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誓之后,两人不约而同转向彼此,深情对望,粲然一笑。
    这一副画面的确情深意切,幸福美满——如果立誓的一方不是用着她的身躯,用着她的名字,用着她的身份的话。
    沈丹熹初见这副画面,第一反应便是抗拒和厌恶,但紧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情感顺着结成的契约流淌入她心底。
    浓烈,滚烫,像是烈酒灼心,一下将她冲得晕晕乎乎。
    再一晃神之后,她发现竟成了自己站在契心石前,一手与殷无觅紧紧相握,一手贴在契心石上,与他许下永世的誓言。
    她转头看向殷无觅那一张脸时,再也不觉得他面目可憎,反而眉似笔画,眼若桃花,每一寸都生得恰到好处,合她心意。
    明知不该爱上他,却还是爱上了他。
    沈丹熹情不自禁地朝着殷无觅靠近,在即将倚靠进他怀里时,她倏然一惊。
    ——这是沈薇的心境!
    沈丹熹猛地甩开他的手,在对方惊讶的视线中,身体忽然往后倒去,飞快地往下坠落,眼前旋转的彩光让她意识开始迷离,脑海里已有的认知,情感,记忆都在斑驳褪色。
    她先是忘了这是何地,后又忘了自己为何会在这里,到最后便全然忘了自己是谁,只有那股灼烈的情感沉淀在她心头。她的身形逐渐融化进契心石内的斑斓彩光中。
    石心内的彩光荡漾开,生成一个世界,彩光化为五彩的祥云悬挂在天幕上,笼罩住一片清幽的隐世之地。
    郁郁葱葱的竹林之间,半遮半掩着许多青石黛瓦的建筑,屋舍方正,连接成片,青石板路铺成大道长街,不论是古朴的建筑形制,还是瓦檐下铭刻的铭文符箓,都让此地显得神秘而古老。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从最高处的那一座建筑里传来,聚集在庭院里的人群听见哭声,都跟着欢呼起来。
    这些人的穿着打扮不似中原人,颇有些异族之风,在这么一个喜庆的日子,大家都掏出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穿在身上,是以满院浓彩,欢颜笑语,十分热闹。
    众人高举酒杯,正欲祝贺族长后继有人,便听内院里又是一声婴儿啼哭声传来。
    片刻后,一个侍奉的女使从内院跑出来,高兴道:“族长,夫人生了,是龙凤双胎。”
    “龙凤双胎?”族长面上露出惊讶,转头问身边的大祭司,“据大祭司先前占卜,我不是只有一个女儿么?”
    大祭司一手杵着木杖,摸了摸颌下花白的长须,一张面皮松垮褶皱,但眼珠却清明,瞳孔中透出一点疑惑之色,说道:“占卜结果的确如此。”
    “原来我们的大祭司也有占卜失误的时候。”族长玩笑道,并未放在心上。
    他一双眼几乎笑得只剩下一条缝,快步往内院走去,便要撩开帘子入内,听婆子说屋内还要收拾一下,才停下脚步,耐心地在外等候了片刻。
    隔着一道幕帘,室内刚出生的小女婴已经被擦洗干净,放入摇篮。
    漆饮光感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一双手用温热的湿帕子给他擦了擦身体,然后将他裹入柔软的棉毯里,放进一个摇篮里。
    轻轻摇摆的小木床上已经有了另一个小主人,他费力地撑开眼皮,从还未清晰的视野里看到另一个婴孩躺在他身侧,小脸往他这边转了转,还没睁开眼睛。
    殿下。
    漆饮光利用寄魂花潜入契心石内,跟随神女殿下在契心石内一起转世历劫,但他怎么也没想到,一起的意思,竟是从同一位母亲的肚子里出生。
    那他们不就成了姐弟?
    漆饮光心头一时五味杂陈,他眨了眨眼,还是只能看到她模糊的轮廓。
    新生的躯体娇嫩,室内的光线已足够柔和昏暗,还是刺得他眼睛有些疼,而且他好像有点控制不住心头的情绪。
    他听到自己张开嘴不受控制地发出哭声,哭声吵醒了身旁的另一个婴孩,沈丹熹浑身一抖,许是觉得他太过吵闹,小手从被子下伸出来,一拳砸到他脸上,也跟着哇哇哭起来。
    室内一阵兵荒马乱,他们各自被人抱进了怀里。
    漆饮光模糊的视野里塞进来一张英俊面孔,男人笨拙地拍着他,低声哄道:“好了,不哭不哭,你个多余的小东西,再哭就把你丢进山林里喂野狼。”
    漆饮光:“……”漆饮光险些被他不知轻重的大掌拍断气了,一张脸憋得通红,不敢再哭出声。
    “说的什么话?谁是多余的小东西?”一个沙哑的女声从旁侧传来,嗔怪道,“我辛辛苦苦为你诞下双子,险些半只脚踏进了鬼门关,你嫌他多余?”
