们一开始以为你是齐思慕。”
    …思慕?
    那个跟自己长得很像的,很厉害的演员?
    颜湘认识齐思慕,一开始是在学校的见面,后来或多或少地厅到传闻,齐思慕和蒋先生是一对剪不断理还乱的年少情侣。
    他们十几岁就认识,好像在一起过,后来就分手了,缠绕混乱至今,既不能算情侣,也不能算什么关系都没有。
    至少在网站上看到,齐思慕的很多电影都是由蒋先生个人投资的,是百分百的资金话事人。
    对了。
    颜湘猛地睁大了眼睛,恍然大悟。
    那天路过去书房拿水彩的时候,在巨大的书架上匆匆一瞥,好像看到有一张合影,背景是两个穿着美式高中校服的学生。
    下一秒钟,就听见蒋先生淡淡地,“我跟齐思慕高中交往过。当时齐家和我的父亲,大哥都不同意。我们当时非常幼稚,打算所谓的私奔。私奔的终点就是这座别墅。当时这座别墅已经完全属于我。”
    齐思慕提出分手也是在飞往旧金山的飞机上。约好到了终点就分手。
    的确是终点。
    “还有那座过山车。”蒋荣生深蓝色的眼睛也眯了眯,脸上始终保持着很温和的微笑,彬彬有礼,
    “是齐思慕一个很天真的幻想,想在海边试着做一座长长的过山车。后来我实现了。”
    “这些,这座别墅里的所有佣人都知道,所以他们觉得你是mistress,情妇,第三者,占了齐思慕的东西。这就是理由。”
    颜湘睁大了眼睛。
    却又忽地难受起来。他是一个很自卑,对他人的想法,批评保持高度敏感的人,强迫症也有点严重。
    他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友好相处,甚至希望每一个人都能喜欢他。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颜湘喜欢苛责他人,而是他习惯性地保持透明,或者讨好所有人。如果别人不喜欢他,看轻他,颜湘就一定觉得是他自己的错。
    不然还能是谁的错?佣人们不知道情况,蒋先生跟他的关系是金主与妓,没有义务帮他解释。
    颜湘叹了一口气,没有说话,默默地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啃着苹果。
    当婊/子可以,但是当得这么人尽皆知,每天在别人眼底下晃悠,被人嫌的理由而不自知。
    颜湘心里觉得很难受。
    第28章
    颜湘啃着手里的苹果,一直盯着电视机,静静地看着电视上播放的新闻。有四幅不一样的红绿股票折线图在电视机上跳动着。
    颜湘一直看啊看,眼睛都不眨一下。
    很久以后,他才终于放弃了。其实他根本看不懂。
    颜湘把吃剩的苹果核放到了垃圾桶里,洗干净手,坐在蒋荣生的身边,又问,“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回国?”
    电视机播放着新闻,蒋荣生很偶尔才抬起半分眼皮扫了一眼,皱皱眉毛,大部分时间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俄罗斯文集。
    “四天以后。”
    颜湘的肩膀垂下来,喃喃地,“还要这么久啊。”
    “嗯。”
    从这一晚结束以后,颜湘就很少再呆在一楼的落地窗里画画,除了吃饭,其他大部分时间都呆在二楼的客房,一个人在房间里面依旧是画画,发呆,偶尔打电话给妈妈,像个被圈养起来的兔子。
    人长久地呆在一个地方,不说话,看不到外面的人,情绪是不知不觉地会越来越低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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