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扬州带回来的一个僚属也有些躁动,“邹使,这样下去必定不对。顾礼卿是陛下宠臣,如果一开始不能够致他于死地,一旦等到陛下的怒火渐渐消退,那便大势去矣。况且,顾礼卿在京中也有同僚能说得上话,日子久了,便是替他求情的人都多。”
    “谁说不是呢?!”邹澄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可眼下他却什么都不能做,找个人商量不行,自己上疏更不行,因为太明显了,面对这个聪明的皇帝做出这么明显的动作,很容易令其怀疑自己是别有居心,到时候岂不是前功尽弃?
    与他相比,
    即便是身在诏狱之中,顾佐也悠然许多。
    牢房里光线不足,他便借了煤油灯,就着微弱的灯光趴在桌子上写着什么。
    有时候奋笔疾书能一下子写上好一会儿,有时候又迟迟难以下笔,这种间隙要么坐着苦思冥想,要么面壁而站喃喃自语,
    幽闭的环境仿佛给他添了助力,让他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思考当中,以至于每次要吃饭时,才发现送进来的饭菜都已经凉了。
    这样子下来,不过几日,他就已经披头散发,手上、脸上、身上都是油腻的黑灰,整个人落魄得像是乞丐,哪里还有一点儿平日里皇帝宠臣的气派模样?
    狱中不知时间,也许过去了三日、也许又是五日,更不知是上午还是下午,只是有一个瞬间,地牢的门被打开。
    门口的人看到的是顾佐的背影,听到的则是他口中呢喃有词,声音很小,但确实是在说话,只是不知道在说什么。
    “刚进来时还好,现在越发的严重,不管别人与他说什么,他都听不下去。”
    韩文听到这番解释,心中大痛,
    当初他把顾佐从一个小小的户部主事一路提拔至今,何曾想过会有今日这样的下场?
    “礼卿!”
    “礼卿!!”
    连续喊了两声,那披头散发的人才像还听到一般,微微转过头来,眼神还有些迷蒙呆滞,过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随后慌忙间就要给韩文行礼,只不过大概是身子弱了,动作又急,所以竟然摔倒在地,之后又爬起来跪好。
    “见过大司徒。”
    “你,你怎么样?”
    “有劳大司徒牵挂,罪官一切都好。”忽然间他像是想到了什么,抬起头乞求说:“大司徒,罪官在写一本书,最多还有几日就可完稿。大司徒若是得空,可否将其转呈给皇上?”
    韩文也是性情中人,听到此话他不禁肃然起敬,这个时候官职大小已然不重要了!
    第三百五十五章 线索
    “后悔吗?”
    “不知大司徒指什么?”
    “老夫不止一次教诲过你,在朝为官如大海行舟,一不小心便是船翻人亡。你深得陛下信赖不假,可在朝中树敌过多,目中无他人,终至今日这般下场。眼下……刚入京师便被捉起来,想必你还不知道是因为什么。”
    中年人披头散发,手上还戴着镣铐,身上的囚服也异常刺眼。
    “大司徒于罪官有赏识提拔之恩,又有教谕点醒之情,这些罪官都记在心里,只可惜罪官身陷囹圄,自身难保,这些恩情,也只有来世再报了。”
    “至于为官之道,罪官也并非不懂。但罪官实在不明白,这次扬州之行做错了什么,又是因为什么而惹得圣上不快。后来觉得反正也想不明白,索性也就不想了。且难得像现在这般这么闲暇,纠结于名利岂不浪费时间?”
    韩文问:“可你耗费如此心力写了这些东西,也不一定交得到陛下的手上,即便交到了,陛下生你的气也未必会看,即便看了,也未必会听。如此,岂不是白费辛苦?”
    顾佐一时无言,“罪官只想着做这件事,却没想到大司徒所说的情况,要真是如此,还请大司徒在陛下面前多多美言。”
    “你不要老夫为你求情?”
    他摇了摇头,“陛下既是恼了,罪官便不想大司徒为我再去触怒龙颜。”
    韩文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是要说他傻?还是说他直?
    良久,他转身过去背对着。
    “礼卿,你当真不明白扬州之行错在何处吗?”
    “请大司徒赐教。”
    “盐课之税占国库三成,盐引之利更是人皆所见。你说要查占窝,可你知道岐王、雍王、衡王都有盐引数万,而且还有不少都皆为孝庙所赐,除了藩王,还有内臣。司礼监的那些公公大抵是不敢,陛下也没有赐给他们盐引,然而宫里二十四衙门,多少人占着盐引之利,你可知晓?”
    “两淮都转运盐使邹澄,不过一个三品官,但这天下第一肥差,为什么落在他的头上,你可知道?”
