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的声音投入那片被火海吓懵的人群之中,瞬间便被淹没掉了,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更没有人意识到,他们真的只是被拖进了一场自已逼死自己的幻境之中罢了。
    龚老气急慌急,下了台阶抓住一个呼鄂城的城民,使劲摇晃着他道:“醒醒!假的,一切都是假的!醒醒!”
    那个城民黑斗篷滑落肩上,他眼瞳并无焦点,他一把推开龚老,嘴里发出被逼入死路的尖锐哀鸣:“死定了!无路可逃了!”
    龚老见此,咬紧后牙槽,奋力一掌扇去,却不想后身一群人慌不择路地横从进撞冲过来,他一时气极攻心,也不慎警觉,便被他们撞倒在地,来不及爬起来,便受到无情的践踏……
    整个广场人群的声音吵吵嚷嚷,就像煮开了锅一样,但某一处却显得诡异的寂静。
    正是龚老刚才所站台阶一顶软轿之处。
    一片哀嚎惨烈当中,一片火光冲天当中,一道闲庭漫步的身影从红光火之中沓至而来,她身影卓卓影影,每踏的每一步,便能逼退火焰退避三尺,火光映耀烁烁之中,她那一头被映红的长发似火焰一般在风声之中飞舞猎猎,一身素黑衣袍与那一双黑瞳相映相辉,皆染上一层鎏金流转火光。
    她如同火中生,火中之烈焰之神般,冉冉趋步。
    她一路走来,既没有去救那些被绑在架上的瑛皇士兵,也没有理会那些逃跑四蹿的异域人,她目不斜视,神情木然冷漠。
    最后,她身躯笔直如千年乔木,凛风刮面亦矗立如初地站在舞乐的身前,黑瞳压逼,凝视着他的眼睛。
    少女那张呆板的面容因为熊亮的火光熠熠生辉,也因为某一刻,而显得灵动柔和的几分。
    籽月一惊,震撼地看着前方那片灾难一瞬,最后转向这鬼魅般出现的少女,也不管其来者何意,暗卫的本能反应上前将其擒拿下,却不料,她不躲不避,却是一个纵步与她错身,薄凉素黑衣袖舞动,她只觉腹部一痛,短促地呃一声,便浑身夫力,瞠着一双失神眼瞳倒落在地上。
    宇文樱站在软轿旁边见此,脸色一白,眼中飞速地闪过一道惧色。
    那凶婆娘的本事她可是领悟至深,这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少女竟然能凭一招便将她制服,可想而知,要拿下自己,那简直就不需费吹灰之力。
    她小腿发软,捏着轿纱退后几步,但随着她不断靠近,她仔细地再看了她一眼,当即便认出了虞子婴。
    “是你——客栈里,九渡的那个女人!”
    她错愕惊讶地叫了一声。
    虞子婴不想理会她,却没想到,她在认出她的时候,竟一改之前害怕的模样,蹬蹬几步朝前,像母鸡护崽一样挡在舞乐软轿身前。
    “你——你想干什么?我不淮你伤害舞乐哥哥!”虽然害怕得全身发颤,可宇文樱还是气嘶力竭地朝着虞子婴喊道。
    虞子婴睨了她一眼,不言不语,但下一秒,宇文樱却整个人如同脱线的风筝,啊一声被甩落撞到石阶上。
    舞乐软轿旁守着的四个随身劲衣抬轿男一动没动,他们听从舞乐的命令,他不发号施令,他们自然是不会轻举妄动的。
    而舞乐除了刚才虞子婴对籽月动手,她脱力倒下去那一刻,他神色颇动之外,其余的时候皆是目不转睛地盯着眼前这名素黑雪颜少女。
    “是你。”
    虞子婴目光从他的脸上、脖子、胸膛、腰间,直到停驻在那双被薄裘锦被覆盖的腿上,才道:“是谁?”
    “……刚才你是故意引起我的注意对吧?”舞乐眸色暗了暗,他不习惯别人盯着他那双废腿,这就如同将最脆弱,最难堪的部分坦露给别人看一样,这样会令他狂躁、不安。
    “腿怎么了?”
