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的站点,其实也是平远侯收集信息的口子。李氏的人管的是经商运货,不明底细,平远侯派去的人可是早就得了指令:有关张家远房二公子的事要及时上报,不得有误。这时接了信,听说是有关张家公子的,就猜测可能出事了,觉得非同小可,忙标了火急,站站传递,将消息报给京城平远侯府。
    一入春,平远侯心情很好。
    他接到了从边境传来的消息,说张允铮他们到了边境,去了北戎也平安地回来了。平远侯后知后觉地怕了一会儿,可知道他们没事就只暗骂了句“不知死活的小崽子”。按照路上站点的消息说,张允铮他们离开边境地区,要往海边走,内陆大旱,但是沿海天气湿润,旱灾相对不那么严重,而且李氏的站点也多,张允铮该能比较顺利地回来。
    另外一件喜事,是张允铭到了京城外。这个儿子走了一年半了,李氏想念得很,现在回来,能让李氏高兴高兴。
    平远侯不敢马上告诉李氏,先暗地里布置人左右观察了一段时间,确保那边没有人监视了,才对李氏说了这个消息,李氏果然激动得抹泪,连声说:“大郎!大郎!我的儿……”可又忧虑起来,对平远侯唠叨着:“这不会有事吧?不会吧?……”
    平远侯安慰李氏道:“他在外边一个庄子里,我在那边周围十里都放了人。你借着出城烧香之类的话头去见他,但是多变几次日子,先到别处去看看。我就不出去了,你跟他说我都挺好的。”
    李氏激动得马上就布置出城的事宜,为了保险,按照平远侯嘱咐的,一次次地说出游,又一次次地变卦,反复了七八次。然后终于出去了一次,到城外的霄云观里烧了香就回府,跟着她的眼线们什么都没有看到。
    张允锦听说母亲要出城烧香,就一直等着李氏告诉她时间,过去李氏出去烧香都是会带着她的,也算是一场出游呢。可是左等右等也没等到李氏的话头,只看着李氏来回改主意,然后见李氏出去了,也没带她。她心中觉得古怪,李氏回来后,又张罗要出去,说拜了道观,还要拜佛才行。不几日张允锦听说次日夫人又要出府了,就过来见李氏。一进门,就见小弟张允钊正猴在李氏身上央求:“娘,带我去呀!上次说带我,可是没去,这次我要去!”
    张允锦忙借着这个话头说:“娘是要出城烧香吗?我也想跟着娘去呢。”
    李氏眼光回避着两个孩子,说道:“现在世道不太平,你们两个孩子都还小,别在外面走动。”
    张允锦说:“我前些时候还去看了五公主姐姐,也没出什么事。这是京城旁边,能有什么大事?”
    李氏心说就是在京城旁边才不安全,微皱了眉头说:“你们都在家,小孩子大姑娘的,还是不要出去。”
    张允钊不服气地说:“我可不是小孩子了!我现在身体可棒了!看我给你们打一路拳!”说着就跳到了地上,嘿嘿呀呀地打起拳来,李氏忍不住笑,嘴里说:“真是厉害呀!我儿长大了……”可想到自己长大的两个儿子,有家不能归,眼睛湿润,抽出手帕蘸了下眼角。
    张允锦见小弟打个拳就把母亲打哭了,心知母亲肯定是想起了大哥。她对张家父子干的事一无所知,但是那场刺杀可是经历过的,在那种情况下张允铭都没有回来,这其中肯定有事。只是她一个闺中的女子,什么也帮不上忙,只能默默地待在院子里。看到母亲抑郁,就更要陪着李氏出城了,低声说:“母亲,还是我陪着母亲出城吧?别人家都是夫人带着女儿出去拜庙,娘一个人出去显得有些个别呢。”
    李氏心里一跳,捏着绢子想了想,说道:“让我问问你爹,可是小郎肯定是不能出去的,得和你爹留在这里。”
    正打拳的张允钊停了手,叫道:“这太不公平了!我打得这么卖力,都出汗了!还不让我去?我要去找爹!”说完就往外跑,李氏着急地喊:“你这孩子,头上有汗可别这么出去!”已经晚了,张允钊没影儿了。
    李氏叹气:“没一个让我省心的。”
    张允锦一笑,依着李氏说:“看娘说的,我不很好吗?什么事都没给娘添麻烦……”
    李氏连连点头:“锦儿是个乖孩子……”
    张允锦马上说:“那就说定了,我和娘一起去!”