    顾佐听到此处已经知道又是老掉牙的那一套。
    “大司徒总是说罪官得罪人太多,可没有人管过为什么要得罪他们。”
    “不。做官,从来就是要得罪人。老夫是说你连自己要得罪的是谁都不知道。知己知彼都没有。便说邹澄背后是何许人也,这你弄清楚没有?”
    “罪官,的确不知。”
    “也难怪,你的身后一直都是皇上。皇上是大明朝的天,所以你从来都不害怕,这次该知道,朝廷没那么简单了。”
    “大司徒……”
    “你有什么话要说?”
    顾佐抬头,“陛下是何等君主,你也知道。罪官这样的性格,陛下派罪官前去巡盐,难道是要罪官和他们同流合污吗?所以,如果要确实得罪一些人,那也只能得罪他们。”。
    顾佐这句话说得极对,韩文也无法反驳。
    皇帝没有民间的生活经历,但不知道为什么,对于各种猫腻了解的较为清楚,即便有些不准确,但什么地方会有什么弯弯绕绕,大体上还是明白的,而且坚决不信说一点问题都没有的情况。
    这是接触了好多次都会发现的。
    所以说皇帝难骗。
    换句话说,此次派顾佐前往,就是要晃一晃盐法的利益集团。如果他不这么做,也许更加没有价值。
    但陛下真的要挥刀斩杀那么多人吗?
    连大演武都搞出来了,举起的屠刀总没有再放下的道理。
    韩文叹息,“陛下要革除天下弊端,有此志向,也许的确终有这一日……”
    世上的事原也难说啊……
    “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著甚干忙。
    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
    且趁闲身未老,尽放我、些子疏狂。
    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
    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死说短论长。
    幸对清风皓月,苔茵展、云幕高张。江南好,千钟美酒,一曲满庭芳。”
    韩文走前吟了这首苏轼的《满庭芳》,词中竟有些致仕还乡、回归山水之情。
    顾佐听不明白,这是念给他听,还是大司徒壮志已酬?
    韩文出了诏狱以后,
    毛语文才出现。
    有了上次诏狱死人,这一次毛语文小心多了,里里外外的人全给他换了一遍。
    如果有人要来,那他也要亲自来。
    其他人不要紧,万一顾佐死在这里,那他这个副使也就不要当了。三番五次的出事情还得了?
    “大司徒,为何不告诉他宫内实情?难道大司徒也觉得陛下是要处置他?”
    韩文微微停顿,说:“人生在世,太过顺遂有时候并非好事。低谷之时才更容易看得清这个世界。”
    “大司徒真是用心良苦。”
    韩文微微低头,“劳请毛副使,关照一下礼卿。今日之恩,老夫铭记于心。”
    毛语文和这些外庭重臣没什么矛盾,只不过他的行事做派导致这些人并不怎么待见他。所以相对来说接触就比较少。
    但如果能够有这种卖人情的机会,他还是愿意的。
    所以他也是应了下来。
    接着他也下到地牢去看了看,
    韩文走后,顾佐又回到自己的案前,不过他没有在写东西,而就是坐着发呆。
    “拿点好酒来吧。”
    人生这种关口,还是需要酒的。
    出去之后,
    毛语文收到一封密信,看到那人的模样,他有些惊异,
    因为此人乃是他特意安插进南宁伯府的。
    “没有人跟着吧?”
    “没有的,属下绕了几条街,跟不上的。”
    说着,毛语文忍不住打开来看,看完之后有些震惊,“此事干系重大,你可确定?”
    来人低头,“小人确实听过这些事。这几日寻着出去的时机也去西城看过,确实就是他。”
    这件事倒是巧了。
    “西园的人去过南宁伯府。你一定要再三确认,万一不对,本副使的大仇可就报不了了!”
    因为皇帝会觉得,他这个锦衣卫副使不想着正事,反而是要通过利用皇帝对盐课的注意,来达到他自身的目的。
    这叫公报私仇。
    其中更为刺眼的是利用皇帝,
    毛语文是吃一堑长一智,上一次给皇帝骂了一顿更加深切体会到皇帝不仅计谋百出而且深谙人心又聪明异常,
    你利用他,叫他看出来,会是什么后果不必多说。万一事情又没办好,那真是可以自己抹自己脖子了。
    禀报的人则顺势跪了下来,“小人如何不知此事关乎副使大事,但西园的人入过南宁伯府一事乃千真万确。当然,若副使想要求得稳妥,也可以此为契机深入查探,看看……是否真的有关联。”
    “恩。”毛语文点点头,仅仅进过南宁伯府算不了什么,万一人家是为别的事去的呢?
    这都不好讲,所以他也不好立马和皇帝禀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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