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过了一会儿,平远侯到了,还没进殿门,先咳嗽了一通。然后,他脚步沉重地上了朝堂,行礼后,对皇帝虚着音儿说:“皇上,北戎犯境,臣虽老迈,可愿领义兵北上抗敌,请皇上恩准。”
    从平远侯卸了兵权,皇帝就没怎么见过他。皇帝惊讶地发现年轻时精瘦彪悍的平远侯,已经变成了个身体厚实还有些驼背的中年人,两鬓也有了灰发。这一下,他心头的警戒大为减少,衰老总是和弱势联系在一起,平远侯已无过去的峥嵘,该是比较能够信任了吧?
    见到皇帝犹豫,平远侯又请求道:“臣知自己已非往日,特请皇上准臣之长子领衔先锋,与臣一同出征。”
    听平远侯说自己老了,皇帝觉得又放心又不放心:平远侯老了,可人说姜是老的辣,他年轻时就心机莫测,老了是不是更厉害了?他的儿子那时敢算计四公主,接着避走南方这么多年。他让儿子与自己一起领兵,是忠心呢?还是想以此为儿子洗白,让朕不再追究过去的事情?可另一方面,若是他真的已过盛年,在战场上能干什么呢?……
    皇帝在这里胡思乱想,就显得犹豫不定。三皇子站出来说:“父皇,孩儿愿为监军,与平远侯前往迎敌!”
    太子开口道:“父皇,平远侯曾是带兵之人,手下定有能兵强将,现在如领义兵,加上三皇弟愿为监军,孩儿觉得他们必能战胜北戎。”他竟然同意三皇子!
    皇帝心中一动:自己过去忌惮的就是平远侯军威势大,他麾下兵将强悍同心。那时不能灭他的满门,就是因为他有个儿子在外面,能招来旧部。现在北戎来得快,他把儿子都叫回来了,他的那些手下也一定会一起出征,不正好一石两鸟,让他们拼个你死我活,也少了自己的一些担忧吗?
    皇帝点头:“好,下旨,平远侯统领义兵,其长子为先锋,三皇子为监军,不日启程,抵御北戎……”
    接近京城的张允铭很快就接到了传信:“大公子!侯爷得旨,在京城集合义兵了!侯爷说你的人别进城,就在外面等着,他出京后再与他会合。公子只带百人就行了。”
    张允铭说:“好。”他对宋夫子等人说:“你们布置人马,我先回城见侯爷。”
    张允铭带着百人疾驰入京,这是张允铭那年悄么声地离开京城后,第一次回府。李氏听到传信,非要亲自迎到院门处。平远侯也只好跟着她到了前院,心中很有些不以为然:哪里有老子来迎接儿子的?
    李氏一见到完全是成年人的模样,面色黝黑瘦削,眼角甚至有了点皱纹的儿子,就出声哭起来。平远侯也有些难受了,觉得迎到前面也没什么。儿子这些年在外面吃了多少苦……虽然没有自己年轻时吃的苦多,但是儿子从小是锦衣玉食的大公子,竟然在山里那么多年,的确不容易……
    张允铭跪下给父母磕头,流着泪说:“孩儿不孝……”
    李氏哭着扶起张允铭,呜咽着说:“快起来,真是苦了你……”
    张允铭看平远侯,平远侯虽然含泪,可还是端住了身段,点了下头:“回来就好……好好休息……”
    张允铭接着见到李氏后面的张允钊,一时都没有认出来。他走时,张允钊像只小芽菜一样,无精打采,脸上还一块白一块黄,胸都挺不起来。可现在这个少年却挺胸直背,眼神炯炯,他向张允铭行礼,张允铭笑着说:“小弟看着真是精神。”
    张允钊有些迫不及待要向自己的大哥显示武功,踮起脚跟拉着张允铭的胳膊说:“大哥,你跟我来!我们进屋去!”
    李氏对张允钊皱眉:“别烦你大哥!他累了,要先歇歇!”
    张允铭心里有事,忙说:“不累不累,我们进去吧。”
    几个人到了内院,张允锦也戴着面纱过来行了礼,问好后离开了。
    平远侯让人退下,也示意李氏和张允钊离开,张允钊不高兴了:“我习武了!也是个男子汉了!”
    平远侯用眼角看张允钊:“你先把毛长齐了再说大话吧!”
    张允铭却心事重重,说道:“爹,小弟看着的确长大了,现在是非常时期,他也该懂事了。”
    平远侯撇了下嘴角,对张允钊说道:“你好好向你大哥学学!”
    张允钊连连点头,李氏也不想走了,说道:“侯爷,过去我不管这些事,现在我想听听。”
    平远侯想到日后的事情肯定要李氏协调内院,就同意李氏也留下。他这才对张允铭说:“事情都在按着计划执行,皇帝允我领兵,现下我们在城里集中义兵,你娘正筹备军资……”
    张允铭皱着眉低声说:“这些我倒不担心,只是二弟要在酒窖处设伏,在我们到达之前,拦截北戎十几万大军……”
    平远侯猛地身体前倾:“这是怎么回事?!”