    虞子婴如同久别重逢的友人,很自然而然地问起他的变化。
    然而此话落在舞乐耳中却变成了另一番意思,一个陌生人这样问一名残疾人,除了讽刺、嘲弄,除了想看他难堪,想奚落他,还能有别的意思吗?
    这三年来舞乐的脾气虽然变得阴阳怪气,阴晴不定,但亦学会了一种三年前他不会的——隐忍。
    此刻即使他杀意再深,亦无法轻易妄动。
    能算计龚老,能一招击败籽月,不怕惰皇报复,能在这么一群异域人群中来去自如……不得不说,眼前这名少女给他的感觉十分危险而神秘。
    本以为她来的目的是为了瑛皇国,但她为何却径直来到他面前?
    “我不管你是不是瑛皇国的人,也不想知道你施了什么诡异之术产生此等异象,可若你——”
    “舞乐,跟我走。”虞子婴打断了他的话,素黑袖袍露出一截皓白如玉,朝他伸手。
    舞乐抬眼盯着她,怔愣不已。
    她……她刚才说了什么?
    “这座城,最迟在明日晨曦日出之际,就会被瑛皇国彻底颠覆湮灭,你继续留在这里与他们一起,最终只会成为这座呼鄂城成千上万尸骸中的一具罢了。”虞子婴用一种格外玄乎的语气,对他认真说道。
    “哈?”老实说,有那么一刻,舞乐当真被她眼中不似开玩笑的认真唬到了,但一旦清醒过来,只觉得滑稽好笑,他吊佻起眼角,那勾勒得妩媚的线条,浅勾的朱色红唇,微扬的尖细下鄂,无一不透露着一种轻蔑、讥讽。
    “你真当自己是神算子不成?这座城会被瑛皇国颠覆湮灭?这一座城居住的异域精怪,论本事、论奸险手段层出不穷,你觉得仅用不到几个时辰的时间瑛皇国可能做得到吗?”
    ☆、第四十二章 是黄兄还是皇兄?
    “几个时辰若不行,那三年呢?”
    虞子婴挤身倾斜进入轿中,那两翼薄纱拂过她柔嫩脸颊、削薄肩胛,那泛起一片雪纱袅烟,映衬得她乌黑双瞳如浸水泡出,莹矅漆黑,幽幽泛波泽。
    她伸臂挟入他腋下,微微覆下,那带着冰雪般沁人的气息渗入了舞乐周身,欲将其抱起。
    舞乐自腿残后,从未与人如此接近过,全身凭着本能倏地一僵,他抿紧朱唇艳色,眼珠微斜朝后,声冷道:“还等什么,我养你们这群废物究竟作甚?!”
    这冷叱自然并非是朝着虞子婴发作,而是轿旁四名黑衣劲装轿夫,这四人非舞乐的人,而是猀华奉惰皇命令,安置既是保护亦是监视操纵的傀儡。
    虽然此四人并非忠心于他,但在不与惰皇命令相抵触时,他们则完全听令于他。
    然而此刻,四人仍旧如木桩石雕般立于轿旁,一动未动,全身除了两颗微突受惊的眼珠子转动外,其余一片停滞死寂。
    舞乐的心猛地一突,呼吸暂缓,将视线从那水泥浇筑的四人身上,一点一点挪到眼前这名一身素黑魍魉般的殊璃稚颜少女,她身影背光,雅致玉颜如冰雪般剔透无色,袖子做得比一般的服饰宽大些,腰身紧收,这寒未料峭,她这一身尤其单薄质轻,迎风飒飒。
    这样一名如切断了万缕尘缘,夜访三千凡尘嫡仙玄衣少女,既使端然清谧得再无害,再随意,也不可忽略她本身拥有的绝势强大之本性。
    “他们已经动不了了。”
    少女一句轻飘飘的告知,险些令舞乐直接炸毛。
    所以说,她刚才究竟对他们做了什么!?
    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他分明已经聚精会神地留意、观测着她的一举一动,却没有任何一处可疑时,她却已经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动了手,何时动了?用何种方式动的手?
    ——他完全都感觉不到!
