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里每添一个下人,都要这般观摩一番的。叶浔也清楚,这样会比别人累心,但是这样的日子久了,已经形成习惯。既已成习,也就不会觉得疲惫。
    过了一阵子,原本留在花厅的半夏找到了叶浔,复述着方才听到的是非:
    “徐阁老家里又出热闹了,兄弟两个闹着分家各过,是二老爷徐寄思提出来的。我听诸位夫人的话音儿,徐寄思像是知道徐阁老手里有多少银两,要分一半儿呢,说如果不让他如愿,他就让徐阁老好看。也不知道他所谓的一半儿家产是多少,徐阁老拿不出,当然是被整得灰头土脸了。”
    叶浔满心地幸灾乐祸。如果单看徐寄思这样的折磨徐阁老,这人还是很可爱的。
    最难解决的事情是家事,最难调合的争斗是窝里斗。徐家这一桩公案,要让人们看上一段时日的热闹了。
    可叶浔心里到底是有些疑惑的:徐寄思品行不端固然是事实,但他在这个节骨眼上拆兄长的台,能落到什么好处呢?若是能得到好处,不外乎是有人许给了他官复原职或是金银钱财。
    一定有幕后推手。
    外祖父?不可能的。自从徐阁老称病之后,外祖父便不再继续打压徐阁老一党了,身为权倾朝野的重臣,对时局比她看得更清晰长远。
    是裴奕、哥哥这些人?可也不对——徐寄思要恨死裴奕了,怎么可能听从摆布接受诱惑。只能先在心里留着这疑问了,不便询问。若是询问,他们也不会实言相告,总是不愿让她知道外面那些险恶的是非。
    半夏往叶浔身边靠拢过来,语声更低:“我与世子夫人的贴身丫鬟交情不错,方才说了会儿话,听说二少爷的婚事起了反复:林家三小姐听信了外面的传言,不想嫁到叶家,和长辈哭闹了几次。二少爷为此很是沮丧,好几日都闷在书房。细瞧世子夫人,偶尔也是面带愁容。”
    叶浔无话可说。叶世淇肯定会愈发怨怪哥哥了吧?可是只要稍稍了解一下叶府的情况,就知道长房、二房是两回事。林三小姐这样不管不顾地闹将起来,是不是太武断了?但愿叶世淇不会再去惹哥哥心烦。
    到了晚间,外院才设了宴席,裴奕的一众同僚、交好之人下衙后直接来了裴府赴宴。
    内宅女眷们用完饭,重头戏才开场了:
    叶浔请众人到了后花园的水榭享用茶点,建在水面上的戏台上,没有戏班子粉墨登场,却有人弹奏古琴、古筝助兴——这些才是太夫人和叶浔钟爱的。
    人们享受着晚风送爽,听着悠扬悦耳的乐声,惬意得很。
    过了些时候,一盏盏河灯相继在水面点亮。
    人们望过去,只见几只小船穿行在水面上,下人们将河灯相继点亮,放到水中。
    不消多时,水面被样式各异的河灯点亮,灯光在夜色中一闪一闪,极是动人。
    这是叶浔的主意,是上次什刹海的回忆让她有了这想法,命下人着力购置或制作了河灯,一应花费都从她的陪嫁里出。算算账,只当是像模像样的给太夫人操办了生辰宴,不算铺张。
    裴奕听她说了,只怪她一点:“从你陪嫁里走账算是怎么回事?这样,我出银子你出力。”
    叶浔当然无从反对。
    太夫人喜静得有些过了头,上次去什刹海,反应平平,提起时就说:“人太多,诸多不自在。那样璀璨的景致,总是有些失真。”
    既然如此,叶浔就在家中照猫画虎,换个相对于而言清静雅致的氛围,只当做让婆婆提前过七夕了。
    至于心绪,可以套用裴奕曾对她说过的话:这是她陪婆婆度过的第一个生辰,总要让她记住点儿什么。
    叶浔也拿不准太夫人喜不喜欢,甚至怕她怪自己不知节俭,在宾客的惊叹声中,她转头去看太夫人。
    便在这瞬间,太夫人握住了她的手,微微用力,口中喃喃的道:“好孩子,你有心了。”
    “娘喜欢么?”叶浔探究着太夫人的神色。
    太夫人因着眼前景象动容,缓缓点头,“喜欢,能有谁不喜欢?”
    坐在一旁的柳夫人笑道:“阿浔要是上心,总有新奇的主意。”
    江氏附和地笑道:“自然,以前几次您的寿宴,都是阿浔出的主意。”
    太夫人笑着握紧了叶浔的手,“这孩子有孝心,我们都能跟着享福。”
    众人俱是笑着点头称是。
    裴三奶奶看向太夫人,满脸的艳羡。
    这一晚,宾客尽欢而散。
    在外院的裴奕回到内宅时,叶浔还在忙着指挥下人善后,他先去给太夫人请安,回到房里洗漱之后,看了好一阵子书,叶浔才回来了。
    她洗漱之后,回到寝室歇下,问他:“有没有抽空到花园看看?”