    李氏也紧张地握着绢子掩了嘴唇。
    张允钊问:“二弟?是那个特拽的堂兄吗?”
    平远侯严厉地说:“叫他二哥!”
    张允钊刚要辩驳,张允铭嘘了一声,压低声音说:“这事太过机密,二弟怎么也不告诉我详情,还让我不能泄露这个消息,我不敢写在纸上或者让人带话。他说他肯定能成……”
    平远侯知道那酒窖就是为了北戎准备的,可怎么也没想到真的去执行的是自己的二儿子!他骂道:“成什么成?!我们在那边的人不过五百!”
    张允钊使劲眨着眼,用手指比划着:“五百人?十几万?”
    李氏眼睛里又冒泪花了,张允铭叹气道:“我也是担忧此事,路上让逍遥公去他那里了,不管怎么说,也应该能带着他逃出来。只是,他那个脾气……”
    平远侯又骂:“那个死心眼的笨蛋!”
    张允铭点头说:“他……迷了心窍……肯定是要完成才行。”
    李氏流泪了:“你别那么说他呀!这可怎么办?怎么办?……你说迷了什么?怎么迷的?”
    张允铭问平远侯:“我能不能提前去找他?”
    平远侯摇头:“你不能提前走,你虽是先锋,可怎么也得与大军同行。”他皱眉思索片刻说:“上次你说你有两万人了吧?”
    张允铭说:“我们这一路一打出北上增援的旗帜,就有许多人前来加入义军,现在城外该有三万人了。”
    平远侯说:“我们尽快启程,不要耽误时间!”
    李氏哽咽着擦干眼泪说:“我马上让他们给你们运粮,这些年庄子里一直有粮,那时灾年卖出的粮食赚了大金银,去年粮价下来,又买入了大量的粮食,过年我又让他们买进了市面上的粮食。其他的,布庄什么的,都做了许多衣服鞋袜。再有什么要置办的,告诉我一声,我去办……”
    平远侯对李氏说:“多谢夫人了……”
    李氏哭着说:“侯爷!现在还说这些作甚!侯爷,大郎……你们可一定要回来啊!还要把二郎好好地带回来,别让他出事……”她用手绢一个劲儿地擦泪。
    张允钊握拳说:“我也要跟你们一起去!”
    张允铭说:“不行!”
    张允钊大声说:“什么不行?!我练武了!我师父可厉害了!不信我们比试比试!”
    平远侯因为张允铮的事正心乱,对张允钊瞪眼:“比试什么?!我拍扁你这个小崽子!”
    张允钊还是怕父亲,嘟囔着说:“你哪里拍得扁……”
    张允铭严肃地说:“小弟,我让你在这里听着,就是因为你学武了。我们走了以后,会有人来围攻咱们家……”
    张允钊一惊,“什么?!竟然有人来攻?!”他突然有些没把握了,说道:“我得把我的好朋友叫来……”
    平远侯说:“是镇北侯那个小崽子吗?你别想了,他还得护着他们家呢。”
    张允钊迟疑地说:“那我们两府的人在一起吧。”
    张允铭摇头说:“不能在一起。”
    平远侯也点头道:“就是避过了这次,日后也会留下我们两府生死与共的把柄,让皇家忌讳。”
    张允铭对张允钊说:“我们一走,会带走大多护卫,你们退入内院,全力防卫,保护母亲你姐姐还有亲戚们,你的责任重大。”
    张允钊握了拳头点头道:“爹,大哥,你们放心,我……和我师父,肯定能保住咱们家!”
    李氏看着自己还是少年的小儿子,含泪说:“钊儿真是长大了啊!”她看向平远侯,笑着说:“你看我们的孩子,个个是好的。”
    平远侯对李氏点头:“全仗夫人教诲。”
    李氏含泪看平远侯:“都是侯爷的功劳……”
    张允铭一拉张允钊,两个人行礼退出房,张允铭出来对张允钊说:“领我去见见你的师父。”
    张允钊带着张允铭去过去张允铮住的院落见谷公公,张允铭有些恍惚——这是他过去经常来看张允铮的地方,现在张允铮正在最危险的地方,让他心神不定,恨不能马上就往那边去。
    他见到了谷公公,相互见礼后,就说道:“沈二小姐是不是去那个院落与你联系?”当初与张允铮和沈汶相遇,谈到了父亲的遇袭,谷公公用那个院落教沈四公子等等,他不用想就知道谷公公肯定担负着两府的联络,两个人见面的地方就该是那个院落。
    谷公公点头说:“今夜就是见面的日子,大公子如果轻功好,可以一起去。”
    张允铭气不过地说:“那是我买的院子!我去过多少次了!”
