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很暖。
    几人步入一个宽阔的榻榻米房间,房间四周是水墨画的装饰墙壁,屋子正中央摆放着一张低矮的桌案,桌案正中央放着一个梅子青釉的花瓶,当中插着一支花枝,花枝上对称着两朵淡粉色的花苞。
    时近中午,和煦的光线透过精致的木百叶窗洒进屋里。
    整个房间构造极其简单,但却无比精致,精致到会让人产生一种无法形容的禁闭感。
    李云崇与松原跪坐在榻榻米上,成芸暗自松了松小腿,也打算坐的时候,李云崇拍了拍她的手。
    “你就普通的坐着便好,这样坐你受不了。”
    说完,他又转头对松原说了一句话。
    成芸看着他们,李云崇说完之后,松原朝成芸抬了一下手。
    李云崇道:“坐吧,自便就好。”
    坐下后,李云崇又与松原谈起来,两人神色轻松,偶尔谈到什么有趣的话题,一起笑出来。
    过了一会,成芸听到屋外有声响。身旁的两人不再闲聊,看向门口。
    拉门打开,进来两个盛装打扮的女人。
    成芸不是第一次见到艺妓,距离上一次差不多已经有一年之久了。
    两个艺妓个子虽矮,但体态婀娜,脸涂得煞白,由两个打伞的男人护送着进来,进来之后朝屋里人行了一个礼,护送的人就离开了。
    外面又有人端来茶具,两名艺妓一语不发地跪坐下来,开始茶道表演。
    松原和李云崇重新聊起来。
    左边是两人聊天,右边是艺妓泡茶。
    不管哪边都同样无聊。
    艺妓泡好了茶,先为松原和李云崇奉上,半臂的距离外,成芸闻到她们身上独特的香味。给李云崇奉茶的艺妓背对着她,成芸看到她同样涂白的后颈。
    艺妓的服饰经过多年的演变,已经定型,脖颈连着后背的位置,露出好大一片。
    李云崇曾给她解释,这是因为男人们通常觉得女人的背颈是一个*的部位,所以艺妓会涂白,并且露出。
    成芸转眼,看着给自己奉茶的艺妓,她低着头,脸上一丝表情也没有,她端茶的手很稳,每一个动作都像是经过千雕万琢,没有丝毫的偏差。
    奉过茶后,艺妓跪坐在一旁,一动不动,就像是两个瓷做的假人。
    这两个艺妓跟她上一次看到的不太一样,上次是晚上,艺妓来后表演的不是茶道,而是歌舞。
    她还记得上一次看到的景象。
    厚厚的白妆,繁复的和服,精美的头饰,那是与黑夜相对的凄绝。
    跳舞时她们在笑,可笑得又与常人不同,就好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样。
    李云崇和松原谈了好久,中途松原起身去洗手间,李云崇转头对成芸说:“等下我带你去拜访一个人。”
    “谁?”
    “等下你就知道了。”
    “你们还要聊多久?”
    “怎么了?”
    “我出去等行么。”
    李云崇说:“干嘛要出去,外面那么冷。”
    “没事,我穿的多。”
    “坐不住了?”
    “脚麻了。”
    李云崇说:“你看看那两个人,她们跪了这么久都没事。你这么随意坐着还麻。”
    “她们练多长时间了。”成芸站起来,趁着那小日本没回来,原地做了几个蹲起。衣服一合,对李云崇说:“我出去了,你们谈完了叫我。”
    “别走太远。”
    “走不远,抽根烟而已。”
    成芸从屋里出来,转头一次,那两个艺妓还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成芸第一次见到这种套路的,她开始怀疑她们是不是练得连眼睛都不用眨。
    她在院子里一连抽了三根烟,总算精神了一些。
    成芸没有离开院子,她有那心也没那力气。
    过了一会,李云崇出来叫成芸。
    “吃饭了,饿了吧。”
    艺妓已经离开,他们三人来到另外一个房间,桌子上摆好了饭菜。
    饭菜精致,分量很少。不过少不少也无所谓,因为成芸到现在也没什么胃口。
    吃过饭,总算要出门了。坐在车里,李云崇小声对成芸说:“等下要拜访的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松原坐在前面,指挥着司机把车开到一条小道上。
    成芸问李云崇:“什么意思?”
