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城外,圪庄台。
    陶司令在攻占圪庄台以后,已经把指挥部挪到了这儿,等他接待完陈兴晟派来的特使时,己然是暮色苍茫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特使送出指挥部后,立即下令召开紧急会议。
    几位军事主官很快就到齐了。陶司令铁黑着脸,一句多余的话没有,直接就把送来的通牒抛在了行军桌上:
    “看看!看看!……狗日的陈兴晟,居然敢给我们发最后通牒,说什么蒋委员长命令八路军就地驻防,不得擅自行动……哼哼!还命令我们撤出临城周边……娘的,他算什么东西?”
    听完陶司令的话,一旁的徐政委也义愤填膺:
    “哼!我们跟中村联队苦战那么多年,那时他陈兴晟到哪儿去了?现在倒好,快胜利了却跑出来了,还不让我们进攻,这下山抢桃的本事倒不小!”
    徐政委的话立即激起一片公愤……
    “哼!管他娘的,朱老总已经驳斥了蒋介石的命令。这帮家伙,我们抗日的时候,他们在哪?现在养足了精神,下山抢桃来了!”
    “就是,这帮狗日的,要不是我们打下杨家桥车站,他们凭什么兵临城下?”
    “还通牒我们,他们算老几?咱们该打照打!”
    众人议论纷纷,李昆却难过地摇了摇头:
    “同志们,打铁还需自身硬啊!……本来我们率先拿下杨家桥车站,完全可以一鼓作气进攻临城。
    可是,同志们!我们的后勤保障太差了!原本指望拿下杨家桥车站能补充一下,谁知缴获的弹药都被水泡了。
    唉!我们只能指望军分区修械所了,可他们产能有限,一时半会儿也供应不上啊。”
    鲁大明霍然而起,“同志们,要我说,把各团的弹药都归给我们教导大队,我们士气正旺,保证三天之内拿下临城!”
    “去去去!你鲁大明凭啥缴我们的械?我们老二团又不是吃素的?”
    “就是,我们特务团更是精锐中的精锐,倒不如把弹药都归给我们,让我们上!”
    众人议论纷纷,陶司令却把目光投向了孟占山,可目之所及,这家伙却让陶司令哭笑不得——
    这家伙独坐一隅,从兜里摸出一张毛边纸,再撮出一撮烟叶子倒在纸上,卷起来,放到嘴边,用舌头舔舔,手一哆嗦,叶子烟却没卷上,纸烟散开,黄灿灿的烟叶从手指缝里流了出来。
    可这家伙浑不以为意,再撮出一撮,再卷……
    陶司令哭笑不得,冷不丁“啪”的一巴掌拍在行军桌上,把众人吓了一大跳。孟占山更是一哆嗦,纸烟“咕噜噜”滚落于地。
    “好你个孟占山!把我们这儿当啥了?卷烟厂?……
    一根破叶子烟卷了好几分钟还没卷好?干啥来了?吃干饭呢?”
    孟占山讪讪地笑了笑。
    “还笑?别人都涌跃发言,你小子却在那儿孵蛋!……快说!有什么高见?要不然老子不管饭!”陶司令脸色铁青。
    孟占山怔了一下,连忙道:“嘿……陶司令,还是那句话,中村联队的战斗力绝对不容小觑,他们尤其善于凭险据守……”
    “对于这样的对手,强攻很难凑效,只能巧打……是不是?……娘的!又是这一套!我说,关键是怎么巧打?”陶司令愤愤地插了进来。
    孟占山面带窘相,讪讪地道:“怎么巧打?……我还没想好……”
    “嘿!你小子……又来了……”
    陶司令的脸色変得铁黑,“我说,能不能换点新词?……嗯?……耳朵都快磨出茧子来了!”
    “司令……我还没说完呢?”
    孟占山眯起小眼晴,调皮地打量着陶司令,“怎么个巧打……我虽然没有想好……但怎么不战而屈人之兵……我倒想到了一些……”
    “哦?……”
    陶司令一怔,定定地瞧向孟占山:这小子,这是玩老鼠拉木锨啊,大头在后头?
    可李昆的脸色却瞬间拉了下来:“孟团长……你该不会是想跟日寇套近乎吧?”
    孟占山点了点头,“嗯……有点那意思……我说,中村上次的回信大家都看了,这家伙倒不是冥顽不灵……我觉得,我们是不是能和他勾兑一下,让他向我们缴械投降……
    我们还可以正告他,只要他缴械投降,就能保证他们的人身安全,并安排他们回国……”
    “什么?……不行!绝对不行——”
    孟占山的话还没说完,鲁大明己经“呼”地站了起来,“老孟,你是咋想的?……嗯?……你是疯了?还是呆了?