    李氏苦笑:“你这孩子!”
    张允钊自然被平远侯断然回绝,气得跑去找谷公公抱怨。谷公公知道平远侯怎么也不会让自己的小儿子离开府中的重重保护,只能说是因为张允钊武功不够好,张允钊就更勤于习武,可惜他年纪已经大了些,怎么也不可能练到沈强那种水平。当然,谷公公是不告诉他这个的。
    次日,李氏和张允锦分别上了马车在众多家丁的护卫下浩浩荡荡地出城拜庙,到早就安排好的一处庙宇中进了香,然后也不休息就离开了。可与李氏上次出城不同的是,回城前,李氏经过了几个庄子,接见管事。中间的一个田庄中,李氏支开张允锦,说要单独谈事。不多时,张允铭一身农人打扮,随着管事进了门。
    李氏一见如此朴素的大儿子,想起过去在京城时,张允铭穿锦着绸,现在这种情形,不知受了多少苦,就哭得哽咽,也不敢出声,双肩剧烈颤抖,管事忙退了出去。
    张允铭上前见礼,眼中也有泪,低声说:“母亲莫要如此悲伤,孩儿都很好。”
    李氏起身抱了比自己高大的儿子的肩膀,使劲在泪水中睁眼,仔细看张允铭的面容,见张允铭虽然黑了些,可气色健康,才微放了心,忙说道:“你不该回来的。你爹说就不来看你了,你赶快回南方去吧!”
    张允铭不接话,笑着问道:“母亲可好?”
    李氏连连点头:“好好,就是担心你们两个逆子!”
    张允铭笑了:“我真是没事,南方很安全。”
    李氏见到了大儿子,就开始挂念另外一个,叹息道:“不知他如何了。”
    张允铭知道张允铮要陪着沈汶去边关,这么长时间也该有点儿消息,就说:“我还是该去见见父亲。”
    李氏吓得忙说:“还是不要回城了!你可别让我担心。”……
    正说话间,听门外张允锦对守卫着的人说:“我想见见我的母亲。”
    李氏马上看看张允铭,张允铭想张允锦也大了,该懂事了,毕竟是兄妹,也想见见,就向李氏点了下头。李氏出声说:“让小姐进来吧。”
    张允锦进来,一见一身农装的兄长,也流泪,边行礼边呜咽。
    张允铭也还了礼,低声说:“妹妹不必难受,我只是为了行事方便。”
    张允锦和张允铭交谈了几句,李氏就催促了:“我们不能停留太久,免得让人起疑,该回去了。”她拉着张允铭的手叮嘱道:“说一千道一万,你一定要注意身子,别伤着别累着,要小心哪!赶快回南方吧!”
    张允铭连连点头,张允锦也过来行礼,临走时小声说:“五公主姐姐出家了,你知道吗?”
