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庆皇帝为李彦直奏请改旧制一事,召朝臣御前廷议,除了大臣言官之外,鲁王周王甚至景王也都到了。胡敬宗是景王的老师,也跟着来了。
    宫中但有消息,锦衣卫都向陆府通报,陆炳这时已经卧病在床,陆尔容特地赶来北京照看,听说之后,陆炳不免有些失望道:“除了鲁王周王之外,怎么都是些小角色在闹,可惜,可惜。”
    陆尔容在旁边说:“爹爹只管养病,管他们做什么,这些人断不是徐阁老的对手。”
    陆炳道:“那几个小言官确实不值一哂,不过鲁王周王若都来了,这事就有些不好办。说到底,这次要决断的终究是宗人府的事,那也就是他们朱家的家事。首辅虽大,但皇帝一遇上鲁王、周王、景王,讲论起这事来就是叔伯兄弟谈自家事情,内阁都不大好插嘴了。若硬要说话,那就是失礼。”又再命人打听,却说周王鲁王先进去了,景王和大臣们都还在外头等着呢,陆炳微一沉吟,笑道:“徐阶终究是徐阶,这下子,那几个小言官只怕连怎么死都不知道了。”
    金銮殿外,朱淛和几个御史、给事中凑在了一起,说:“李哲擅改祖制,大悖朝纲,今天天子临朝,又有诸王卫护,道理又在我们这边,咱们正好就此事匡扶天子,贬斥奸臣。朝廷能否重建威信,就在今日了!”
    有个叫于文龙的御史说:“只是如今镇海侯势大,宰相又倾向于他,今日朝会,只怕未必顺利。”
    几个年轻气盛的就道:“此事干系大明国本,就算是挨了廷杖,我们也在所不惜!”
    朱淛却笑道:“自我发了那邸报,就已经准备好了棺材,今日若阁臣不讲道理,我就撞死在金銮殿内,也叫奸邪之辈知道大明还有铮铮铁臣在,让他们不敢肆意妄为!”
    众言官一听,纷纷叫好,气势便为之一壮。
    那边胡敬宗则密密叮嘱景王,说:“今天王爷只要能把握好分寸,便可与当今天子重建信任,如今大敌当前,陛下也正需要亲兄弟的扶持,只要贬逐了徐阶,废了李哲,天下一定,王爷您就是辅政亲王了!到那时,虽非九五之尊,却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
    不想他们在殿外等了又等,就是不见天子召见,从天明等到中午时分,景王心想自己和隆庆是兄弟,鲁王周王都是旁支,旁支先进去了,却让兄弟在这里等半天,这事只怕不对劲,就也有些畏惧了,魏良弼本已告病没来,这时叶洪便也有退缩之意。
    一直等到中午,廷内才来宣召,原来徐阶和丁汝夔早上先上殿求见,禀奏了许多其它的要事,论手段小皇帝哪里是徐阶的对手,一听是什么兵祸造反天灾什么的就紧张了,其实大明如此广袤,这几年年景又不是很好,要找出几件动乱和灾情真是再容易不过,但这动乱灾情究竟算多大的事,这就要看首辅怎么说了,小皇帝见识短,听说是动乱灾情心想这种事可拖不得,就优先处理了,所以就将这廷议押后了,一直到中午时分,御厨房送上午膳来,隆庆也就请两位宰相和鲁王周王一起吃,等吃完了,才猛地想起景王和大臣们还在外面呢。
    景王和诸臣都是天还没亮就赶来的,按明朝规矩,由于朝会可长可短,若是朝会长时,中途又不能暂退休息,大小便就很成问题,所以大臣朝会之前一般都克制了不喝水,甚至不吃东西,免得上朝时忽然内急了难堪。如此等了一个上午,饿得头昏眼花了,原有的几分气势都没了,人人心里都咒骂徐阶把持宫廷,故意害人。
    进殿以后,景王等都不由得一呆,隆庆对景王倒也客气,特下座来拉他的手,把这个小王爷感动了一番,这时周王鲁王分列左右,朱淛正要说话,徐阶奏道:“此次是论四代以外,非嫡系王侯宗室之事,所以有若干疏远宗亲也不远千里而至,希望得陛下召见,参与廷议。”
    隆庆皇帝心想这次要议的本就是他们的事,让几个宗室代表进来也是应该。就道:“宣。都是太祖皇帝的子孙,也是朕的亲人。”
    冯保便去传唤,胡敬宗等暗叫不妙,不片刻就涌进一百多号叫花子一般的人来,虽只二十几户人家,但拖家带口的便有一百多人,而且个个哭哭啼啼的,闹得不成样子。
    隆庆皇帝忙叫道:“阁老,他们是谁?”