    见她再次伸手过来,那双如雕如琢,从指尖至裸露于黑袍外的一截纤细手腕,无一不细致精巧,惹人心怡赞叹……
    然而,这双玉雕雪莹的手落于舞乐眼中,却无疑是如同毒蛇猛兽袭来,他梗着脖子,眼瞳发直,抑止住紧张欲发出声响的喉结滚动,那藏于薄裘锦被之下的手掌微弓弯曲,暗暗压抑着身体的蠢蠢欲动,等待着最佳时刻……
    “石龙草,草蕨毒与四环蛇毒辗碎粉榍,毒性虽上等,但潜伏期过长,像这种程度的毒素……可毒不倒我。”
    虞子婴俯身,凑于他纤长白皙的脖颈处,小巧的鼻子嗅了嗅后,侧过淡黛浅扫的眉眼,盯着他那线条凹凸有致,紧绷而僵硬的侧脸。
    话说正准备暗中施毒的舞乐,本就因为她那高深莫测的手段而谨慎紧张,却不料听她抖出这么一番准确勘破他意图的话,顿时,根根分明的长睫瞬间竖起,瞳仁缩紧,整个人徒然一震。
    但他震惊的并非她识破了他准备对她下的毒行为,而是她说的这一番话仿佛似曾相似,又仿佛是昨日重现,那般巧合而莽撞至他的心脏。
    曾经……也有这么一个人跟他说过。
    【“千脂蔻、蟒蓝毒、千叶虫……制剂毒性中等,若通过皮肤接解会令人短暂麻痹、昏迷,若通过血液或唾液严重时会导致心脏跳动过快,衰竭停止……”
    “你在说什么?”
    “我是说,像你身上这种程度的毒,对我完全没有作用。”】
    趁着人被她说得发怵呆怔之时,虞子婴挺腰一用力,便将足足比自身高一个头还多一点的他轻巧从裘被内抱了起来,看起来半分没觉得勉强。
    舞乐一离了地,上身靠不着力,便朝后晃悠着仰倒,他下意识伸手一抓,便圈住了虞子婴的脖肩处,双臂软软搭在她身上,方将不稳的身子固定住,却不想,由于猛然朝前,便控制不住力道,正面飞速撞向那黑衣少女的脸。
    霍!舞乐及时刹住身上,否则险此撞上,那只来得及被挽救出一层薄膜的厚度距离,他们四目相视,彼此间的睫毛交错忽扇,由于靠得太近,呼吸氤氲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双唇或许微撅都能够直接碰触到,舞乐怔怔地盯着那双像无尽黑洞般,透不出一丝光亮,能汲取别人灵魂的眼睛,恍神停滞。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如今时局已经重新翻盘,有新的一番转变了,你们竟在瑛皇国眼皮子底下做这等打脸的事情……就真不怕别人倾剿兵轧此城吗?”
    虞子婴眼瞳微闪,平静地瞥开,很自然流畅便与他错开了脸。
    舞乐骤然回过神来,抿紧蔻红唇瓣,紧盯着虞子婴那纤瘦鹅蛋小脸,鼻翼扑哧嗡动,涨红着一张脂粉敷面,心形脸蛋,气极败坏地勒臂摇了摇她小脑袋:“你是谁?”
    “别闹。”虞子婴梗住脖子不动,瞥了他一眼,眼沉几分警告。
    舞乐一窒,凝视着虞子婴五官搜寻的目光愈发狐疑,愈发晶莹剔透,他想了想,却在看到轿边矗立的四人时,若有所悟的神色一收,继而定定地注视着她的眼睛,道:“你刚才说什么时局变了?难道——今晚瑛皇国当真会派兵来剿毁呼鄂城不成?”