    谷公公冷淡地说:“现在府外满布暗哨,大公子得跑得快才行。”
    “哦。”张允铭有些气馁,他的确跑得没有张允铮那么快。谷公公说:“实在不行,可以事先出府。”
    张允铭点了头。当晚,平远侯在李氏的欢饮阁为自己的长子接风,众人敞怀痛饮,最后平远侯和张大公子全醉了,披头散发地,被连搀带扶地上了车。
    伙计打扮的张允铭留在了后面,一个穿了他的衣服的伙计随平远侯回府了。
    子夜后,张允铭到了院落。沈汶已经在屋里了,张允铭推门进去,看到身材修长的沈汶,觉得一年多不见,这个丫头又长得漂亮了些,秀眉带彩,眼神平静,嘴角微微上翘,看着有种温和的美感。但他是绝对不会上当的!五公主那种柔美是发自内心的柔情似水,而这个女子,却从最深处充满了狡诈!表面的亲和全是掩饰!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傻弟弟从一开始就叫破了这个女子的真实身份:小骗子!只不过她现在已经长大了,成了个实打实的大骗子!
    张允铭勉强行了一礼,沈汶淡然还礼,张允铭也向一边坐着的谷公公行礼——这是小弟的师傅,不能不尊重,谷公公点了下头,知道他们要谈事,就走到了门外。
    屋里没别人了,张允铭马上问:“我弟弟那边是不是有危险?”
    沈汶一直从杜鹃那里得到战事的近报,有些不解地问:“你不是也看到那些消息了吗?他现在没有危险,北戎离他还该至少有半个多月的路程。”
    张允铭生气:“我是问你北戎到了以后呢?”
    沈汶有些迟疑地说:“按理说,该不会有危险,除非……”
    张允铭问:“除非什么……”
    沈汶一摆手:“告诉了你也没有用!”
    张允铭想生气,但看到沈汶的沉静神情忽然不敢再如过去那样像对小孩子那样说话了,这个女子策划的一场决战正在展开,这风起于萍末的宏大只有他这种从初期就参与其中的人才能明白来龙去脉。想起许多年以前那个胖乎乎的小女孩,张允铭只觉得心头发憷,再次为自己的弟弟担心不已。
    他轻咳了一下,问道:“现在的进展是不是如你所计划的?与你梦中所见是否相同?”
    沈汶说:“比我梦中所见都要早,但这正是我所希望的。你们出京迎敌,若是你弟弟伏击成功,你们必胜无疑。那时,一定要如北边一样封锁消息,只准报败,不准报胜。”
    张允铭点头说:“我明白,对赌徒而言,不怕输只怕赢。只是……”他又想问如果张允铮不成功怎么办,可是那样说出来太不吉利,就没有出口。
    沈汶问道:“你们的弓弩有多少?箭矢多少?”
    张允铭说:“弓弩两万,箭矢两百万,床弩百张,各配五百箭……”
    沈汶思考着说:“无论如何,都足够了。士气如何?”
    张允铭说:“特别高。我们这一路过来,江南学子们沿途鼓噪,商户们纷纷送钱送粮,有许多百姓投军,我只接受了青壮的,以免人太多,不好管理。”
    沈汶嗯声:“三皇子那边造了许多声势,光是署名路人的强兵抗敌之论就有五十多篇。”
    张允铭说:“我们往那边去,该是有更多的人加入。我从山里带出的人多是弩兵,新来的都将编成步卒。”
    沈汶到了桌边,边研磨边说:“我给你画几个对付骑兵的排列弩手的方式……”她勾勒出了后世几次战役的布兵阵图,交给了张允铭。
    张允铭接了图,看后又感到一阵寒意。这个女子信手拈来全是杀人之策,真受不了。他刚要告辞,可还是对张允铮放不下心来,又对沈汶说:“你别忘了你发过的誓……”
    沈汶点头说:“没忘,若是你弟弟有失,我自绝谢罪!”
    张允铭这才出了口气,闷闷地说:“那我走了。”
    沈汶说道:“你们这一路,最好有他们信任的人往京城传来败讯。”
    张允铭说道:“我会对爹说的。北边的通讯真的都断了?”
    沈汶点头道:“大多驿站都撤了,驿卒早就没剩下几个。除了北边能单派人送信,已经没有了传递的路线。你父亲拔掉了太子在燕城至此沿路布的信卡,若是想保险,你可让人在几个路口设些卡子,说是防范北戎,但是好好检查往来的书信就是了。”
    张允铭点头说:“这很容易,我们手下现在人很多,完全可以在从北边通往京城的大小道路上,以义兵身份布置关卡。”
    把该说的都说了,沈汶对张允铭说:“你此去多保重。”说到最后,再多的计谋,也要有人刀对刀枪对枪地在地面上打,沈汶真心地希望平远侯张允铭和自己的兄姊还有三皇子,这次都能平安归来。
    张允铭回府,告诉了平远侯要做的事,平远侯沉吟着:“让他们的人传回我们的败讯……这倒是有些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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