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沙从两条地脉的交战地不断往外侵袭,咆哮的力量摧山折木,将一切都湮灭成灰。
    残存的飞禽走兽四处奔逃,可到处都在山崩地裂,早已没有了安全的地方能让它们躲藏。
    这些飞禽走兽,没有灵兽的力量,无法自保,也半点不引人注意,就像尘埃一样,死了就死了,无人在意它们。
    沈丹熹搓揉了一下指尖,不知为何,突然想起了抚摸那一只梅花鹿时的手感,它的皮毛短短的,不算很柔软,眼睫乌黑而长,双目纯净,朝她看来时,满眼都是信任和依恋。
    那些围聚来她身边的飞禽走兽,皆是如此,对昆仑的神女有种天然的信任和亲和,它们无比坚定地相信她,相信她能救它们,能保护它们。
    和当初的她多像,她也曾无比坚定地相信过,会有人来救她。
    龙吟声在耳边淡去,沈丹熹越发清晰地听到各处的鸟唳兽鸣。生灵的哀嚎凝聚在一起,组成了阆风山的哀鸣。
    沈丹熹心中一动,忽而想起一段往事。
    那时候,薛宥还在,是这座阆风山的山主。她每一次来祭台上捣蛋,总会被他抓个现行,沈丹熹气恼地骂他是不是跟屁虫,随时都跟在她后面,才会她一干坏事,就能被他发现。
    她分明已经向阆风山中的所有灵兽都下了禁言令,他不应该知晓才对。
    薛宥闻言哈哈大笑,说道:“小殿下,你自己听听,这阆风山中一只蝴蝶飞过去,都在向我告殿下的状,我就是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沈丹熹抬手抓住那只蝴蝶,捧到耳边听,却什么也没听见,以为是他在戏耍自己,不高兴地哼道:“它就是只普通的蝴蝶,又不是灵兽,怎么会说话?”
    薛宥笑着问道:“你天天往阆风山中跑,可知道阆风山中有灵兽几许?像它这样普通的生灵又有几许?”
    沈丹熹掰着手指数她见过的灵兽,灵兽数不过来,像这只蝴蝶一样普通的飞禽走兽,蛇虫鼠蚁,就更加数不过来了。
    薛宥伸手从她耳畔拂过,“小殿下再仔细听听,你现在,左耳所听见的,是阆风山中灵兽的声音,右耳所听见的,是阆风山中像这只小蝴蝶一样的所有普通生灵的声音。”
    沈丹熹蓦地睁大眼睛,抬手捂住自己嗡嗡作响的右耳,这些普通生灵的声音竟完全盖过了灵兽。
    “灵兽虽然掌控着阆风山更大的力量,但阆风山的根基,在它们身上。”薛宥伸出指尖点了一下那只蝴蝶,蝴蝶霎时抖开翅膀,翩然地从她手心飞离,欢快在两人身边围绕,“小殿下,你也要多听听它们的声音,只要你用心去听,就能听见的。”
    现在,沈丹熹又一次切切实实地听到了它们的声音。
    它们的声音就是阆风山的声音,它们在寻求庇佑,亦是阆风山在寻求庇佑。
    沈丹熹再次扬目看了一眼四面奔逃的生灵,咬了咬唇,决定赌一把。她抬手覆上身下长龙的鳞甲,抽离出渡入它体内的镇山令铭文。
    铭文从龙身飞离,飞射向四面八方,融入土地。
    铭文中的力量回归大地,山林的震颤停歇,大地也不再崩裂,湮灭一切的黄沙停留在原地,给了生灵一口喘息的机会。
    被抽走铭文,沈丹熹这一条地脉所化之龙顿时式微,被另一条龙狠狠踩入脚下。它的龙身彻底溃散,力量被另一条龙吞噬,已没有了反抗的余力。
    殷无觅站在自己这一条愈发威武的龙躯身上,低头朝她看来,眉眼间都是难以遏制的狂喜,居高临下地俯视她道:“薇薇,是我赢了。”
    这一座秘境不过只是阆风山在镇山令中的投影,是一处虚境罢了。
    为了救虚境中幻化的生灵,而放弃到手的力量,妇人之仁,昆仑的神女原来也不过如此,看来是用不着动用薛宥留下的那半截弓弦了。
    沈丹熹抬眸,对他回以一个从容不迫的微笑,讥讽道:“你赢了吗?”