    徐阶道:“这些都是陛下的宗亲。”
    隆庆皇帝虽也在李彦直的奏疏中听说了宗室贫穷,但哪料到他们落魄成这个样子?胡敬宗却想:“徐阶好生可恶!宗室就算再落魄,何至于如此?这些一定都是他们故意弄出来的。”要收买几个落魄宗室,对这些权臣来说可太容易了。
    不过找这帮人却不是徐阶的主意,而是李彦直派人去搜罗的,而徐阶一见到这帮人以后便知道李彦直的意思。
    小皇帝一时却没想到这里,心中感慨,甚是伤感,心里对这件事的判断登时就改变了。
    礼部尚书这才说道:“今日廷议,正为疏远宗亲一事,海军都督、镇海侯李哲认为宜开入学、从商之禁,使宗亲不至于困顿,诸大臣、王爷、宗亲,以为如何?”
    “万万不可!”朱淛大叫:“宗人府之制,乃是太祖皇帝亲定,如何可以擅改?”
    徐阶等竟然都不开口反驳,那些宗亲却都大叫起来:“你莫乱抬太祖皇帝出来!要是太祖皇帝知道子孙都要饿死了,也会该这规矩的!”“你们这些做了官的人,高爵厚禄,自然不想我们也读书入学。”“老祖宗的规矩本来是好的,都叫你们这群腐儒给弄坏了!”
    数十人一起叫嚷起来,金銮殿登时就像变成了菜市场!朱淛本来还有一肚子的道理,面对他们却也说不出来了。朱家的基因本来就不甚优雅,这帮人又都已沦为市井之徒,说话要多粗鲁有多粗鲁,虽然无职无权,甚至连爵位也没世袭到,可他们毕竟是宗亲,在皇帝面前,他们可是“自己人”,再说人数又多,声音就大,几十个人指着胡敬宗,连脏话都骂出来了。
    朱淛大叫:“我是为诸位着想啊!今日听了李哲的……”被嘈杂的声音打断了,“明日……”又被打乱了,“不能只看今日,要看将来……”再被打断,“不能只看小我,要看天下……”被连续打乱了七八次后,朱淛急了,可急也说不出话,先是烦躁,跟着跺脚,耳听那些宗室越吵越离谱,他忍不住跳了起来,指着这帮人吼叫:“你们这帮无知之徒!太祖皇帝怎么会有你们这样一帮不肖子孙!”这一下,可是大失风度了。
    金銮殿内忽然静了下来,所有人都看着他,他的一番有道理的话没人听,最后这两句却叫所有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小皇帝本来也不乐意穷宗室们的吵闹,但听到最后两句话却将所有反感都迁移到朱淛头上去了。鲁王哼了一声说:“太祖皇帝的不肖子孙!哼!你这是在骂谁?”
    朱淛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却不知如何收回,呆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小皇帝问徐阶:“阁老,这人是谁?”
    他竟是不认得这个臣子,徐阶便报了朱淛的官职,朱载垕道:“诸王、宰相都在这里,怎么轮到他这小吏说话。”
    这句话可比宗室们的一万句谩骂都更厉害,以效忠皇帝自许的朱淛登时痛苦得浑身颤抖起来。
    “陛下……臣……老臣不是这个意思啊!”但朱载垕已不耐烦听他的话了,他心想自己虽然想要一些听话的忠臣,可这忠臣至少得有几分本事啊,像眼前这人能有什么用?就命人将朱淛逐出殿去。
    朱淛听了,瘫倒在地不知如何是好,早有锦衣卫上前来拖他,朱淛只觉得头昏脚浮,他原来的打算是据理力争,面折权臣,那样就算他失败了,甚至被廷杖,被处斩,传将出去也是一件豪举!
    可徐阶不开口,而是由李彦直找来的一帮姓朱的市井流氓围着他吐口水,跟这帮人过招,赢了不足为荣,输了更是奇耻大辱,而自己所效忠的皇帝居然也没能体谅自己,甚至都不把自己当回事,到了这地步,朱淛猛觉自己过去的忠心是何等虚幻,脚下一摔,竟然起不来了。
    他虽出身沿海,但骨子里是旧式臣工,魏良弼等期待着战胜徐阶之后的大利益,所以眼见不利就有退缩之态,朱淛刚才入殿之前他的心里隐隐已觉得这事有蹊跷,可能会失败,但他非但没有退缩,反而有一种奇特的兴奋,幻想着徐阶如董卓、曹操、秦桧般迫害他,而他则如岳飞般被迫害,忍受千古奇冤,以此激起天下人的共鸣!徐阶迫害得他越残酷,就越能彰显他的忠心,天下人就会越怀念他,史书会大书一笔,士林群相交誉,那他就虽死无憾了!想到这些他心里竟有了莫名的快感!
