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腕足堆里爬出来的时候, 秦游恨不得立刻跳进水里把自己洗干净。好在除了周身如同糊了一层浆糊一般黏答答的触感,腕足上的黏液并非是刺鼻的海腥味,而是一股寺庙里最为常见的香火气味。或许正因为此, 他方才才能侥幸没被觅罗发现。
    “你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此时觅罗和时穆已经离去, 他一边将羽织拧干,将其翻面尝试擦拭头发上的黏液, 一边问道。
    “无可奉告。”静檀仍伫立在原地, 高大的身形渊渟岳峙,他背对着秦游,仿佛在凝视黑暗中被锁链禁锢的庞然大物。
    “此地不宜久留,既然已经得到了想要的消息, 请回吧。”
    “等等。”
    擦来擦去, 头发非但没有变得清爽一些,反而黏答答地纠缠在了一块,秦游压抑住心中的烦躁,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友善一些:
    “神鸟在彼岸可是至高无上的存在, 你却与觅罗勾结,将这位神明封印在这个暗无天日的旮旯里, 就不怕我告诉其他人?”
    “看来你很有自信。”面对这样的威胁,静檀毫无反应:“将一切泄露出去之后, 你认为自己还能活下去么?”
    这招反向威胁确实在意料之中。若非手里确实没有筹码, 秦游也不愿出此下策。
    “罢了。”静檀挥袖转身过来, 神色在昏暗的烛光下晦暗不明:“我知道你现在想问什么。事已至此,我便告诉你也无妨。”
    “觅罗所用的禁术,有且只有唯一一种解药, 就是神鸟之血。”
    神鸟之血?有意思。
    秦游冷笑一声,表面上随意将弄脏的羽织胡乱地团在怀里, 实际已经暗中握紧了怀里匕首的刀柄。
    然而静檀似乎已经看穿了他的目的,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
    “徒劳无用。我身后的神鸟只是幻象,你就算能侥幸突破我的防守,也无法从它身上获得一滴神之血。”
    “你所需之物,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
    静檀就这么抛下一句谜语,就用法术将秦游从古寺里撵了出去。
    以至于秦游后续在山野里的温泉里差点泡成一只蒸虾,在饭桌前等到原本就毫无食欲的饭菜渐渐变冷,直到难以下咽,都是因为心里在琢磨这几个字。
    他看着眼前不知名禽类烧制的一盘烤肉,尝了一口,强忍了半天才没有反胃呕吐。
    说起来,自从他来到千年前的世界之后尝过了时穆的血,便觉得普通的食物,甚至是系统商城的人类美食都变得没滋没味起来。
    是因为时穆的血很特殊?若是千年后那个靠神鸟半颗心脏存活的通天楼主,倒也的确符合,可千年前的时穆只是一个误入异世界的普通男高中生而已。并且秦游也是一个正常的人类,怎么好端端地会觉得人血很很美味?这未免也太变态了。
    突然,秦游一个激灵,想起了他刚来这个世界不久的经历。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当时的时穆,似乎就是一个闻到一点血腥味就难以自己的变态。
    他撂下筷子,冲回了住宿的房间内。然后脱下衣服,回头从黄铜镜里观察自己的背部。
    诡异的图腾如同烈焰一般,栩栩如生地盘踞在他大半部分的脊背之上。而他的脑内也十分应景地回想起鬣狗老大狄叶的一句话:
    “你身上有楼主大人的印记,你身上和流着同样的血。”
    所以神鸟之血就在我身上?
    秦游咂舌,这种玩游戏面临地狱难度的boss,结果还没开打对方就倒地掉宝箱的感觉,实在是太魔幻了。
    所以现在的难题就是,他要如何接近现在被觅罗控制的时穆?
    秦游目前唯一掌握的觅罗的行踪,就是她在和静檀会面时提出的商家酒宴。而作为彼岸第一大名门望族的商氏既然设宴,就必定会邀请秦游现在的老东家,也就是同商氏平起平坐的金氏。
    然而没等秦游想办法让老东家能再一次牵线搭桥,他这个不值一提的门客竟然第二天就被金大司马亲自召见了。
    “五日后,希望阁下能同老夫一同赴宴。”
    金平老爷仍然是一副最初那副慈眉善目的样子,他倚靠在太师椅上,啤酒肚将锦衣华服撑起一个明显的弧线,捋着胡须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的秦游。
    “敢问大人,小人不过一个小小的门客,为何有此等殊荣?”
