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璁傻眼,“这……谕令倒没有。但当时情况紧急,府尊开了口,下官便照做,怎会有调粮谕令?”
    “既然没有,你怎么敢说是府尊下令?!分明是你自己擅自做主!”
    张璁瞬间明白了,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田府尊,你眼里没有下官,这下官是知道的,可你若是颠倒黑白、诬陷下官,这也是不可能的!朝有圣明天子,这朗朗乾坤,讲话要顾一顾轻重!”
    “大胆!本官这就参你一个倒卖仓廒储粮之罪!”
    张璁气极,“这事就是到了御前,下官也要据理力争。那清江浦县的百姓都可见证!”
    田若富则眯眼笑了起来,“没有谕令,便不会有人证。你一张嘴,便说清江浦县的灾民是吃了你借去的粮食,那知府衙门拨款购的粮又是给谁吃去了?”
    张璁脸色红一阵、白一阵。
    他知道这些人坏,但没想到是坏到了这个程度。
    “我知道,你是因我上奏朝廷,参了南北直隶大路项目克扣工钱一事,因而悔恨在心!我再叫你一声府尊,当今天子是绝顶聪明之人,你当官只想发财,迟早是要出事!”
    田若富则不在意,当官不发财?
    那还当他娘的鸟官。
    第五百一十三章 悲愤
    世事无常,大抵就是如此。
    张璁前日还在县衙大堂,今日就已身陷囹圄,仅以身旁的干枯稻草为伴,便是想看一眼月光都是奢侈,昏暗的环境让他连白天黑夜都分不清楚,就是想问都问不到。
    因为他知道自己平日里待人不算宽厚,衙门里许多人只是慑于他长官之威,及至他此时落难,决计不会有一个人前来照顾他。
    而宗族之中,亦没有人身居显位能够帮衬他。
    同窗、上司看他平平无奇,虽有交往,但大多也是泛泛之交,真的算好友的,不是还未中第,就是也如他一般人微言轻。
    士农工商,他是上等,依旧如此艰难,由此可知其他人在此世道又是如何艰难。
    张璁心中悲愤难抑,继而开始恨及这些世家宗族、贪官污吏。
    心中也已定了决心,其一是,此番若是提审他,无论如何不能松嘴认罪,否则就是万劫不复,永世不得翻身;其二是,他要与这些人争斗到底,天网恢恢,公道不能就这么丢了。
    他几次入京,关于当今天子的脾气性格还是听闻一些的,事已至此,干脆就将过往三年郁积心中的话全都说出来!
    官僚士绅占田占地,然却不纳粮,百姓无田无地,反倒纳粮,如此税法不改,大明亡国有日!
    外边儿,至四月中旬时,京里派的人也到了。
    内阁票拟由皇帝同意以后,随即阁老王鏊、王炳下令,由刑部侍郎刘春、都察院右副都御史谢光爕、御史陈鼎领头,前往淮安府彻查此案,少府、大理寺各有官员随行陪同。
    这一趟,少府来的只是郎中,刑部和都察院来的都是二三把手这样的人,就是上面故意安排,不能让少府的人官位过高,否则离京之后查案都有不便。
    但也不能不来人,万一下面的人不识好歹,觉得你非他上司,无权管辖,那就闹出笑话来了。
    也因为上面‘来势汹汹’,淮安府和少府的上下官员都异常紧张。
    好在面对这种情形,大小官员也都有点儿经验,他们招呼早已打下去,各县乡宗族各自负责,务必看住平日里不甚老实的那些刺头,实在不行就把人给暂时抓起来。
    县城里的百姓也是一样,自古民不与官斗,老百姓也都知道父母官才是最紧要的,皇帝?
    哪个他妈的见过皇帝。
    而且以往不是没有过告官的,等到京师里的人一走,倒霉也就开始了。
    这可不是你冲过去,空口白牙说某某某干过这些坏事就有用的。人家可以矢口否认,若是没有证据,就是污蔑朝廷命官,这个罪名杀头足够了。
    除此之外,知府田若富派出人手里外监视钦差行程。
    钦差今天入境,他最多晚上就会知晓。
    刘春与谢光爕等一众官员,都是按照正常的路子抵达,计算好了时间,田若富便率队迎接钦差。
    晚上还要有迎接的晚宴。
    京里的、地方的、少府的……要有大小三十名官员,坐了整整三桌。
    但酒过三巡之后,右副都御史谢光爕首先就开始提出疑惑了。
    “怎么刚刚敬酒之人中没有山阳知县张璁?”
    边上的刑部侍郎也点点头,他们二人早已合计过。
    那封奏疏既是张璁所上,他便是此案的关键人物。
    若是他聪明一些,在上奏之前就已经搜集证据,那事情倒还简单了。若不是这样,就要麻烦一些仔细的梳理这案子的案情。
    可没这么个人,多少还是出乎两人的意料。
    谢光燮一句话问出口,三张酒桌上的人都有些沉默了。
    有人低头,掩饰住表情。
    有人装醉眯着眼睛傻笑。
    最好是此事都与自己无关。
    田若富也不算没有准备,但是这好酒好菜都招呼了,当面提出来有些……
    他看了一眼闫理文,闫理文则向此次下来的少府郎中祝卫春投去救助的目光。
    然而祝卫春就是装醉之人,根本鸟都不鸟他。
    这样,时间就过去了十秒多钟,虽然不长,但一直没人说话,着实怪异。
    谢光燮也有不满,“是本官讲话有口音?还是你们都喝醉了?山阳县知县张璁,现在人在何处?!”