    第64章
    殷无觅心中忽然“咯噔”一声, 瞳孔骤然缩紧,他脚下的巨龙猛地翻涌,将他掀落至黄沙中。
    巨龙垂下头来,睁开双目, 赤红的颜色渐渐从虹膜上淡去, 化为璀璨的金茫。随着巨龙的眼睛变幻, 这一条地脉的力量开始脱离殷无觅的掌控。
    他能清楚地感知到原本臣服于自己神主印下的力量,开始一道一道地挣脱,背叛, 毫不留情地背离他而去, 投入到沈丹熹的麾下。
    阆风山镇山令中属于他的半幅神主印正在被蚕食吞噬。
    “为什么, 明明是我赢了!”殷无觅心中震撼,却来不及多想, 在地脉之力彻底背弃他, 脱离掌控之前,殷无觅探手入袖口捏碎了那一个装着弓弦的玉匣。
    此时不用, 他怕是再无机会使用了。
    黄沙漫天而起, 遮蔽了许多人的视线,无人注意到一抹幽光从殷无觅袖口飞出,转瞬便没入了那条地龙体内。
    下一刻, 地龙暗红的双瞳彻底蜕变为金色。
    两条金瞳地龙拔地而起,同时仰头冲向高空, 在空中盘旋长吟, 二龙身躯绞缠到一起,凌空游动间, 身躯合二为一,地脉力量复归一统。
    合一的地龙埋首朝地面俯冲而下, 身躯匍匐没入黄沙,地脉合二为一,回归大地,崩塌的山峦重新拔地而起,大地裂缝合拢,肆虐的黄沙散尽,生出山林草木,山中生灵重得庇佑之所,终于停止哀鸣。
    阆风山的哀鸣亦止歇了。
    阆风山巅如山峦一般悬空的巨大镇山印内,紊乱的铭文线条各归其位,正中两枚无法兼容的神主印,其中之一渐渐淡去,彻底被另一枚神主印吞噬。
    曾经失控暴走的力量如金色的河流,于铭文线条中有序流淌,没入当中唯一的那一方神主印中。
    阆风山的震颤停歇,祭台下那一道幽深裂隙合拢,山巅挂上祥云,灵兽的辉光从山林间照耀而出,山风拂过绿涛,带来山中万兽齐鸣。
    这一次,不再是哀鸣,而是山中群兽对新任山主的齐贺。
    阆风山镇山令的变化,昆仑上下皆可看见。
    “阆风山认主!是神女的神主印!”天墉城中爆发出欢呼,声浪遥遥传来,就连阆风山祭台都能隐约听见。
    祭台下的神官们,失望者有之,但更多的是为阆风山镇山令最终归属于神女殿下而感到欣慰和欢喜,虽然诸人心中还有颇多疑惑等待解答,神女殿下的魂相经历,昆仑君的天人五衰,这些无不昭示着,风波早已在暗地里席卷入昆仑。
    不过当下这一刻,众人仰望山巅镇山令,心中无不臣服。
    昆仑子民的愿力如丝如缕从四面八方汇聚于阆风山来,使得镇山令中的光芒愈发明亮,流动的金光,为沈丹熹披上一重璀璨的冠冕。
    昆仑的神女向来如此耀眼,理应如此耀眼。
    沈丹熹低眸看了看自己的指尖,将这份荣光收入掌心。她完全掌控了阆风山神力,成为阆风山之主,体内仙元与山底地脉建立起微妙联系,有种以身为山,以山为身的玄妙之感,仿佛融为一个整体。
    阆风山脉当中源源不绝的灵力流淌入她的丹元,让这一枚黯淡的仙元终于恢复往日生机。
    殷无觅跌坐在尘灰中,仰头望着上方金光粲然的镇山令,以及镇山令中耀眼到刺目的身影,昆仑子民的愿力,如潮水般从他的身边涌过,涌往昆仑神女,而他就是这一场盛大狂欢中唯一的失败者。
    外面的每一声欢呼,都是对他这个失败者的践踏。
    殷无觅满怀不甘,眼神中透出一点隐秘的恶意,嘴唇无声张阖,催动着那半截断裂的弓弦——他好不容易从泥沼里攀上云端,走到这一步,绝不想再次跌落下去,这一切还尚未结束。
    弓弦融入地龙,与地脉合一,那一缕暗光顺着地脉之力,流入了神女仙元之中。
    半空中,神女身上的金光忽而一滞,有异样之物流入仙元,沈丹熹几乎立刻就察觉了,可想要将其剥离出去已是来不及,那一缕暗红色的幽光便犹如滴入水中的墨,立刻便融入她魂上怨气。
    沈丹熹的神情霎时恍惚,她的意识沉入灵台,看见自己魂上缠缚的怨煞之气暴涨,黑烟煞气弥漫在她的灵台神府内,片刻后,忽然急速地收拢,逐渐凝聚成型。
    沈丹熹已做好了再一次面对一个骷髅煞影的准备,总归不论它出来多少次,她都会将它打散,将它压制下去。
    但这一次,出现在眼前的,却不是骷髅影,而是另一个“她”。
    “她”抱膝坐在地上,灰扑扑的脸颊上被眼泪冲出两条水痕,眼神中透出一种无望的脆弱,沈丹熹的目光只是一碰上这样的眼神,便明白这是什么时候的她了。
    眼前的这个“她”,刚被囚入九幽不久,登上过九幽中心的戮神台,独自走过九幽很多地方,挖出过一个又一个灰烬堆砌的坟茔,第一次在梦里看见外面的情景,亲眼看见另一个人取代了自己。
    眼前的这个“她”,还不是后来已经绝望麻木的她,而是心中希冀刚刚开始崩塌的时候,是她第一次在九幽痛哭出声。
    沈丹熹无比清楚,这个时候的她,有多渴望能有人拉她一把,父君也好,母神也好,任何一个人都好。
    她不由向“她”走近了一步,对上“她”含泪的眼睛,心神霎时恍惚,她知道不会有人来拉她,唯有她自己。
    沈丹熹一时间忘却了所有,眼前只剩下这一个“她”,控制不住地朝“她”伸了手。
    指尖相触的瞬间,“她”扬起头来,额前的碎发往两边散开,露出眉心一道蜿蜒的暗色红痕。
    “心魔印。”沈丹熹倏地往回缩手,手指却已经被“她”牢牢握住,心魔猛地扑入她怀中,抱住她,在她耳边低泣道,“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们本为一体,为何要躲?”