    秦游却深知眼前这个身居高位却看似平易近人的贵族不是一个好相与的角色。
    “果然瞒不过阁下您。”
    金大司马大笑两声,朝身后的仆从递了一个眼神,后者立刻心领神会,上前递给秦游一副画像。
    “这是商家庶子商遥,商家此次设宴,实则是为了举办这位少爷的冠礼。而这位商遥,早在十年前就被选为下一任神子,加冠之后便可进入神社侍奉神鸟,向众生传递已失落的神鸟意志。”
    “然而十年前,吾儿金越也是神子候选者,却在仪式当晚惨遭歹人加害,死于非命。老夫虽怀疑此事正是商家的手笔,却苦于没有凭证。如今商遥即将担任神子的职责,商家与神社的关系会更加密切,只要将神社拉拢,日后恐怕连楼主大人都要忌惮三分。老夫不仅失去了心爱的子嗣,金家的地位也会因此一落千丈,实在心有不甘。”
    “阁下聪明绝顶,应该已经猜到了此次请您前去的目的。”
    秦游瞥了一眼那副画像,之间那个名为商遥的妖怪长了一副狭长上挑的双眼,头上一对狐狸耳,身后也有一个扫帚似的大尾巴,看来是个狐狸精。
    “商氏同金氏一般权高望重,而两家又有此般恩怨,酒宴必然声势浩大且戒备森严。恐怕此行很难全身而退,金大人这是想要小人的命啊。”
    秦游悠悠叹了一声,既不同意也不拒绝,只扮演一副为难的样子。
    “此次任务自然不会让阁下孤注一掷,老夫还会派诸多属下鼎力相助。”金大司马眼里闪过一丝精明,笑容依然和蔼可亲。
    “是么?”
    这番说辞看似已为秦游考虑周全,实则感受不到任何诚意,而且秦游非常了解自身定位,他也不过是金老爷眼里一个用过即弃的棋子而已。
    “恕属下难以从命。”
    “——区区一个低贱的死士,让你为老爷卖命,是你的荣幸!”
    没等金大司马作出反应,他身边的仆从就变脸比翻书还快,劈头盖脸地开始冷嘲热讽起来。
    这出是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秦游在心里嗤笑一声,面不改色道:
    “属下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并非不想为大人卖命,而是实在力不从心。若是将此事办砸,非但不能达成目的,日后金商两家可就完全撕破脸面了。此种后果小人难以承担,还请大人另寻高明吧。”
    那个仆从面色激动地想说些什么,却被金大司马挥挥手拦住了:
    “老夫也不喜欢强人所难,若阁下实在不愿,我也不强求。”
    这话倒是出乎意料了。
    秦游原本还准备了一肚子腹稿要跟他来回打太极,此时对方却猛然偃旗息鼓,反倒让他一愣。
    “不过老夫不会收回一同赴宴的邀请。”
    金大司马仍捋着胡须,笑得像个弥勒佛:
    “据说阁下还有一位同伴不知所踪,此次商家宾客如云,来自四面八方的贵客全都齐聚商氏府邸内,若阁下在镜先生那里没能得到消息,为何不在宴会上打听打听呢?”