    “这个……还请钦差恕罪,”田若富端了酒杯起身媚笑,“听下官解释解释。山阳知县张璁此人孤僻古怪,自视甚高,难与同僚融洽相处,更没有人愿意与之有所瓜葛。再有,下官还要向钦差请一个御下不严之罪。前日下官清点山阳县预备仓储粮,竟发现一万两千石的粮食竟少去一半,只余五千八百石。”
    “仓廒储粮,人命关天,万一遭遇灾祸,便是百姓最后的口粮。正德元年,陛下就曾派阁老巡视两京一十三省。既为父母官,是千不敢万不敢在储粮之上出现差错。下官问及所缺六千二百石粮食去了何处,张璁反污下官,说是下官令其借给了清江浦县!”
    清江浦县的知县今日也来了,他马上配合说:“此事下官可以作证,根本没有借粮之事。”
    “当真没有嘛?”刑部侍郎刘春觉得有些可疑,“光天化日的,他一个知县要以莫须有的事情扣在你知府头上?这事岂非不合常理?”
    田若富心里一个咯噔,他不怕正常的查,但如果上面的人预设了某种结果,一定要揪住他,这就麻烦了。
    天下官员,有几个盯上他查,还查不出问题的?
    大部分还是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差不多就算了。
    好在清江浦的知县还算镇定,他回道:“山阳县与清江浦县同处淮河南岸,若是发水则一道发水,若是遇旱,也不会只旱一地,两县地理民情大同小异,往年赈灾之时,所消耗的粮食也差不多。山阳县有余粮,则清江浦县也有,决计不会有清江浦县缺粮,而要山阳县借粮之事。下官敢以项上人头担保,清江浦缺粮之时,山阳县必定也无粮可借!”
    这话掷地有声,就是刘春也不好再讲什么。
    主要仓廒储粮之事的确敏感。
    不说张璁是不是真的吞了储粮,
    主要他们都是初来乍到,这里面的情形也不清楚,也许张璁吞了、也许没吞,关键是要有足够的证据,否则他们虽为上差,也不能在无凭无据的情况下去替人强出头。
    这是‘会做官’的人的本领,就是在情形未明之时,不要轻易暴露立场。
    张璁此人,他们又不认得,你非说田若富的话有问题,那要是张璁真的吞了储粮呢?
    这种事谁也不敢保证。
    谢光燮和刘春自然都‘会做官’,不管如何,先将情况了解了清楚,这才是首要的。
    气氛又沉默了下去,田若富有几分安心涌上心头,他大概也能摸得透这些钦差的心思。
    但下一秒却有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出现。
    “若真有此等案子,那倒要仔细的查究清楚,田知府,这个山阳知县你提审了没有?”
    田若富心中不快,好在还有急智,“知道上差要来,为避嫌,下官还未提审,一切听钦差指示。”
    开口说话的乃是御史陈鼎。
    他向谢、刘二人请令,
    “谢副宪、刘侍郎,既然如此,不如先行提审张璁。”
    刘春本就觉得里面有猫腻,哪有这么巧的事情,这么人在这个节骨眼就犯了事了,而且他是刑部侍郎,一些办案经验还是有的,比如说,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本官以为可以。”
    谢光燮也没什么意见。
    如此,陈鼎胸有成竹般的坐了下来。
    之后的宴席并未有其他波折,不管如何,田若富还是将这几名钦差当做爷爷一般伺候,一些孝敬也都不在话下。
    这与办不办案无关,官场之上相互都要有这一套。否则仅靠几两俸银能养活谁啊?
    退去之后,
    田若富与闫理文发了一通脾气,这个事是因少府而起,少府的人不能弄得和自己毫无关系一样。
    闫理文自然也知道事情要紧,所以趁着夜色去找了少府郎中祝卫春。
    结果祝卫春就三个字,
    “不要管。”
    闫理文听得都懵了,他也算心腹之人,所以壮着胆子说:“下官不解,还请示下。”
    祝卫春不慌不忙的,捋着胡须说,
    “这件事关乎到上面。少府及南北直隶之路归得是王鏊王阁老,你以为他为何要查?”
    “为何?”
    “不管出了什么事,自查总是好的。查出我、查出你,把我们拿了,交差了事,上面的人就可以安然无恙。但……”
    这个‘但’字他加重了语气,“正是因为要自救,所以才有人不让其自救。”
    “祝郎中的意思,难道是……另一个王阁老?!”
    “若不能伤筋动骨,那么便不要有所动作。”
    “可查不出事,刑部这些人又能如何交代?”
    “办案不力、受人蒙骗而已。陛下又能有多重的责罚?但修路的事万一出了大篓子,这个责任,可不容易逃掉。所以你不必管这些刑部或是都察院的人如何查,关键是要看他的案卷之上怎么写。写重了,小王阁老那一关,他们就过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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