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厝复又瞥了那棋盘一眼。
    当他缺钱吗?还真缺。
    在朔边军营时,他可没少自掏腰包来补给军需,现在回了京也是两手空空,说是勒紧裤腰带过活也不为过。
    “老夫愿为侯爷对手,讨教一番。”
    现场摆开了架势,司马厝和东家各执一方,落子有声。
    “西城门外数十余里,黑崖林寨,为贩卖流民之窝点。”岑衍不知在何时跟了过来。
    可这些人不见路有冻死骨也就罢了,居然还以活人为玩物。荒唐!
    “他们是自愿的,侯爷可信?”云卿安缓缓上前,在司马厝身后不无残忍地解释道,“慈州被让,流民无处可去,便只得舍命讨钱以安老小。”
    “胜注日后定当双手奉上,只是……”东家会意,却是在悄悄地瞟了眼作壁上观的云卿安后,语气莫名说,“在这之前,侯爷不妨先看看此局战果。”
    只见庄园四周铺金盛水的沟渠缓缓朝一侧裂开,流水渗落进其下露出的深地两侧,中央赫然是一个巨型棋盘。
    云卿安垂眸。
    云卿安放软了语气,道:“你该明白的。外敌未却,山河未定,家国未安。”
    他山之石,可以攻玉。司马厝平日里虽无闲心下棋,倒是用兵筹谋惯了的,应对起来倒也自成一派,沉静不迫而未落下风。
    “督主。”那东家站稳,在云卿安旁边躬身。
    止步,不好不坏。
    “够了!”司马厝回身冷冷直视着他,眸中是毫不掩饰的恨意,“难为云督耳提面命。”
    抢先手之利以掌握主动权,司马厝主杀伐而攻势凌厉,霸道而蛮横。瞻前顾后虽优柔寡断,难成大器。可有时,也并非坏事。
    倒也在意料之中。
    无人相逼,有无人不逼,这让他们似乎已经不知该如何作出反应。
    以棋作局,人命为注,诱他进场,输已成定局。还是自己费尽心力亲手下的棋,不想竟将活人推入死路。
    “认输”这一说法,对他而言根本就不存在。可惜了,没能试探出什么来。
    司马厝的目光掠过棋盘上死气沉沉的人。
    棋格之上,衣衫褴褛的人们横死其中。这一局对弈,竟是以人为棋!
    司马厝瞳孔骤缩,猛地起身逼近东家质问:“这些,可都是你干的?”
    红方落败已成定局,此局已无再进行下去的必要。
    良久无人应答。
    “你们……”司马厝嗓音沙哑,眼泛着红,“何人逼你们来此?”
    那天在酒楼,云卿安究竟有没有寻出端倪,若是寻出了保不准会将他和龚河平联系到一起。
    司马厝往后靠了靠,下巴轻抬,那眼神像是在索问。
    显露的不过是冰山一角,恰巧让他看到罢了。
    云卿安只在一边安静地看着。
    司马厝先是接过棋子,毫无停顿地在棋盘放落后才歪着头挑眉看云卿安,目光带着嘲。
    这小小的一寸方格,成了他们的落脚点,丧生地。
    东家连连倒退,却也是见惯大场面的,硬气地答道:“本庄做的是正经生意,棋奴那可都是堂堂正正花钱买来的。”
    “这难道就是你草菅人命的理由?”司马厝气极反笑。
    司马厝蹙了眉头,总感觉哪里有异样,正想揪起人衣领子审问一番时,却听不远处突然传来声响。
    “我生来贪妄,故而处心积虑索取讨要;生来狂寥,故而单枪匹马横冲直撞。你说呢?云督。”
    “这样的事无时无地不在发生,侯爷还想听吗?”
    司马厝确是存了试探之意。
    司马厝已不管不顾抢过番役佩刀,斩断车绳夺马而去,直到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在了眼前,云卿安才偏过头,说:“把剩余流民好好安置。至于其他的,无你的事,下去吧。”
    黑子持续所向披靡,司马厝正一边思考着下一步动作,一边伸手去拿棋子却不想触碰到了旁边人微凉的掌心。
    不多时,被司马厝吃掉的红棋子在旁边成了一堆。
    窒息般的压抑沉闷连同着一阵阵如车轮碾压过的麻木抽痛侵袭而来,张牙舞爪地在他面前磨牙吮血。
    “凑我这么近,盯上什么了?”