    “看了,果然别有一番韵味,极是悦目。”裴奕把她揽到怀里,“娘很高兴,好多年没看她这么高兴了。”
    “哪也有你说的那么好。娘高兴,更多的源于我肯花心思孝敬婆婆。”这点儿自知之明,叶浔还是有的。
    裴奕失笑,“阿浔。”
    “嗯?”
    “有时候跟你说话实在是没意思,我这儿还打算再夸奖你几句呢,你就把事情分析得头头是道。你说,我接下来还能说什么?”他一副认真抱怨的样子。
    叶浔抬手蒙住他的眼睛,“没话说就快睡啊。”
    裴奕拿开她的手,低头捕获她双唇,予以绵长的亲吻。末了,语带感激地道:“有你在家,我特别放心。”
    叶浔故意没正形,“那还用说?我又不能卷了你的家产跑掉。”
    裴奕轻轻地笑,透着无限的宠溺,又拍打着她的背,“今日必然累了,我就放你一马,哄着你入睡。”
    “嗯。”叶浔阖了眼睑,唇畔绽放出甜美的笑容。
    进入六月,天气真正炎热起来。皇后随着月份重了,有时很是贪睡,亦不想燕王妃和叶浔在大热天跑来跑去,便让两人安心消夏。
    一日,江宜室来了,面色不虞。
    叶浔递给她一碗冰镇酸梅汤,“来,先消消火气。”
    江宜室真就将一碗甜汤一口气喝尽,放下碗才道出原由:“你说说,真就有不怕死不要脸面的人——那次我们去给祖母贺寿,有两个女孩子还真看中你哥哥了,有一个自己托人找我递话,另一个干脆亲自跑去家里跟我哭哭啼啼……唉,烦死了!”
    叶浔惊讶,又忙问:“那你是怎么答对的?”
    “我怎么应对啊,躲清静不见人,再找我闹,我就找到她们家中去好好儿说道说道,也问问那两家是怎么管教女儿的。”江宜室长长的透了口气,随即讶然挑眉,“没人来烦过你?”
    “没有。”叶浔诚实地摇头,“怎么这么问?料定我也会遇到这种事?”说着已笑起来,“你可要记住,凶名在外的主母要比凶名在外的男子更可怕,除非谁真活腻了,才会为这种事找我。”
    江宜室悻悻的,“可不就是么。”又信誓旦旦,“我以后再也不做软柿子了,只为这种事就得强悍起来,否则迟早被气死。”
    叶浔拍手称好,随后问起叶世淇的婚事,“出没出波澜?”
    江宜室苦笑,“那边似是想将事情沉一沉,媒人也没个正经说辞了。唉——我正发愁呢,真怕世淇找到家里,和我说一通与你哥哥说过的话。也想好了,到时候不见。”
    “你也只能是避而不见。”
    而事情却没按照两人的预料发展。第二天一早,叶世淇没去找江宜室,却来裴府找叶浔了。
    叶浔还没见人就已是一肚子火气。可论起来,她要唤叶世淇一声二哥的,不得不客客气气地招待。
    虽说比叶浔年长几个月,因着她已是一府主母,再加上府里的下人常提起她以往如何与叶鹏程、彭氏针锋相对、从未吃亏,叶世淇面对她的时候,不但端不起哥哥的架子,还透着几分谨慎。
    落座后,他与叶浔拉起了家常,说起小时候相聚时的点滴趣事。
    叶浔不动声色,言语温和地与他叙谈。
    叶世淇觉着火候差不多了,道出此行初衷:“不瞒你说,这次我过来,是有事相求。”
    叶浔爽快地道:“你只管说,能帮你的我一定尽力。”
    叶世淇沉吟片刻,很是局促地笑了笑,“我和林家的亲事起了波折,上门提亲求娶冰儿的也是屈指可数。我也不瞒你,闲时我们兄妹两个出门会友,总有人提起大哥之前的行径,言语讥诮,让我们……很不自在。”说到这里,他看向叶浔。
    叶浔莞尔一笑,“继续说。”
    “我的亲事不顺当倒也罢了,只是担心耽误了冰儿,她虚岁已经十五了。”叶世淇含着期许凝视着叶浔,“阿浔,府里的人都说,大哥一向很疼爱你和沛儿,对你的话更是言听计从。你能不能与大哥说说,让他把大伯和大伯母放出来?人不被囚禁了,大哥也算是仁至义尽了,人们过一阵子也就将这件事忘了。”
    叶浔缓缓笑开来,“说完了?”
    “大抵也就这些了。”
    叶浔笑盈盈地起身,“你回去吧。”
    叶世淇随之起身,惑道:“那你——会帮我么?”
    叶浔笑意转冷,“你说呢?”