    张允铭点了下头,张允锦又要哭,小声道:“我去看她,她天天画莲花,画了好多了。”张允铭又点了头。
    李氏说:“我们一直为道观给着供奉,不会让她受委屈的。”说完瞪了了张允锦一眼,不喜欢她说这些,以免张允铭流连不去,会有危险。
    张允铭对李氏说:“多劳母亲费心了。”这话中已经把五公主当成了他的人。
    李氏并不知道整个事情的全貌,只觉张允铭太过自信,可也不好打击他,只能又说了几句车轱辘话,才告别了张允铭。
    李氏和张允锦这边又去了几个庄子,一路无事地回了城。那边张允铭终于把见父母这个礼数尽了,马上就带着两三个人骑马出庄,前往早就问清楚的五公主所在道观。
    五公主本来已经准备入睡了,临睡前打坐,以静尘心。可惜今夜注定了她与仙道无缘,她坐了一会儿,就听见窗户上有细微的声响。五公主一惊,睁开眼睛仔细听,不多时,就听见窗户上又一声沙沙响,像是风声,但肯定不是。
    内心中有一个她自己都不敢正视的想法,五公主有些发抖,她下了床。披上了外衣,开了卧室的门。外屋中已经躺下的侍女又起身,五公主说:“我有些气闷,只在门外站站。”
    她慢慢地打开门,已经是春末夏初,黑夜的凉气并不寒冷,可她却更加颤抖。她等着眼睛适应了黑暗,开始扫视院落。在墙边有一个黑影动了一下,五公主差点叫出声,等到看清从阴影里走出来的是张允铭,五公主眼中一热,泪流脸颊,急忙用手去擦。
    她知道张允铭来见她是冒着生命危险,父皇就等着平远侯这个儿子回来好对平远侯府下手,五公主忙做手势,让张允铭离开。
    张允铭这一年多就是在南方山里制造这个时代最先进的弓弩、床弩和其他武器,外加操练流民。他来之前,宋夫子告诉他那个张允铮给的锻造合金的配方试出来了。只需在箭头铁刃上镀一层,就能让刀刃箭头格外锋利……
    如果不是他父亲和他都根本没有当皇帝的心思,他们起兵都可以。张允铭相信他们一定能胜,而且,就是三皇子上位了,他也绝对不会放松警惕,一定会像父亲一样留后手。所以他的心境与看不到未来的女子们愁苦的心境完全不一样。他今天见到的女的都是一见他的面就哭,想到此,月光下,他的脸上不禁浮出淡淡的笑意。虽然张允铭只穿着紧身的黑衣,这笑容却如他满身华服,手持纸扇时一样迷人。
    五公主不敢出任何声响,只能咬着牙,使劲把涌上喉头的哭泣声咽下去。
    屋里的侍女起身走来,说道:“我可以陪着道姑去外面走走。”
    五公主摇头,看着外面说道:“我很好,你莫担心。”
    侍女有些惊讶五公主回答得这么郑重其事,刚要再开口,却见五公主退了一步回到了屋中,双手将门关了,低头转身走回内室,一边低声说:“我不想出去了,想睡了。”
    侍女也就不再说什么,等五公主进了内室,自己又躺下。
    五公主吹熄了内室的灯,坐在床上流着眼泪看着方才发出声响的灰暗的窗户,心中又是甜蜜又是酸痛。忽然糊着纱布的窗户上有一只影子闪现,仔细看,竟然是一只手。这只手做出各种动物样子,一会儿是个鹿头,一会儿是个兔子,一会儿是个蝴蝶……五公主哭了,呜呜咽咽,再也无法克制,侍女在外面问道:“道姑怎么了?”
    五公主哭着回答:“没……没什么……你……你快去睡觉吧!快去!”侍女觉得五公主正值年华,竟然出家了,也应该有时悲怀难遣,听她有哭腔,就没有再问什么。
    那只手消失了,然后是一片安静。
    五公主等了半天,沙沙声没有再响起,她躺倒看着窗户,直到入睡。
    张允铭根本没有回见到李氏的庄子,按照原来的安排,夜里就到另一个庄子里过了夜。又过了一日,就启程南归。
    他不敢直着南下,迂回着道路,向南走了二十几天,到了一个站点时,终于接到了平远侯让人给他传的一个口信。
    口信只一句话,用了只有父子两个人明白的编号,让他去他所在位置的东北边的一个李氏站点。
    张允铭不明所以,但是父亲这么指示,肯定是有事,急忙转头向北,前往地点。
    到了那个站点,竟然发现父亲的一个得力管家正在等着他,张允铭心中一沉,问道:“出了什么事?”