    可是今天却什么也没有,徐阶也没迫害他,预想中忠奸对立的场面没发生,他面对的只是一群市井流氓,他无论怎么应对都觉得没意义,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他居然就这么失态了。关于改制的讨论都还没进入正题呢,自己就因为这种原因被赶了出来,显然天下人不会对他的痛苦产生共鸣,史书也不会记载他,就算是当代人物,知道这件事情后只怕也只会当做一场笑话——若是这样,那他今天的冒险还有什么意义?
    崩溃了的朱淛被抬出去后,金銮殿内的气氛忽然变得很奇怪,凡是有一点读书人矜持的都不敢去惹那帮市井宗室了,个个都怕像朱淛身败名裂犹为天下笑。
    冷场了好久,小皇帝觉得难受,叫道:“大家说话啊!”
    胡敬宗才冒险出声,问周王、鲁王道:“两位王爷,我们都是外人,不好说话,两位王爷是皇室梁柱,不知对这件事情怎么看。”
    鲁王道:“这事啊,我觉得不错啊。”
    那些反对此事的言官一听都大吃一惊,再看周王时,只见他也正颔首,显然是赞同!
    这次守旧派官员之所以敢冒险发起进攻,就在于他们认为自己找到了足以对抗甚至压制徐阶、李彦直的政治势力——也就是外藩诸王,而鲁王、周王本来也就是为了这件事情而来的,要不然他们进京干什么?所以胡敬宗才来“请问”他们的主意,正是要借他们来压制那些穷宗室,鲁王、周王本身也是宗室,地位又高,他们若开口时,那些穷宗室就不敢向对朱淛时那么无礼了。
    不料他这个引子引出来的,却不是符合他们期盼的良药,反而是一副能够彻底瓦解他们图谋的毒药!
    “陛下,”周王行礼说:“臣以为,镇海侯的主张,也不失为一个办法。虽说这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可太祖皇帝制定这规矩时才十几个儿子,如今咱们朱家的子孙却不知有多少了!这正是此一时、彼一时也。”
    “对啊。”鲁王也说:“其实太祖皇帝定的规矩,在成祖与仁、宣两朝改动的也很多。所以啊,我看这事行不行,不是看改得改不得老祖宗的规矩,而是看对宗亲、对大明有没有好处。”
    众穷宗室一听纷纷叫道:“是啊是啊,皇上,这对我们是有好处的啊。”
    隆庆被他们嚷得耳膜隆隆响,他只是中人之才,若放在普通人群中还不觉什么,放到了徐阶、张经等人中间,相形之下就显得有些窝囊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不大明白周王、鲁王的言论立场怎么忽然变了。
    连皇帝一时都束手无策,那些失去了领袖与靠山的言官就更加无所适从了。
    这时徐阶才站了起来,为这次的廷议定调,道:“先前镇海侯上疏时,陛下已经认为此事可行。诸旁支宗亲对这件事又都是拥护的。”
    那些宗亲大叫:“对,对,我们拥护!”
    徐阶继续说:“如今周王、鲁王也赞同此事,可见镇海侯此疏,正是顺天应人,所以诸王与宗室才都赞成。至于一些昏顽之辈所说的胡言乱语,我看就不用理会他们了。”
    决策就这么定下了,小皇帝也找不到什么毛病,廷议就此结束。
    罢朝后,周王、鲁王跟着徐阶走出好长一段路,看看周围没人,周王才讨好地说:“徐阁老,户部手头虽紧,但把那些下三滥的宗亲砍了之后,应该不用回收我们的庄园、克扣我们的粮俸了吧?”
    原来昨夜入宫之前,户部侍郎曾先与二王先碰了头,说最近太仓银根大紧,已经养不起那么多的宗室,诸藩王应该同甘共苦,所以朝廷准备回收近五十年赏赐出去的藩王庄园,将这笔钱折现,用以应付即将到来的财政危机。收回藩王庄园,这可不违什么祖宗规矩,且以富藩王养穷宗室,此事势必得到大多数穷宗室的赞成,再加上内阁从中推动,这件事怕十有八九便能成功!
    周王鲁王一听都不干了,当晚就跑来求见徐阶,求他千万不能乱动刀子,徐阶却道:“但如今朝廷没钱啊,宗室是一定要养的,没法子,只能调富济贫了。两位王爷最是仁善,又是藩王的领袖,料来也会赞成此事。”
    鲁王一听冷笑起来:“那些个毛腿子宗亲,不过是刚好投对了胎而已,其实他们无爵无禄,养着他们,于国于家又有什么好处?砍掉算了。”
    徐阶说道:“他们没有俸养,只怕会饿死。”
    “那就让他们自己谋生去啊!”周王说:“有手有脚的,还要国家的钱来养,也不害臊!”
    当然他在说这句话时,并未想到自己其实也是靠着朝廷赋税的豢养,而且他一个人的消耗,就比一千个普通宗亲都来得大。(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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