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李世民拔营的时候,私下告诉高颎:“若有不长眼的打来了,高老师辛苦一些,请拔营来寻我。伊吾小城,等大唐军队回师,轻易就可夺回。”
    高颎白了李世民一眼:“你是在侮辱我吗?”
    李世民只能无奈地离开,再不敢多劝一句。
    自己这个大隋小军神秦王也只是大隋老军神齐国公高颎的后辈啊,他哪敢多说?
    大唐的大军离开了伊吾城,朝着更远的地方跋涉。
    不到一旬,高颎就得到了高昌、焉耆、龟兹等国皆反,投靠西突厥,集结十万大军朝伊吾城而来的消息。
    他正生病着,听言笑得咳了起来:“十万大军?这十万大军中,恐怕有吐谷浑和东|突厥的手笔。”
    部下道:“吐蕃也想出兵,被长公主堵在了路上。”
    高颎用帕子捂着嘴又咳了几声,笑道:“高颎已老,已经震慑不住西域诸夷了。”
    部下道:“是否立刻向陛下求援?”
    高颎瞥了部下一眼:“你也认为我已老?”
    部下焦急道:“齐国公!你现在正在病中,如何指挥战斗?末将可没有信心在十万大军的围攻下守住伊吾城!而且陛下有令,我们可以弃城!”
    高颎道:“确实可以弃城,但若不弃城,给蛮夷的威慑更大。”
    他如枯枝的手撑着床榻坐直:“我虽然是风中残烛,但蛮夷不过枯草扎的野兽,点燃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十万大军?”
    高颎冷哼一声,在沉默不语的儿子高表仁的帮助下穿好外衣,缓慢走下床榻。
    “号称十万大军,精兵能有两三万精兵就算不错。就算是最强盛时的突厥人,也不敢带着三万精兵来攻打我守的城。”
    高颎将披散的头发捋在耳后。
    他时常头疼,需要太医针灸治疗,所以已经很久不束发,不戴冠。
    “我来伊吾好几年,修了几年的城墙,囤了几年的粮。别说号称十万大军……”
    高颎步履缓慢,但很沉稳,就像是没有生病似的。
    “就是真的十万精锐,也别想撼动伊吾城门半分。”
    ……
    “果然来了。”
    宇文弼睁开了假寐的双眼,语调平静淡然。
    他的部将们都对探子传来的战报一言不发,一如宇文弼一样平静。
    “高丽也只有趁着大唐皇帝亲征西突厥这一个机会垂死挣扎了。”
    抱着刀的宇文弼从宽大的椅子上站起来,部将们沉默地跟随在宇文弼身后。
    “隋文帝对我恩重如山,我眼睁睁地看着大隋灭亡,苟活到了现在。若不在闭眼前做点什么,怎么向恩主辩解?”
    宇文弼笑道:“我心有郁结之气,必须纾解啊。”
    部将们没有对主将怀念先朝的事有任何评价。
    宇文弼是大唐皇帝和晋王的老师,其孙女是晋王妃。他的身份贵重,所说之话无人置疑。
    即使他说他要马革裹尸战死沙场,也一样。
    长安的宫城中。
    李玄霸远眺东边,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
    房乔、杜如晦和魏徵陪着他站在宫苑中,不是赏花,只是远眺天边云彩。
    半晌,李玄霸开口:“其实我早该发现,老师们与裴世矩、苏威不同,裴世矩和苏威是求名,而老师们是……啊,他们是想求一个壮烈的落幕。”
    房乔心有不忍,劝慰道:“大德,你怎么会如此想?高公等人是心向你们的。”
    李玄霸道:“是,老师们心向我们,对大隋彻底失望,想要看到一个新的盛世。但是啊……”
    他说出了已经很久没有在友人们面前描述的“谶纬原文”。
    一段他在苏威之事中,才想起来的史家评价。
    “……‘历观制作之旨,固非易遇其人。周之兴也得太公,齐之霸也得管仲,魏之富也得李悝,秦之强也得商鞅,后周有苏绰,隋氏有高颎。此六贤者,上以成王业,兴霸图,次以富国强兵,立事可法’。”
    “老师们对大隋鞠躬尽瘁,真的对大隋毫无感情吗?”李玄霸叹气,“以高老师的聪慧和谨慎,能在隋文帝晚年的猜忌中全身而退,难道不知道说什么话会让隋炀帝杀了他吗?”
    杜如晦将手兜在袖口,平静道:“当然知道。他只是不忍大隋败落。大隋许多臣子都是从北齐、北周而来,但统一了天下的大隋毕竟是不一样的。他们付出的心血太不一样了。”
    李玄霸道:“老师们都是品德高尚的人。他们亲手建造了大隋这栋高楼,却袖手旁观看着它楼塌了。我以为他们是不在乎的。”
    魏徵面无表情道:“他们可能对大隋不在乎,所谓求个壮烈也不是为大隋殉死,而是为了自己明知道大隋有难,却袖手旁观十几年,做一个问心无愧的收尾。”
    李玄霸颔首:“是啊。我现在才想明白,想明白他们绝不会在京城安享晚年。若没有一个壮烈的收尾,他们与大隋其余苟活的无能老臣何异?”