    第一百二十七章
    秦游原本就是假意推拒, 借赴宴的机会接近觅罗,想办法解除时穆身上的控制。金大司马的一番言辞虽然目的存疑,但表面上看来还算无懈可击, 他也就顺势答应了下来。
    转眼间就到了商家酒宴当日, 现场果然珠围翠绕,门庭若市。商家的府邸虽然不如通天楼恢弘气派, 却也是美轮美奂, 富丽堂皇。形形色色的宾客们有的云鬓高绾、 身披繁复的锦绣罗纱;有的则珠光宝气,贵气天成,将一副副于人类而言千奇百怪的面孔和身躯以锦衣华服尽数包装,颇有种怪诞与纸醉金迷交织的奇异感。
    大厅内, 则是肆筵设席, 歌舞升平。狐狸面貌的云衫侍女们在袅袅檀香中频倾寿酒。西面席位上坐着的正是宴会的主人商家家主,这个位高权重的老狐狸见金家一行妖怪登入门厅,便放下手中的金樽,起身来, 与金大司马先来了一套寒暄奉承。
    秦游在一旁听这两个老油条你来我往地夹枪带棒,明嘲暗讽, 好半天也没听出点关键信息,正打算随意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坐着, 没想到金大司马话音一转, 突然开始介绍起他身后的一众随从, 秦游分明站在最后,却首当其冲:
    “这位是老夫的门客,秦先生。”
    金老爷笑得和气,
    “秦先生在老牛头的队伍里可是立了不少汗马功劳,后来又在闹市里从刺客手里救了老夫一命, 实在是不可多的良士,老夫向来惜才,便将其收入囊中。”
    “原来如此。”商老爷的目光在秦游身上驻足片刻,眼里闪过了一丝不怀好意:
    “秦先生果然一表人材。只是老夫听说,近段时间民间出了一位武艺高超的无名刺客,视铜墙铁壁为无物,许多商贾贵胄都成了他刀下亡魂。无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只有传闻说有人撞见他行凶之前头戴帷帽,面貌不详。”
    “而死在他手里的,大多都是金家的眼中钉。”
    商老爷眯起一双狐狸眼,笑道:
    “鄙人对这个无名刺客倒是更感兴趣,若金老爷与此人有交集,请务必引荐给在下,让我府里的侍卫跟他过过招,涨涨见识。”
    秦游蓦地听见自己的马甲被提及,虽然面不改色,心里却咯噔一下:这话分明在含沙射影,看来这个老狐狸早就知道金家此行是有备而来。然而金家门客众多,老狐狸也不一定就板上钉钉地拆穿了他的身份,大概率只是通过这一招旁敲侧击,警告金老爷罢了。
    果然,这番堪称尖锐的话差点没给金老爷那张笑面硬生生撕开一个口子,然而金老爷只是面色僵硬了一瞬,便很快捋着胡须恢复了常态:
    “商老爷真是说笑了,这传说中的无名刺客若当真这般无所不能,老夫自然也想结交一番。只是老爷口中的命案事关重大,可大部分嫌犯早已被通天楼鬼差捉拿归案,您贵为商氏家主,还是少听信坊间谣言为好啊。”
    “呵,那些替罪羊——”
    “楼主大人驾到!”
    只听见门外的守卫吆喝一声,两个老爷立刻偃旗息鼓,退向一边行礼恭迎。
    觅罗身披红色大氅,身后跟了数十个银色面具的玄衣人,浩浩荡荡地踏入门厅。
    那些银面具都身披斗篷,身形相似,秦游在众妖身后暗中观察,却难以分辨时穆是否在其中。
    待通天楼一行人落座,宴会上才开始觥筹交错,歌舞升平。秦游在角落里有一下没一下地用筷子戳着用不明生物做成的“山珍海味”,心思全在北面席位的觅罗和那一帮银面具身上。
    直到静檀孤身一妖,还是那一身白色的祭司服,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正厅门口。
    最先注意到的还是正左右逢迎的商老爷,他脸色一变,手忙脚乱地站起身来:
    “你们这帮奴才怎么办事的,还不快快恭迎镜先生!”
    这下不光是宴会上忙前忙后的虾兵蟹将,就连那些心高气傲的宾客们也纷纷惶恐起身,献上对神鸟使者的尊敬。
    可见,尽管通天楼主更迭换代,对神鸟的信仰在这些位于权力中心的妖怪心中,仍然占据非常重要的地位。
    只剩下觅罗翘着腿,在高位上不动如山,她的目光在静檀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再度回到了手里的金樽上,表情莫测。
    “无需多礼。我应邀前来,只是遵从神鸟大人的意愿。”
    “犬子的冠礼有此等殊荣,鄙人实在受宠若惊。”
    商老爷火急火燎地迎到静檀跟前,谄媚讨好的模样跟方才冷嘲热讽的嘴脸大相径庭。
    “商遥,还不快过来!”
    于是熙熙攘攘的人群里又挤出了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狐狸,原本还有些不情愿,在自家老爹的胁迫下,只好屈从地摆出了一副低眉顺眼的模样。
    “供奉仪式在即,镜先生特此驾临,定是有要事相告。你既然被选为神子......”
    “不必。”
    静檀打断道:
    “供奉仪式改日再议。神子及冠,我身为神社的主事人理应到场。”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个卷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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