    “……”
    叶浔语声冷漠至极,“不相干的人,我自来是无话可说。”
    “不相干的人?”叶世淇忽然就被这句话激怒了,“的确是不相干,你们兄妹同心,都不在叶府了。可你们想过没有?一笔写不出两个叶字,你们与我们划清界限,可别人不会这么想!你们各自婚嫁了,冰儿呢?她关在房里哭泣的时候谁见到了?是,大哥是将爵位让给我们这一枝了,可他所作所为,恰恰影响的就是我们二房的人!再者,我们也不是坏心,你们就不怕双亲被囚至死之后做噩梦?良心上就没有丝毫愧疚?到底也是养育了你们十几年的人。”
    叶浔微眯了眸子,“他们怎样个死法,我都不会心生愧疚。哥哥将爵位拱手让给二房了,你不能预见今时境地,二叔能预见,并且愿意承担这些代价,否则,他一早就会拒绝此事。你心里怎么想的?想让我和哥哥放下话,与叶家断绝关系么?到你成为景国公的时候,兴许会有那一日,如今不行,祖父祖母还愿意时不时地看到我和哥哥。我求你一件事:日后别与我和哥哥来往,这些话尤其不要再提起。太可笑。想要世代荣华,又想要个贤德的名声——你有什么资格包揽这一切好处?”
    叶世涛说话让人觉得冷飕飕的,叶浔说话则让人满心怒火。她就是有这个本事,能轻易将人的怒意点燃。
    叶世淇僵滞片刻,冷笑连连,“果然是柳阁老最疼爱的外孙女,果然是长兴侯府享有盛誉的悍妇!也对,若是冰儿也有这两座靠山,定然也能在气势上压人一头。”
    叶浔抬手,晃了晃食指,“我劝你还是住口,即刻走人,回家去问问二叔,你此行是否多余。来日有你承袭侯爵的话……叶家前景堪忧。”
    叶世淇又是报以一声冷笑,毫不留情地反诘:“可叹!侯爷怎么会娶了你这种女子!”
    叶浔笑了,“与女子争长论短,非大丈夫行径,胜过长舌妇。”
    叶世淇脸都要气白了,当即拂袖而去。
    看着叶世淇气冲冲地走了,叶浔心里的火气也就消散了,转头看向一直在身侧聆听的半夏,“方才的话你都听到了,去趟柳府,和世子夫人复述一遍。”就算二婶会怪她不知礼让,在那之前,也要先怪叶世淇这个做兄长的不知轻重。
    真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二婶膝下的叶澜那么机灵懂事,长子长女却没继承她的果断明智。尤其叶世淇,这个人做什么之前,怎么就不去问问父母行不行?难不成是因为敬畏不敢询问?或者是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他的责任?都有可能。
    半夏回来之后,禀道:“世子夫人听奴婢说完,脸色青红不定,随后……随后竟落了泪。末了跟奴婢说,她就不过来与您细说此事了,有那时间,还是先将二少爷管教好再说。”
    不管真心还是假意,叶世淇是不会再闹腾了。叶浔要的也只是这结果,别的在意也没用,只能尽量忽略。
    当晚,竹苓服侍叶浔洗漱时禀道:“今日兰香跟奴婢说,裴三奶奶找过她两次,听说了她的来历,想施银子让她帮忙带两名丫鬟进府,她没答应,银子更是没敢收。”
    这个裴三奶奶倒是认一,这么久了还在打她那个小算盘,学学裴二奶奶多好。叶浔沉吟片刻,“明日你帮我选一枚银簪、一个银镯赏她。”
    “奴婢晓得。”
    烈日炎炎的日子里,徐府的闹剧不断升温,到了裴府的下人都当成笑话来讲的地步:
    徐寄思分家的决心,在徐夫人骂人不吐脏字的刺激下,一日比一日坚定,甚而拟好了明细单子,让徐阁老夫妇一样一样送到他手里。
    徐阁老夫妇拿不出,徐夫人被气得分外暴躁,扬言要请官府的人去徐府清点钱财,看看是不是徐寄思这个白眼儿狼贪念太重。
    这句话捅了马蜂窝——徐寄思找了一帮同僚,每日去徐府报到,说先不用惊动官府清点徐家财产,先让这些人看看家底即可。
    徐阁老要被气疯了,装病的茬儿忘到了九霄云外,跳着脚唤护卫撵人。徐寄思和同僚在府门外闹腾了一阵子,引得数众围观看热闹。
    坏事传千里,当天这消息似是长了翅膀,传遍京城大街小巷。
    叶浔一面心安理得的幸灾乐祸,一面疑心徐寄思是不是真得了失心疯——这就完全是不顾兄弟二人的脸面了。
    当晚,下起了中雨。李海冒雨到内宅传话:裴奕奉召进宫,不确定何时才能回来。
    太夫人与叶浔也就没等裴奕,先行用过晚饭。
    叶浔正要服侍着太夫人歇下的时候,李海又冒雨来禀:“徐阁老过来了,要见太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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