    男人意识到自己说错话,连忙告饶道:“夫人息怒,是我失言,这要怪还得怪大祭司,是他占卜有误。”
    漆饮光极其费力地偏过头,看到沈丹熹已经在母亲的怀里再次睡过去,刚出生的小孩子精力实在有限,他的意识也开始昏沉起来,慢慢睡了过去。
    天边五彩的祥云瑰丽奇绝,此番祥瑞之景使得族长高兴不已,全族上下都在为族长新出生的双生子欢庆,直至半夜,热闹的喧嚣之音才慢慢散入夜风当中。
    漆饮光的灵魂被困在这一具稚嫩的婴儿身体内,每一日除了吃就是睡,或者听旁边的神女殿下咿咿呀呀地哼唧,这种感觉实在奇妙。
    和小殿下肩并肩躺在摇篮里的时候,他听了几日旁人的聊天,大致弄清楚当下的境况。
    他们此次转生之所,约摸是一个避世隐居的修行世家,族人世代栖息于这一片密竹环绕之地,守护着地底的某样东西,自给自足,几乎不与外界连通。
    此地的灵气极盛,族中新生儿皆从出生时便是通灵之体,灵窍全开,可以直接步入修行之路。是以,族中人口虽不多,却个个都拥有极强的灵力和天赋。
    漆饮光这个偷渡进来的魂魄并未被消除记忆,还记得自己进入契心石的目的。
    他转过头,眨了眨乌黑的眼瞳,已经能看清的眼眸里映着身旁酣睡的婴孩面容,小心翼翼地伸手过去,勾住她的指头,在心中默默道。
    “我的好姐姐,我一定会用尽全力地拆散你的天定姻缘。”
    漆饮光发下的宏愿,不到一个月,便遭遇到了沉重的打击。
    他这个灵魂毕竟是偷渡进来,刚出生之时尚且不显,一个月左右,就表现出了他先天不足的缺陷,莫说什么通灵之体了,他连普通婴孩的体魄都没有。
    他的身子异常虚弱,每日里沉睡的时间都比神女殿下更久,冷不得热不得,但凡有一点照顾不到位,便会一病不起。
    再加上此地经常受到妖物侵扰,建筑的屋脊房梁上大多刻满克妖铭文,漆饮光本是妖灵之魂,这些铭文威压无时无刻不笼罩在他身上,每日里都在消磨着他的精气神。
    漆饮光躺在襁褓里的时光,几乎随时都在鬼门关外徘徊,除了努力地活下去,已完全没有余力思考别的。
    三个月时,他们被抱进祭司殿,接受神灵赐福和卜卦问名。
    大祭司为他占卜出的卦象依然不太吉利,显示他是一个早夭之命,是以连名字也未给他取,以防族人在他身上倾注太多感情,离别时徒增悲痛。最终只有神女殿下得名丹熹,沈丹熹。
    他们的母亲,族长夫人将他抱回去时,哭了整夜。
    漆饮光便在这种所有人都觉他命不长久的氛围中,努力地吊着胸腔里的那一口气。
    在神女殿下已经学会满地乱爬之时,漆饮光还只能趴在厚实柔软的床褥里看着,有些时候,被玩疯了的小殿下一扑,他都得喘半天气才能缓过来。
    若非这具身躯里是个成熟的灵魂,并且意志坚定,他恐怕早已应了大祭司的占卜,夭折无数回了。
    漆饮光苟延残喘到了五岁的时候,因为身体实在太过体弱多病,不得不从父母身边搬离,跟随在大祭司身边,居住到祭司殿里去。
    大祭司擅医卜,能够随时关注他的身体情况,及时用药。
    大祭司一个人离群索居,除了族中进行祭祀之礼时,祭司殿冷清得几乎没有活人,若是搬过去,他便不知道何时才能同沈丹熹再见一面。
    漆饮光豁出去了自己一张鸟脸,抱着神女殿下的脚哇哇大哭,凄凄哀哀道:“阿姐,我不想和阿姐分开,呜呜呜。”
    他一哭起来,山林里的鸟叫声似也变得格外响亮,跟着他一起叽叽喳喳地哀鸣,差点没把房顶掀翻。
    沈丹熹捂住耳朵,被他的眼泪糊了一身,想要推搡他,又害怕自己一推,就把她这个病弱的弟弟推散架了。
    她是真的很嫌弃这个一碰就碎的弟弟,她开始明事以后,便知道他和自己不一样,身体很弱,每次与他玩耍时,都格外小心,可总有一不注意的时候,将他碰到伤到。她以前可没少因此而挨揍。
    久而久之,沈丹熹就不愿意和他玩了,但偏偏他又黏人得很,整天跟在她屁股后面“姐姐、姐姐”地叫,她要是不理,走快几步,他都得在后面扶着墙大喘气。
    沈丹熹回头看见他可怜的样子,又心软得不行,只得走回去牵起他的手,带他一起玩。
    就比如现在,被他这么一哭,沈丹熹再想气也气不起来,只好耐着性子劝道:“别哭了,我每天都去祭司殿看你总行了吧?”
