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亦如家的日子虽然差,但还不至于缺衣少食。20 世纪 80 年代初周围人家的生活水平都差不多,没有攀比人们怡然自得,日子也过得有滋有味。有个爱笑的父亲,守着堆满垃圾的山坡,有一群野孩子做玩伴,亦如的童年还是充满欢乐的。
    每天唱着歌放学,一把推开木门,亦如就会大叫:我回来了! 抓起水瓢灌满一肚子凉水,从炉坑里摸出两个还没烤熟的地瓜就
    跑出去玩了。丢沙包、捉迷藏、踢盒子,好玩的游戏多了去了,每天都能变化出新花样。每次姥姥都会在后面喊:“别太野了,早点回来啊!”
    不过,无忧无虑的日子总要走到尽头,直到有一天,山坡出事了, 亦如的童年也就在那天结束。
    一个女孩儿在回家的路上,被人拖到灌木丛的深沟里,先奸后杀。
    4
    不知谁在大门外喊了一声:“沟里死人啦!”就像清晨的集结号,姥姥趿着鞋,拉着亦如就往外跑。亦如一边跑一边扣扣子,才发现自己还光着脚丫子。
    天可真冷啊!
    数九的天气真不含糊,呼出的白雾立刻凝在眼睛上,鼻毛也随着呼吸粘在一起。亦如缩在姥姥身后,扯着她的后衣襟,和她一样既好奇又兴奋。
    尸体是早起捡破烂的人发现的。
    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派出所的人却还没来。大多数人脸还没洗呢,有人辣椒渣还粘在牙齿上,讲了几句话才咽回肚儿里去,有人穿件毛衣就跑了出来,一小会儿就冻得呲牙咧嘴。
    沟里已经被踩得湿滑,却还不断有人在后面推搡,亦如站不稳了, 拼命抓紧姥姥的衣襟。她想往回缩,可后面的人却往前推。就这样, 手一松,她竟然站在了最前面。
    她看见了!
    火红的棉衣,和她的脸。亦如看见死人的脸了!
    就像拿起锤子猛钉钉子,马上闭眼也来不及了,亦如听见凄厉的尖叫从自己的嗓子眼里出来,围观的人也被吓了一跳。大家呼啦啦地后退,亦如重心不稳,身后没有支撑,便向前滑倒了。
    她扑在了尸体上面。
    忘记是怎么回的家,后面断片儿了。小姑娘在冬天里发着高烧,成了炭火盆,怎么也叫不醒。父母从矿上赶回来时,矿区陈大夫来看过之后已经摇头——准备后事儿吧!母亲一下子就瘫倒了。
    “还是请大仙吧!”
    姥姥坐在炕沿上叭叭地抽着旱烟,她后悔不该带孩子凑热闹,更自责没有看好她。姥爷静静地躺在炕头听众人说话,突然把眼皮睁开,马上又紧紧闭上。
    “只能这么办了……”亦如父亲蹲在地上,双手抱着头。
    天黑之前,亲戚陆续来了。女眷安慰亦如母亲,父亲和男人置备做“事儿”用的器具。屋里太小没处站人,仓房里也摆了几张板凳, 舅舅在里面点了个煤油炉子给大家取暖。
    冬夜深沉了以后,便开始烧纸钱。
    一阵风来,火焰夹杂着灰烬竟然卷起一米高。院子周围点上了白色的蜡烛,怕吹灭了,父亲借来了几个灯笼。
    法事开始后,“大仙”显灵了。
    从鸭园镇请来的老太太穿着血红的大棉袄,围着女孩儿不停地念念有词。“大仙”的助手,也就是她的老伴,在亦如的脸上贴了一张黄纸钱,往上面不停地喷水……
    “是用嘴喷的吗?”
    父亲手舞足蹈孩子般讲得正欢,被亦如打断,他想了想,肯定地点头。
    正在吃饭的亦如做出呕吐状,父亲笑着用筷子敲敲她的小脑袋: “你还别吐,你的小命就是这么捡回来的呢!”