    李云崇笑着说:“你刚不是问我要见的是什么人,我告诉你,是个了不得的女人。”
    “怎么个了不得法。”
    李云崇没有回答,反问成芸:“你看刚刚那两个艺妓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感觉。”
    成芸回想了一下,“应该训练了挺久吧。”
    李云崇摆摆手,淡然道:“差远了。”
    成芸没说话,李云崇又接着道:“现在日本的艺妓行业渐渐商业化,很多学徒最多也就练了两三年就开始出来表演。”
    “人家为了给你泡杯茶练了两三年,你还要怎么样。”
    李云崇哼笑一声,看向成芸,声音低沉地说:“学表容易学里难,她们身上少了味道。”
    “你要什么味道。”
    李云崇看着前面,说:“等下我带你去见的那个女人,你看到她就懂了。”
    成芸不再说话。
    车子在一条幽静的小路路口停下,成芸下车,看到这条青石路一路延伸至一座小院内。
    院旁种满了树,棵棵修剪整齐。
    成芸跟在李云崇身边,松原走在最前面,叩门。
    来开门的是一个老妇,看年纪最起码有八十多岁了。
    成芸在一瞬间就知道,这个老妇就是李云崇口中的那个女人。
    她满脸沟壑,穿着日本传统和服,头发在脑后盘成一个小发髻。
    她在对门外的客人笑。
    成芸看着她的笑,忽然感觉到一种诡秘的氛围。
    她朝着三名客人行李,松原同她讲了几句话,她把他们迎到屋子里。
    她的院子没有李云崇的大,但收拾得非常整洁,她带他们进屋,坐在榻榻米上,为他们泡茶。
    动作很熟悉,成芸想起刚刚那两个年轻艺妓。
    她的动作比起那两个人更加成熟,举手投足之间,几乎已经达到一种灵魂交融的境界。
    她并不像那两个年轻艺妓,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她一直带着笑——而且,那并不是属于老年人的慈善和蔼的笑,她的笑依旧是那种优柔魅惑的女人笑。
    看着这个老女人的一举一动,成芸似乎明白李云崇口中的味道是什么了。
    她眯起眼,在松原与老艺妓交谈之际,起身离开房间。
    李云崇跟了出来。
    “怎么连声招呼都不打,日本讲究这个,你也不是不知道。”
    成芸点了一根烟,一句话都不说。
    李云崇在她身边说:“她叫和子。”
    成芸吹了一口,烟雾迅速散开。
    “艺妓的行业有一个不成文的规定,艺妓在从业期间不能恋爱结婚,因为要保持这份行业的纯洁感。所以艺妓大多十几岁出道,二十几岁就离开了。”
    他们站在庭院中,天稍稍阴了一点,微弱的阳光透过树丛,将庭院照得一片灰绿。
    “这么短短的时间,培养出的不过只是薄薄的一层,这个行业真正的内涵她们无法得知。”李云崇淡淡地说,“但是和子不同,她将一生都奉献给了艺妓行业,就算是年纪大了,没有客人了,她也没有放弃。我还记得自己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那时我只有十几岁,正在念高中,她已经将近五十岁,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被吸引了。所以我让松原暗中资助了她。”
    成芸目光漠然地看着前方,一语不发地听着李云崇说话。
    “艺妓跟妓女不同,她们卖艺不卖身,和子一生都没有结婚,没有男人,但她依旧很美,那是一种沉淀的妩媚,一种女人真正的美。”李云崇在形容和子的时候,神态不知不觉中带着一丝崇敬和倾慕之意。
    成芸睨着,忽然笑了一声。
    李云崇转过头来。
    成芸往洁净的地面上弹了弹烟灰,李云崇看见了,也不制止,他的注意力似乎都放在成芸接下来的话上。
    “是啊。”成芸笑着说,“她的确笑得好媚啊。”
    李云崇看着她,他知道她还没有说完。
    “不过那不是妩媚。”成芸转眼,与李云崇对视,眯起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那叫鬼媚。”
    李云崇面无表情。
    “如果真的只卖艺,何必把领子敞得那么开?”成芸微微歪着头,“艺妓艺妓,说到底,还不是落在一个妓上。大概唯一的特殊之处就在于你说的——小日本喜欢把东西做绝了。”
    她把抽完的烟头扔到地上,一脚踩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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