    咱们跟狗日的战斗多年,牺牲了多少战友?狗日的烧了咱们多少村子?祸害了多少老百姓?……
    我说,但凡是个中国人都不会忘记这笔血债?……你还想放他们一马,让他们回国?休想——”
    鲁大明的话音刚落,孙家湖又站了起来,表情也是相当的激动:
    “就是,鬼子杀了我们那么多人,噢,现在他们打败了,把枪一扔,说我们不打了,放我们回国吧……然后我们说,好吧,没问题……
    狗屁!哪有这美事?做梦——”
    眼看眼前横眉怒目的战友,孟占山柔声道:
    “同志们,你们不要忘了,不战而屈人之兵,乃是善之善者也。
    连聂司令都说:中国人民决不以日本士兵及人民为敌,所以坚持抗战,誓死抗日者,迫于日阀侵略而自卫耳。而侵略中国亦非日本士兵及人民之志愿,亦不过为日阀胁从耳……
    同志们,这是何等的心胸,何等的智慧,这是大局,是胜利者的风度!……我们决不能意气用事,让同志们倒在黎明之前……”
    他的声音虽然柔和,却如醍醐灌顶一般,很快就有一人挺胸而起,朗声道:
    “我赞成孟团长的意见……我发现,孟团长自打从抗大回来以后,思想觉悟好像一下提升了好几个档次,值得我们学习……”
    众人定睛一看,却是韩山河。
    徐政委也站了起来,向韩山河投去意味深长的一笑:
    “看来,我们的主官还是有明白人……同志们,孟团长说得对,我们不仅要在战场打败鬼子,还要在精神上打败鬼子!
    我们要有大局观,更要有胜利者的风度!……我完全赞成孟占山同志的提议!”
    陶司令也站了起来,目光深邃地扫视着部下,尤其是孟占山,良久,才开口道:
    “同志们,说实话,我骨子里就对鬼子厌恶无比,恨不得把他们都突突了。可是,强攻是赔本的买卖,我们不能做赔本生意……所以孟占山同志的提议可以考虑。”
    一旁的鲁大明正抽闷烟,闻听此言,猛地把烟头掐灭,气咻咻地再次站起:
    “我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老孟,狗日的杀了我们多少人,杀了罗卓英,杀了常大山,杀了黄新庭,杀了何长顺……还杀了我们那么多战士……
    我不管什么大局,也不要什么狗屁的风度,我只问你,老孟,狗日的杀人放火一通,一句投降就了事了?还送他们回国?
    老孟!你只要问心无愧就行,你别忘了,那些死去的战友可都在天上看着呢!”
    鲁大明的一席话犹如一把钢刀直刺孟占山的胸膛,戳穿了他的心,戳穿了他的肺,连带脊梁骨都戳破了……
    孟占山突然就笑了,笑得毛骨悚然,笑得撕心裂肺……
    随后他又哭了,哭得泪水涟涟,肝肠寸断……
    罗卓英,常大山,黄新庭,何长顺……这一个个熟悉的名字如同泰山一般向他压来,压得他眼前黑蒙,摇摇欲坠……
    鲁大明慌了,连忙上前把他扶住。
    这一哭足足哭了十几分钟,连带指挥所的所有人都哭了,会议没法进行下去了……
    ……
    众人离开后,徐政委喊警卫员给陶司令倒了一杯叶子茶,两人相视而坐。
    徐政委颇为担心地说:“老陶,这么一哭便没结果了,你是一把手,不能犯迷糊……
    孟占山同志的建议是对的,是上上之策,也符合上级的精神,咱们必须采纳!”
    陶司令仰天长叹:“唉,道理我都懂,可就是过不去那个坎……
    我们牺牲了那么多同志,现在却要放这些狗日的回国,别说说服别人,我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说完,陶司令端起叶子茶一饮而尽。
    徐政委仍旧心平气和,“老陶,有些事情,它执行起来确定很困难,但必须执行!就像我们当年脱了八角帽,带上青天白日帽徽一样……我们都是军人,更是指挥员,必须有大局观!”
    陶司令惨然一笑,“罢罢罢,我就给狗日的一次机会……不过……”陶司令两眼突然冒火,伸手把手枪拽出来往桌子上一拍,“狗日的要是不识抬举,想顽抗到底,哼哼,老子就把他们杀得片甲不留!”
    “唉,老伙计,难为你了……你看,派谁去好?”陶司令柔声问道。
    “孟占山!”
    “什么?”
    徐政委有点意外地看了一眼陶司令:“他行吗?哭成那样?”
    “行!怎么不行?谁有那小子心眼多?别人心脏上四个眼,那小子有十个!
    再说了,明明心如刀割,却要面带微笑,试问除了那小子,又有谁能做到?”
    “哈哈哈——”
    徐政委忍不住笑出声来,笑得直捶陶司令的胸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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