    第二天夜里,母亲惊醒,看到披头散发的亦如站在碗柜前往嘴里塞冰冷的剩饭,她就这样醒了——
    虽然醒了,死去女孩儿的脸却刻在了亦如的心里。那是张惨白的脸,半张着嘴,死不瞑目。
    亦如后来又产生了幻觉,怕见红衣女人,怕照镜子,因为镜中的自己也会飘飘忽忽地变成她的样子。亦如怕听到她的名字,直到今天,依然不敢写、不敢想。因为全世界的鬼故事和恐怖电影都不及她带给亦如的身心折磨这么强烈和真实。
    母亲说女孩儿原来是住得不远的邻居,出嫁之后回娘家遇害的。她特别喜欢亦如,生前经常串门来抱她,还会亲她。
    天啊!
    亦如不能想象那双惨白无力的手如何托起自己,那冰凉的嘴唇如何在自己温热的小脸上留下爱的印记。也许就是因为喜欢亦如,才叫她一辈子不能忘记自己。
    亦如常梦见自己在漆黑的小路上摸索向前,脚下磕磕绊绊的,那条路的尽头就是火葬场。红衣女孩儿站在路边,笑吟吟地给她指路: “往那儿走,对了,往那儿走!”
    亦如拼命地想往回跑,红衣女孩儿又在身后深情呼唤:“别走,别走,让我亲亲你吧……”
    想到这里,亦如的汗毛已经立了起来,不由自主地回头张望,还好她没有站在身后。
    她叫——小——翠。
    5
    9 岁那年,父母决定在家属房前的空地盖房子。
    因为身体原因,母亲从矿上回来只能在家接点缝纫活,夜里常就着月光给别人织毛衣。父亲下井的时间更长了,常常一两个月不回家。
    为了省钱,母亲带着亦如到山下拆迁工地捡废砖头。为了捡完整的好砖,常常工人把建筑垃圾刚推出来她们就扑上去,把砖头从灰浆里抠下来装进土篮,两个人再抬着上山。回家以后蹲在院子里用铲子铲掉砖头上的灰泥,最后用来砌墙。
    这是一项完全没有任何乐趣的体力活,枯燥乏味令人绝望。一天下来,母亲累得话都讲不出,亦如的小手也是水疱叠水疱,肩膀又红又肿。
    不过说来也怪,身体虽然疼痛,亦如却很想唱歌。
    其实母亲还不知道呢,自己已被学校合唱团选中,画个大红脸蛋儿手拿塑料假花站在最中间。音乐老师还叫她学芭蕾,因为只用了一节课,亦如就学会了 sissnne fermee 的基本动作。法语单词亦如是万万不会读的,但她知道怎么把腿踢得又高又稳,老师特意把她乱蓬蓬的头发挽成一个光滑的髻,露出细长的脖子和刚刚长出来的锁骨。
    可是亦如每次抬眼看母亲时,总觉得她眉头紧锁——
    “也许她不想听我唱吧。”
    亦如只好心里默默点数着脚步的节拍,尾巴一样跟在母亲身后。此时她还不知道,她犯下了人生最大的错误,将用一生的时间去悔恨。多年后,住在某处的人们偶尔会被隐约的歌声吸引,但那歌声里面的悲伤却让人快要窒息。
    直到那天,母亲背着砖头走在前面,突然一下子就倒了。
    亦如扔下土篮扑到她的身上,看到母亲已紧闭双眼,脸就像小翠的,才知道她已经病得很重了。
    接下来亦如必须承担更多的家务,她学会做家常饭菜,打扫卫生, 帮着姥姥照顾瘫痪的姥爷,放学了她再也不去和小伙伴玩游戏。
    亦如还要养鸡,因为奶奶爱吃鸡,姥姥说她自己是属黄鼠狼的, 每次来串门都要吃一只。亦如坚决不吃自己养的鸡,父母也说这些鸡肉是酸的,还是卖掉给别人家好些,但亦如就是很好奇,奶奶为什么每次都吃得满嘴流油呢?
