婚是要退的,但汉王举事在即,宁烟屿不愿阵前惩将,以免动摇军心。
    他说这话不过是为了安抚姑母而已。
    何况他也不觉得封墨有何过失,当初圣人下旨赐婚,本也不曾问过封墨与洛家的小鬼,封墨亦不在京中,无法当时退亲,既非所愿,又何谈辜负。
    洛神爱是个心胸豁达的小娘子,区区一桩还没过名帖的子虚乌有的婚事,无了,便无了,对她算不得大事。
    只是流程尚需走完。
    太子殿下便约了封墨放鹰台走马猎鹿。
    春日,一天更胜过一天的煦暖,草木微醺,轻摇鞯辔,恣意踏马在春风里。
    师暄妍盘好堕马髻,戴着一顶梨花雪的幂篱,与宁烟屿同乘一骑。
    二人行止简约,并未曾惊动率府诸人,只遣影卫相随,驾马出了长安城门。
    恢弘的城墙,于顷刻之间,便被甩在脑后,师暄妍骑在马背上,被宁烟屿握缰的双臂环绕于怀,她侧身看向身后高耸的阙楼之时,便好似脸蛋依偎在男子的胸口,无比安宁闲适,依依可人。
    相比起宁烟屿,太子妃身量较小,回身之际,脸颊大抵只能贴向他的胸膛。
    呼吸轻而均匀,热意一丝丝地钻入衣领,烫在他胸前的肌肉上。
    这不禁让太子殿下心猿意马,想起昨夜,用上第五十二式“佛坐莲台”时,师般般显然三两下便颠得受不住了,抱住他,依偎在他胸口,吐气如兰,哀哀渴求,求他再也不要来那一式。
    “师般般。”
    他将眸光垂下,日色斑斓,少年男子睫翼轻翘,无比矜贵俊美。
    她扬眸,被阳光晃了眼睛,被花香迷了心神。
    马背的颠簸中,心跳一点点加疾。
    忽听他道:“你喜欢骑马,可想学?”
    师暄妍心里轻轻地一动。
    其实她跟着他骑了三次马,却从来没有说过,她喜欢骑马。
    但是他还是敏感地捕捉到了,还如此笃定。
    这说明,他的确在意她,一直关照着她的一言一行。
    比起宁恪的用心赤忱,难怪,他说她对他敷衍了。
    师暄妍心虚地试图别过美眸,可总被认真探寻的目光所吸引。
    风扬起少女的一绺乌发,缱绻地擦过少年男子的眉骨,昳丽的眉峰,宛如两道月弯,她的心跳,倏地更快了。
    “我想学。你可以教我么?”
    宁烟屿挑眉:“好啊。等你这‘胎’落了地,我就光明正大地带你来放鹰台,包教包会。”
    他说的,自是有他的考量。
    是啊,如今于世人眼中,她还是个身怀六甲的孕妇,岂可在众目睽睽中练习骑马?
    “真的能教会?”
    师暄妍很喜欢乘奔御风的潇洒,喜欢那股去留随性的无拘。
    若能学会,自是最好的。
    宁烟屿垂下双目,眸光里既有认真,又有三分佻达:“长安小娘子都会骑马。连宁怿那种笨蛋都能学会,师般般,你总不会比他还要笨了,而且孤一直觉得,般般聪慧可人,从前只是缺了一位师傅。”
    见她将信将疑,似乎很无自信,太子殿下又道:“你看,那些繁缛礼节,你只需学一个月,便能哄住长公主,天底下还有比师般般更聪明的小娘子么?”
    这诚然是一句不走心的奉承,可这样的奉承话,让人听了很舒适。
    怪道那些年轻阅历浅的小娘子,都爱吃甜言蜜语连哄带骗这一套。
    不过,要等她的“头胎”落地,还要等“出月子”,那不知得等到猴年马月去,况且,现在这“胎儿”已经足三个月了,若再怀不上,将来拿不出东西来堵住悠悠众口,宁恪打算如何收场?
    一时心头困惑,便梗在了此处,不留神,喃喃地问出了檀口。
    少女红唇微翕,眸光流转,眉心如春水泛起褶皱,挂满了担忧。
    他听了,分出一臂,环绕住师暄妍纤细的软腰,下颌向她靠近少许,搭在她的香肩:“师般般,你无需担心。我想过,反正你我婚期将近,若婚后一月,还不能有孕,我们便对外宣称,这个孩子受惊流掉了。太子妃与孤都还年轻,身强力壮,将来会有更多孩儿。”
    他思虑真是周全,还一定要等到大婚之后再说。
    她假意看不穿他心思,垂眸,却禁不住莞尔一笑。
    这匹骏马,载着太子与太子妃来到放鹰台下临溪水的军帐旁。
    正是晌午,才跑了一场,两人被日光晒着,身上都出了些微汗渍,宁烟屿让师暄妍先回帐中梳洗,只是刚刚凑近军帐,便在林隙漏过的日光之间,看见了一身常服未着戎装的封墨。
    春阳照着少年璀璨的眉眼,也照着他青若修竹的云纹袍。
    本该意气风发的少年郎,近来却变得愁丝百结。
    正因了一桩难以退掉的婚事。
    听见马蹄声,封墨上前来行礼,少年人天生一副好容貌,更有一把好嗓音,说话时,沉沉的,偏一点哑:“见过殿下。”
    率卫们聚集在放鹰台下各自蹴鞠、烤肉,兴致高昂。
    宁烟屿看向他,道了一声“不必多礼”,待封墨起身之际,宁烟屿看到了他眼下的乌青之色,猜测,这定是因为封墨说要退婚,昨夜里被封老将军一顿臭骂,弄得整夜都不得安宁。
    他自是应当不得安宁的。
    因禁中也为了他,一夜不宁。
    天不放亮,宁烟屿调遣的暗卫,已经潜伏封府,将他那位金屋藏娇的小娘子的底细,摸了个一清二楚。
    只可怜封墨年少无知,涉世未深,到了如今还被蒙于鼓中,委实可怜。
    宁烟屿垂眸,对身旁师暄妍温声道:“般般,你先去更衣,我稍后再去。”
    师暄妍正觉着身上发了一点香汗,贴着肌肤,黏腻滞涩,不大舒坦,也想将被汗水浸润的一扇脱下来,换上干净熨帖的衣物,便轻轻往下一点头,慢步走近了帘帐之中。
    女子更衣,男子自不便停留。
    于是宁烟屿与封墨往回走。
    封墨得几步路走得心事重重,并不踏实,但看得出,对于要退婚,他是丝毫无悔的,只是头痛因退婚带来的种种不测罢了,他似乎更怕,那不测会降临到他心爱的小娘子身上。
    “封墨,孤再问你一句,你当真要退婚,退婚之后,你无悔?”