    沈丹熹一掌将“她”的身形打散,往后退开。
    须臾后,散开的黑烟又重新凝聚成人型,沈丹熹看着那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心魔眼尾垂着泪,难过道:“你们一个个的,为何总是见我色变?心魔,心魔,我既是你心中滋生之魔,除非你自毁心脉,不然,你又如何躲得开我?”
    心魔说着舔了舔唇,“你魂上的怨气很美味,我还没有吃够。”
    沈丹熹知道心魔的厉害,对着与自己相同的一张脸,她也没有丝毫手软,元神手中化出长鞭,朝着心魔一鞭甩去。
    心魔美丽的脸庞在银鞭下撕裂,破碎的面孔上,却绽放开一个微笑,黑气从“她”身体里涌出,淹没她的灵台神府。
    沈丹熹跟着一同堕入黑暗当中,再睁开眼时,视野里忽然飘下一片灰屑,一片,两片,三片,越来越多的灰屑飘入视野,她蓦地回头,看到了九幽中心那一座熟悉的高台。
    一柄擎天巨剑斜插在高台上,钉穿了台上盘缠的魔神。
    沈丹熹站在飘飞的灰屑中,冷声道:“你以为造就这么一个心魔幻象就能困住我?”
    “你就是我,我就是你,困住你不就是困住我自己么?”心魔不见其影,但“她”的声音却飘忽在沈丹熹左右两边,幽幽道,“你不想知道你为何会被囚入九幽么?”
    随着“她”的话音落下,戮神台上亘古不变的神剑上忽然闪过一道水波一样的涟漪,一道身影忽然从神剑上铭刻的剑纹中飞身而出,落在高台一侧。
    沈丹熹想要撕开幻象的动作一顿,她看着那道熟悉的身影下了高台,从九幽中心开始,一寸寸地朝着四面找过去,几乎不曾遗漏过任何一个地方。
    九幽太大了,他找了很久,很久,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心魔在沈丹熹耳边道:“你当初不也希望过,他能这样来找你?可惜,他没有,他不惜违背天规,闯入九幽,来找的另有其人。”
    沈丹熹眼睫颤了颤,立即想到了沈瑱历劫归来后,又一次离开昆仑的那一个月。
    人间一日,九幽一年,他在九幽整整寻找了三十年。
    最后,沈瑱终于找到了一个人,他为他取了名,带殷无觅从那柄巨剑的刻纹上,离开了九幽。
    “九幽之狱,只进不出,他却为了自己在人间的孽种,打破了天规,害得你和你的母神一起被天道降罚,害得人间动乱,昆仑灵气流散,山水枯竭。”
    心魔的身影重新浮现,紧贴在沈丹熹后背,伸手从后方环抱住她,极具蛊惑地低喃道:“你应该怨他,你应该恨他,他不配为君,不配为父,和我一起杀了他……”
    心魔从后握住沈丹熹的手,“她”的身体散做黑烟从后包裹住她,一点一点渗透入她体内。
    阆风秘境。
    殷无觅清楚地看到镇山令中的神主印有了变化,那纯粹的金茫中,开始渗透出丝缕黑气,阆风山中刚刚安定下来的力量,再次生出动荡。
    他唇角微翘,不无恶意地心想,就让阆风祭台下的神官,昆仑万千的子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爱戴的神女堕魔,不知他们会作何想?
    殷无觅心中的念头刚生,抬眸时,便与一双漆黑的瞳孔对上。
    在那一瞬间,他竟被她眼底的阴戾惊骇出一身鸡皮疙瘩。
    沈丹熹长睫微垂,视线锁定在殷无觅身上,抬手轻轻勾动指尖,将他流泻出来的恶意千百倍地还给他。
    夏日已至,阆风山中繁花如簇,一阵劲风从山林中刮过,只见无数细碎的花瓣从阆风山中飞出,汇往山巅的镇山令。
    殷无觅望见上方如云霞一般飘来的花瓣时,瞳孔骤然紧缩,在契心石里曾经历过一次的死亡遭遇再次浮上心头,那种万剑加身一样的痛楚至今令他胆寒。
    他从地上爬起来,立即御空而起,想要离开阆风山。
    可镇山令已经完全归属于沈丹熹,阆风山的一草一木,生灵走兽,乃至于这一座秘境,皆在沈丹熹掌控之下,只要她不想让他离开,他便是插翅也难飞。
    花瓣铺天盖地,封堵了他所有出路,柔软轻盈的花瓣到了近前,陡然化为片片利刃,朝他射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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