    管家将左右的人都遣开,才低声说:“主人说,二公子失踪了。”
    张允铭瞪大眼睛:“什么?!”
    周掌柜的信只说张允铮他们上了船,那是个短途,但是舵手不行。这封信是经过李氏的站点投送的,虽然早,可是比施和霖后来的急信到得还晚。
    等到李氏得了信,急匆匆地去找平远侯,平远侯早就知道了全部,并派人给张允铭的沿途传信,让人去等待张允铭了。张允铮在外面的身份是远房的子侄,他怕别人不会把这事看得那么要紧,就让张允铭亲自去找。二儿子是自己的心头肉,大儿子此时最可靠。
    李氏问平远侯:“我得了消息,他出海了,现在回来了吗?”李氏知道平远侯到处有信点。
    平远侯不敢看李氏的眼睛,扶着李氏的胳膊让她坐下:“你先莫要着急……”
    李氏立刻急了:“他没回来?!”马上开哭……
    平远侯忙说:“夫人莫哭莫哭,我已让人传书给你所有沿海的商点,如果允铮去找他们,赶快传信回来。”
    李氏哭着说:“你再发几遍,免得他们不放心上。……我的儿啊……在大海里呀……”
    平远侯安慰说:“也许是到了别处的海岸,我们不知道。”
    李氏问:“他们有几个人?”
    平远侯含糊着:“该是三男……五个人。”
    李氏正在火急中,没注意到平远侯话里的意思,又追问:“有车马吗?”
    平远侯摇头说:“没有。”
    李氏更大哭:“我可怜的儿啊!没有车马,怎么行路……”
    平远侯劝慰:“他不还有两条腿吗?金山银山地给他请师父习武,那小子可健壮呢。”
    李氏接着哭:“那又能走多远?粮食呢?!肯定出事了!我不活了啊!你快去传信哪!哇……”
    管家对张允铭说:“张家那位远房公子雇船出海,误上了一条舵手没有单航经验的船……”
    张允铭脱口道:“什么?!他不该那么傻!”
    管家叹气道:“原来的老舵手生病未行,他的儿子隐瞒了真情。”
    张允铭咬牙:“这是要出人命的!”
    管家点头:“留在路上的人到了他们约定的地点,码头说没见到他们的船,而且,听说海上有风暴,有其他船只没有回港……”
    张允铭冷汗都出来了,他对张允铮这个弟弟的爱护远超过了一般手足之情,长兄如父,张允铮幼时不能出府,他对张允铮的照顾中有一份父辈的情感。他喉咙发紧,勉强说:“我马上带人往北边去!”
    管家说:“主人给公子调集了二十多人马,都是精悍之士,粮食沿途在夫人的商点能接济到,主人还送来了新训出的信鸽。”
    张允铭说:“请告诉我爹,我会先去他们与陆上之人约好见面的地方,从那里顺海岸往南边搜寻。”
    管家同意道:“主人也是这个意思。”暗自感慨,这个大公子就是靠谱。
    张允铭清点了人马,当日就一径北行而去,管家回京给平远侯报信。
    李氏出城拜庙沿途过了田庄的事,当天就报进了城里,可惜宫门落匙,次日才送达入宫,到了皇帝的案头上。
    皇帝扫了眼,冷笑道:“平远侯的儿子大概是回来了,让人去平远侯夫人路过的田庄和寺庙边看着,还有从那里南下的路径,若是见到了,就地杀了吧。”儿子一死,才能收拾平远侯。
    孙公公忙答应下来。
    那边太子也得了信,对幕僚们说:“看来是张大公子回来探母,父皇肯定不会放过他。我们就等着好消息吧。”
    可惜,张允铭当夜就离开了那个庄子,次日南下走的又是弯路,追踪他的人在几条路上都没有见到他的踪影。更没想到,他中间还改了方向,一路向北,与那些向南搜索他的人们远远地背道而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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