    封墨脚步一顿,他抱着剑,向太子郑重大礼:“臣绝不悔。请太子殿下,准允臣与昌邑县主退了婚事,只要不连累臣的父母家人,以及,以及杳娘。”
    宁烟屿道:“你那心上人,名唤杳娘?她今日可曾跟你到此?”
    封墨脸热,想到杳娘,少年露出了羞赧之色。
    太子自然猜到了,冁然道:“甚好。此地没有女眷,让那小娘子去侍候太子妃更衣吧。”
    封墨这时,却露出为难之色。
    宁烟屿挑眉:“怎么?那个小娘子不是你的婢女么?她伺候你便得,伺候孤的太子妃便不得?看来是冲着你来的啊。封墨,你就没想到,怎的巡视河道一趟,偏巧就遇上了这么一个美丽孤苦的小娘子?她对你用的心机,你可曾知晓?”
    封墨不愿见心上人被贬,极力为心上人争辩:“回殿下!是臣不愿令她分毫受累。她跟着臣,没有名分,臣才对外称她是侍女,本意,本意是想与昌邑县主退亲之后,再娶她,在臣心中,她绝非婢女!”
    他口口声声,这般维护。
    封墨是个笨嘴拙舌的男子,但这番话交代得却很明白。
    宁烟屿叹息着缓缓摇头,心忖,这人五大三粗,当真带不动。
    *
    师暄妍回到帐中,脱下了自己的松花色对襟团花比甲,再欲伸手去解内衣之时,有人突兀地闯了进来,口中呼道:“师家姊姊。”
    师暄妍扣在衣襟之上的纤纤玉指,狠狠地惊颤。
    仓皇抬眼之间,只见一名少女莲步轻移、佩环叮当地步入了军帐。
    她身上穿木槿色琵琶袖小袄,发上梳着两个可爱的双丫髻,分明是女侍的装束。
    然而这张脸,面若银盘,灿烂如秋日之月,冰肌玉肤,滑腻似酥,只一眼,师暄妍便认了出来:“昌邑县主!”
    洛神爱轻轻垂眸一笑:“是呀。我现在叫杳娘。”
    只是看她的这一身装束,师暄妍尚未从震惊之中缓过神来,继而又想到,此间能出现的女子,无非只有——
    “封将军为之要与昌邑县主退亲的女史,就是你?”
    她一下糊涂了。
    洛神爱的手指封住了朱唇:“嘘。不要被他听见了。”
    第71章
    师暄妍兀自愕然:“杳娘?”
    长安皆知, 封少将军为了一名花容绮貌的婢女,连夜上齐宣大长公主府与昌邑县主退婚, 圣人降怒。
    而无人知,这名婢女,居然就是昌邑县主本人。
    师暄妍短暂地晕了一晕,没有立时理清这错综复杂的关系。
    洛神爱向她解释道:“杳娘,就是幺娘嘛,我在家中排行最小了。师家姊姊,你知道就好,千万别往外说, 更不要教封墨那个狗东西听到了。”
    她走近前来,似乎有意要襄助师暄妍更衣,伸出指尖,搭在师暄妍的肩头, 为她将长衫往下捋一捋。
    太子妃脸颊泛红,晕出一缕藕色的雾光,有些抗拒。
    洛神爱摇摇头:“师家姊姊, 你别害羞, 咱们很快便都是一家人了。对了, 我以后不该再叫你‘师家姊姊’了, 该叫你‘小婶婶’啦。”
    她虽是教师暄妍莫要害羞,可师暄妍听了此话,却更羞涩难抑。
    脸颊渗出了薄薄红云。
    如彤云飞渡。
    可她再也没有阻拦洛神爱要为她脱裳的小手。
    衣衫尽褪, 军帐内, 光线半明半昧, 照着少女莹润白皙的肌理,恍若一捧细雪, 盈盈呈于目前。
    洛神爱为之惊叹:“我算是知晓太子表叔一生要强,怎会栽倒在婶婶手上啦。”
    她是个开朗外向的女孩子,说起话来不大忌口,师暄妍却没她这般大方,被三言两语,打趣得耳后也生了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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