    大唐的三位丞相皆不再言语。
    虽自己不会落到这个地步,但他们也是亲手建造了高楼的人,能理解高颎等人的选择。
    “李三,你要在京城等着吗?”杜如晦叹气,“那我就要自请去涿州督军了。”
    魏徵横了杜如晦一眼:“你带过兵吗?打过仗吗?我可以披甲,你能吗?”
    房乔想说什么,但还是在魏徵倨傲自负的眼神中闭嘴。
    这一点,他们还真比不上为如今的王大儒收拾了多年烂摊子的魏徵。
    李玄霸白了他们所有人一眼:“说什么呢?高丽犯边,我当然是亲自去涿郡挂帅。”
    房杜魏:“啊?!!”
    李玄霸淡然道:“二哥御驾亲征没带我一起走,你们还真以为他是让我监国?朝中内政有你们三人辅佐太上皇后垂帘绰绰有余。他留下我,就是防备高丽。高丽拖垮了大隋,除了我,二哥不相信任何人。”
    房杜魏再次“啊”了一声,然后意识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房乔声音抖得都快听不清了:“你、你们早就做好了两面作战的准备?!”
    杜如晦感觉头有点晕,不由一个踉跄。
    魏徵掐了自己一把,强装镇定:“把李靖叫回来。就算李靖镇守岭南回不来,至少把陈铁牛叫回来!只有陈铁牛拉得住你!”
    李玄霸道:“你当我为什么非得把陈铁牛留在交州?忠于我的亲卫那么多,也不一定非要陈铁牛为珠娘的护卫。”
    魏徵:“……”
    魏徵的声音也在抖了:“你该不会想亲自上战场吧?!”
    杜如晦非常不客气地抓住李玄霸的胳膊,撸起李玄霸的衣袖:“就你这瘦弱的模样,还能上战场?”
    房乔不断大喘气,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李玄霸道:“许多贼帅连吃饱都难还能为猛将,我拉不开强弓,正常的弓还是能拉开。我只是通知你们,不是征询你们的意见。”
    房杜魏三人立刻幻视了陛下的神态。
    陛下是你什么人,你们这么像?!
    哦,陛下是你双生兄长。
    三人不理睬李玄霸,转身朝太上皇后宫中走去。
    此刻只有太上皇后能管得住李三了!
    但如李玄霸所说,当他和二哥已经意见统一,谁的阻拦都没用。
    太上皇后也没用。
    李玄霸拱手:“我和二哥的粮草就交给母亲了。”
    窦慧明泣不成声:“你们两个孽障!是不是要我担忧你们一辈子?!大唐难道缺了你们没有能带兵的将领吗?为什么非得你们出征!”
    李玄霸道:“就当我和二哥自负吧。”
    窦慧明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可她拦不住儿子们,只能在儿子们都挂帅出征的时候,为他们守好大后方。
    高丽有不臣之心,朝中消极的话甚嚣尘上。
    大隋三征高丽就像是一个魔咒,让朝堂上一半是隋朝旧臣的大唐群臣很是不安。
    如果皇帝还在长安,皇帝“战无不胜”的光环或许能冲淡他们的不安。但现在皇帝御驾亲征西突厥,大唐的主力在西突厥。大唐怎么能陷入两面作战?
    裴世矩也觉得此战很棘手,请往高丽劝说高丽王退兵。
    又有大唐宗女不知道是自愿还是非自愿的请命,愿意和亲高丽,为大唐安抚高丽。
    李玄霸平静道:“只要我还没死,大唐的公主的和亲都只会是招驸马。”
    “二哥有‘战无不胜’之名,难道你们忘记了我‘算无遗策’之名?昔日始毕可汗数十万雄兵围困雁门郡,虽然始毕可汗是二哥抓的,但雁门之围可是我解的。高丽的雄兵还能比得过突厥?”他扫视了群臣一眼,“众公中,应当有在雁门与我并肩作战之人。”
    裴世矩叹了一口气,道:“老臣会替大唐和陛下守好长安。”
    李玄霸拱手:“谢老师。”
    群臣不再争执,只能拱手向晋王送行。
    晋王刚灭了林邑国,就算灭不过高丽,击退高丽应该绰绰有余。
    李玄霸也知道自己灭不了高丽。
    高丽山多,面积也不小,除非靠兵力碾压,想要完全灭国很困难。
    大隋征了三次高丽是自己作死,但高丽蹦跶到现在还活着,可见除非中原王朝拿出全力,要征服一个地形复杂的国家很困难。
    但大唐征讨高丽要吃点苦头,难道高丽入侵大唐就能顺利吗?
    贞观五年六月,高丽犯边。大唐皇帝离开三月后,监国亲王,晋王李玄霸挂帅出征。
    太上皇后垂帘,接替晋王李玄霸监国。
    李玄霸看了一眼身后的将领。
    侯君集,张亮,窦建德,刘黑闼……真是众星云集啊。
    刘黑闼因在瓦岗寨没走,现在自诩陛下“老部将”,因生病错过去西突厥的机会,还被单雄信上门嘲笑,正郁闷至极。
    居然能和晋王一同出征,刘黑闼拍着胸脯保证自己一定能代替陈铁牛的位置,保护好晋王殿下。
    同是瓦岗寨出身的张亮瞪大眼睛。我这个晋王府统领二把手还在这里呢,刘黑闼你是不是找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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