    “一月一次,月满则亏水满则溢,赶巧不如说是早已预定下了,今日是最好的时机,亦是瑛皇国向朝渊国表迹的……最佳时期。”
    所谓敌人的敌人便是自已的朋友。
    瑛皇国这三年来,一直平衡于中端,三年前本该与朝渊国联姻的事情在异域发动了全方位战争之际,便一直多方推脱,再加上朝渊之厢青衣侯无意,便拖延至今尚未应诺。
    瑛皇国本身属于中上阶国家,不像朝渊一般强国,经历不起连番战争压轧倾覆,但亦不像小国那般无奈一样,愿意受异域人的驱使合盟,瑛皇并不向任何一方势力靠拢,然而,她所说的时局变幻指的则是如今变化的人心。
    三年前的异域人受尽了中原帝国的欺压撵逐,离了家园失了同胞,虽一心仇恨却仍旧屈服于现实,无所作为,然而三年后的异域各族,经过惰的引领与连番得胜,慢慢洗褪了当初的怯弱与忍辱,变得越来越猖狂难以驾驭,想必瑛皇国再也不能维持原先那样默不吭声,静观其变了。
    若再不加以反击,恐怕人家就直接踩着他们脑袋撒野了。
    ——不对,眼下异域已、经开始撒野了。
    所以瑛皇国只能选择与强国朝渊结盟,但由于三年前不厚道的事情了寒朝渊国的心,他们必须为此做一些能够重塑朝渊国民信心的事情,比如彻底与异域翻脸成仇,这般便是她先前所言……拥有共同的敌人,同时拥有一个强大的同盟,才是瑛皇国适应现局生存的唯一出路。
    舞乐听得似懂非懂,然而虞子婴并没有耐心慢慢解释给他听,便抱着他欲走,舞乐倏地抓紧她的手臂喊了一声:“等等,就这样走了?”他瞪眼,怒嗔道:“我的被裘呢?!”
    虞子婴脚步一顿,面无表情地斜了他一眼,直看得舞乐眼神闪烁左右移动,翘挺的鼻头沁出细汗时,方撇嘴嗤道:“真麻烦。”
    “嫌弃麻烦你就别带我走了。”舞乐看虞子婴没动怒,便私下笃定她是纸老虎一只,得意微扬下颌哼笑一声,然后又想到什么,脸色微黯自嘲道:“像夜里这种邪寒入体,你若想我死的快些,你就随意吧。”
    虞子婴看了他一眼,伸手阔袍凌空一卷,便被轿内裁剪成四方的被裘扯过,舞乐只觉身上一暖,便覆上他周身,虞子婴移向他那双无力在衣摆内垂落的腿,便又问了一句:“你的腿怎么了?”
    舞乐被她一番举动整懵了,他怔怔地盯着虞子婴。
    怎么这么听话?莫非她根本不是他哪位仇人派来劫人的,而是他哪一位欠债的人派来还人情的?
    然而,在听到她再次提及他腿的事情,他脸色微变,迅速竖起一堵围墙,柳叶般眉眉的双毛紧蹙,偏头冷冷地注视着阴暗一角,道:“与你无关。”
    “或许……”虞子婴迟疑一瞬,乌黑眼珠氲起一丝璀璨异色,道:“我能治。”
    “呵~”舞乐勾唇,只发出一声类似讽笑的声音,他偏过脸来,篝火丛影间,映衬出他云丝乌碧亮泽,斜斜一枝翡翠簪子垂着细细一缕银流苏,一张绝美的心形脸蛋,因为脸颊过度削瘦,下鄂显得尖细如稚,薄薄的嘴唇,那浓密的青丝柔顺的放下来,垂落两肩。
    夜色虽然有时候能够掩藏很多的事情,但有时候却也能坦露很多的事情。
    那张被用了掩饰真容,特意描绘浓艳妖媚的面容,经夜凉如水般修饰清洗,褪却了别的多余色彩,还原了他原本那一张最纯、最干净的面目轮廓,亦还原了他眼底最深层、最欲隐藏却早已呼之欲出的渴望。
    看他似不信,虞子婴也不再多言,有时候做的比说的更具有信服力,她转身,正欲再走的时候,舞乐扭动了一下,再次打断:“等等。”
    “又要做什么?”
    舞乐看向那倒在他轿前的英武身影:“籽月……”
    虞子婴知他对籽月的执着与爱慕,三年未见,这倒是有情人终成眷属了,就不知道他这双腿究竟是不是跟景帝抢人的时候,被废掉的……
    分神一瞬,她突地出手,一道气劲拂去,原本打击昏迷的籽月从喉间呃啊~一声,便悠悠转醒。
    这一次,虞子婴再不给舞乐任何机会喊停,抱着他,脚尖一点,就纵身跃上房檐高处,她发丝如尾般随着她的动作灵巧晃动,而刚醒来便第一眼间找舞乐的籽月,眼看着舞乐被那个陌生而危险的少女掳走,当即一惊,便紧追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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