    漆饮光哽咽着吸了吸鼻子,哭得一口气没喘上来,晕倒在了沈丹熹脚下。
    等他再醒过来时,看到的就只剩下大祭司的一张老脸了。大祭司手里端着一碗乌黑的药汁,递到他嘴边。
    漆饮光当小孩当久了,心态似乎也有些退化,他还在因为这老匹夫的谗言害他离开了沈丹熹而生气,抿着唇不愿喝药,翻身从床上滑下去,就想往外跑。
    大祭司的木杖从床脚飞出去,杖头勾住他的后领,如同拎小鸡仔一样,将他拎了回来,“小公子,你本是不该来到此世的人,勉强而来,也体弱多病,活不长久,若不是你母亲恳求我,老夫本不想管你。”
    漆饮光挣扎的动作一顿,气喘吁吁地转头看向他。
    大祭司透着精光的眼睛盯着他,目光似能透过这具稚嫩的躯壳,看透他的灵魂,慢吞吞道:“你既然来了,又如此坚韧地活到了现在,让你的母亲,父亲,你的阿姐,让这么多人都在你身上投注了过多感情,为你牵肠挂肚,那以后便为了他们努力地活得更加长久一些罢。”
    漆饮光看了一眼他递来的药碗,伸手接过来,皱着鼻子一饮而尽。
    饶是这么些年,他喝药已经喝习惯了,骨子里都被浸泡出了一股子苦涩的药味,但这碗药还是苦得他龇牙咧嘴。
    漆饮光挣脱开木杖,跑到门口,趴在门边不住干呕,断断续续道:“这是什么……你该不会想毒死我吧,就是毒死我……我也不要呆在这里……”
    大祭司杵着木杖站起来,冷哼着从他身旁走过,“无知小儿,不知好歹!这药是你父亲冒着生命危险去为你采来的,你要是想吐就吐吧。”
    漆饮光抬手捂住嘴,将翻涌到喉咙口的药汁硬生生咽回去。
    大祭司这才露出几分满意神色,说道:“你刚喝了药,不能见风,乖乖在屋里呆着,哪也不能去。”
    说完一拂袖摆,一股灵力卷住他,将他丢回床榻上,四面的窗户和房门砰一声同时关上。
    药效开始发挥作用,漆饮光浑身发热,意识也开始变得迷离。迷迷糊糊间,他似乎听到窗户的响动,一个娇小的身影利落地从窗口翻入,又飞快将窗阖上,踱步来他床边。
    随后一颗用糖腌制得甜腻的蜜饯被硬塞入他口中,漆饮光浓长的睫毛抖了抖,用力撑开一点眼皮,便见他的好姐姐用手背垫着下巴,趴在床沿上看着他。
    “我说过每天都会来看你,就一定会来的,你乖乖听大祭司的话,好好喝药,我每天都给你带甜果子吃。”
    嘴里令人干呕的苦涩被蜜饯的甜味完全盖住了,漆饮光感觉到一只小手落在他身上,学着母亲哄他们睡觉时的样子,一下一下轻拍着他。
    沈丹熹低声道:“大祭司说,喝了药就是会想睡觉的,你快点睡吧,阿姐会一直在这里陪着你的。”
    漆饮光在她的安抚下,眼睑渐渐沉重下去,忽然觉得,被神女殿下这般当做亲弟弟宠着,似乎也很不错。
    也不知过去多久,漆饮光在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一声尖啸,随后便感觉到极强的灵力波动,罩在魂灵之上的威压比平时强悍了数倍,一刹将他惊醒了。
    他睁眼时,看见沈丹熹背对着他趴在窗前,小心推开一条细窄的窗缝往外打望。
    透过窗缝,漆饮光看到远处陡然大亮的法阵光芒,遍布在族中各处屋舍上的克妖铭文都被激活,组建成一座巨大的诛妖法阵。
    “又有妖怪来闯圣地啊。”沈丹熹小声道,他们现在年龄还小,还未开始正式学习族中历史,不过沈丹熹毕竟是族长之女,知道得比其他小孩要多。
    她听自己爹爹提起过,他们一族隐居于此,就是为了守护圣地里的神物。此物极其招人觊觎,隔三差五便会有妖魔鬼怪来闯圣地,想要夺取此物。
    外面法阵地光芒越来越亮,有打斗声音随夜风传来,沈丹熹攀在窗前,忍耐不住想要前去看一看。
    她犹豫地回头,走回床边,伸手摸了摸漆饮光的额头,嘀咕道:“体温已经降下来了,应该没什么事了,我跟着大祭司去圣地看看,你就好好呆在屋里睡觉吧。”
    沈丹熹说着,帮他掖了掖被角,轻手轻脚地出门。有这么一个病弱的弟弟需要时时照看,久而久之,她也跟着母亲学会了该如何照顾人。
    直到房门重新阖上,过了片刻,漆饮光才重新睁开眼睛。
    室内安安静静,只有微弱烛火照明,漆饮光翻身坐起来。窗外响起窸窣声响,一只小麻雀用力顶开窗缝,飞来他手上,啾啾叫了几声。
    “哦?今夜闯圣地的是一只鸟妖?”
    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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