    “哈哈好!”东家节节败退也不恼,“今日可算长见识了,甘拜下风。”
    祸起之时,民不聊生。这些都是真真切切发生着的,真的是不想见就可以不见的吗?
    司马厝深深地闭了闭眼,抬脚朝那棋盘走去。上面仅余的几人神色麻木地望着司马厝走近。
    云卿安将棋子递给他,专注地望着他,不答反问道:“若要你认输,你可愿意?”
    他舍命所求,民生安乐。
    桌案棋局七零八落,输赢难料。
    云卿安拿过一个黑棋在手中摩挲片刻,对身边人吩咐道:“多带些人手跟上。”
    帮他出出气。
    疾风在耳边呼啸,林木不安地躁动着,风雨将摧。
    司马厝沉默地提刀踩过枯枝败叶,脚下断枝的声音被掩盖。
    他是来寻命的。
    天暗了大半,伴随着压低的呜咽声,小孩躲进大人怀里,对着惨淡的日光望眼欲穿。
    而当家的魁梧大汉们围聚起来,吃喝得满嘴流油,时不时用脏鄙的目光望向他们的货物。
    “呸!这烂骨头赏你们的,过把子嘴瘾。”
    “这妞长的倒是正,那双眼瞪起爷爷时跟放电似的,想我疼爱就直说啊……哈哈。”····又是一阵放肆的大笑,女人们面如死灰。
    如在炼狱。
    刹那间,门毫无征兆地开了,风带着沙石一股脑灌了进来。
    “老二快去关门!”骂骂咧咧间,一人嚼烂了块肉,大步朝外行去。
    里头又恢复如常。
    不知过了多久,风已停歇,门却被撞得直响。
    “他奶奶的……”话未说完就戛然而止,伴随着从流民嘴里发出的惊叫声,一具无头尸体在门口处倾倒而下,沉闷的撞地声似能敲击到人的心底里去。
    血汩汩而流,一双靴子重重地踩了上去,带起点点血迹往门槛里头蔓延。
    司马厝在昏暗中抬起脸,周身携裹着戾气,刮打过侧脸的墨发也添上了肃杀之意。
    “死有余辜,早日超度。”
    ——
    暮夜至,寒秋暴雨骤降,似天河决了口般肆无忌惮地咆哮。无人敢与之争锋,外边早已人迹罕见。
    城门处却是不同。
    未曾舍身离,停留雨幕中。
    司马厝冒雨行至,勒停了马,冷眼望着面前那驾马车。
    云卿安掀帘步出,岑衍忙上前去给他打伞。
    分明抵不住这暴雨倾盆,伞下人却立得云淡风轻。
    雨水模糊了视线,涌入眼眶时带起丝丝缕缕的痛意,而那眼底压着的是翻江倒海的情绪。
    司马厝捏紧了刀柄,指骨青白交加。
    在他身后,原先被云卿安派出去的番子追了上来,为首的那人前去复命。
    云卿安不动声色地听完,视线隔着雨帘落在喋血策马而归的那人身上。
    横刀清敌,生人勿近。司马厝竟硬生生把他派去协助的人逼得毫无涉足之机,将林寨寨头团伙灭了个彻底。
    只一人一刀,足矣。
    司马厝从马背上跳下,手一扔将刀丢在地上,那刀就这么孤零零地躺着,被雨水冲洗着血污。
    刀是借的,得还。
    司马厝周身早已湿透,玄衣勾勒得他体形越发像出鞘的利刃,孤高而冷瑟。他一语不发,转身就走。
    “站住。”城门守兵亮出武器,喝止住他。
    皇城戒备森严,到了一定的时辰必得城门紧闭,擅出擅闯者皆当论罪。
    司马厝缓缓抬手,按上挡在他面前的兵刃,将之死死卡住。
    守兵狠命抽拔未果,对司马厝怒目而视,“你……”
    “本督的人。”
    “随东厂外出办差,可还需要报备?”
    一柄木杆素纸伞出现在司马厝头顶上方。
    云卿安撑伞步至司马厝身后,望着他挺直的后背上,雨水顺着墨发流淌。
    他在怨他。
    他知道,却不在乎。
    守兵认不得司马厝,却对云卿安唯命是从,忙卸了防令人将城门打开,道:“卑职莽撞,云督莫怪。”
    黝黑的城道口,竹灯笼被穿堂风带得不安地晃动。
    司马厝也不看云卿安一眼,自顾自地往前走,衣袖却被身后人拽住了。
    “前路难行,还请侯爷与咱家一同前往。”
    殊途,也未必不能同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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