    亦如家的鸡都长了翅膀,一跃就出了矮墙,天天在山坡上吃虫子, 亦如每次都要花 1 个小时才能把这十几只鸡抓回来,逐渐练成了一辈子受用的好身材。
    6
    邻居家的大雷经常帮忙抓鸡,还教亦如唱儿歌。只记得他摇头晃脑走在没小腿深的雪里,一边拔腿一边念:
    “一九八三年,我学会开汽车,上坡下坡压死二百多,警察来抓我,我跑进女厕所,女厕所没有灯,我掉进粑粑坑,我和粑粑作斗争, 差点没牺牲!”
    “脚踏黄河两岸,手拿机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定时炸弹。” “太阳当空照,花儿对我笑,小鸟说早早早,你为什么背上炸药包。我去炸学校,校长不知道,一拉线快逃跑,轰隆一声学校炸没了!”
    亦如很喜欢听大雷唱这些“儿歌”,女孩儿跳皮筋虽然唱“马兰花, 二百八”,可就是不如男孩儿说得有趣。
    矿区最多的就是煤场。
    下午放学后,亦如常和大雷拎着破铁桶一起到山下的煤场捡煤块和锅炉房烧过的煤核。煤场有一堵破旧的矮墙,不知是谁把墙头掏出一个豁口,孩子们踩着墙脚堆着的烂木树桩,手扯着院里垂下的柳树枝正好可以跳进去。
    看门的瘸腿老头每次都会追打他们,追不上就拣煤块砸。大雷的脑袋就狠狠地中过一块,出了血还留了一个疤,只能把头发梳歪了盖起来,亦如的屁股也被打得生疼。
    不过说来也怪,这老头的手就像抹了蜜,他捡的煤块总是上等的大块无烟煤,特别好烧,孩子们于是常故意气他。
    大雷一边飞快地捡起地上的煤块一边喊:“臭老头,你的头像地球,有山有水有河流;臭老头,你的腰像镰刀,你妈的屁股像面包!”老头气坏了,操起一大块煤狠狠地砸了过来,大雷像条小鱼轻松躲闪,弯腰捡起来丢进亦如的铁桶。看门老头毕竟是瘸的,除了追着大骂却也无能为力。
    直到有一天,亦如和大雷再也不能去这个煤场了,因为老头养了条狗。
    半人高的大狼狗照着亦如的小腿就是一口,还好隔了厚厚的棉裤,只听老头在后面哈哈大笑:小兔崽子,看你们再敢来偷煤!
    7
    煤场不能去了,大雷又带着亦如去捡垃圾。山坡本来就是垃圾堆,眼力好的话一天收获不小。黑瘦的大雷也是矿工的孩子,他还有个姐姐长得极其漂亮,15 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到沿海当了模特。
    “我姐每天都洗裤衩!”
    大雷拿着棍子,在垃圾堆里娴熟地翻弄着。他的鼻涕就挂在嘴上,形成了两条黑道。每次鼻涕快流到嘴里时,他就用力一吸到鼻子里,然后用锅底一样油亮的袖子一抹,在脸颊留下一条黑色的痂。
    “那她多久洗一次澡啊?”
    “三天吧。”
    哎呀!亦如惊呼道,你姐姐真爱干净啊!
    “可不是,我上次洗澡都是两个月以前的事了,那次我姥姥过生日。”大雷发现一个鱼罐头盒,但是下面有水冻住了,他踢了几下, 蹲下用手指抠着。
    亦如想想自己是多久前洗的澡呢,不记得了。隐约中有天夜里, 妈妈烧了点热水,给自己擦了擦身子,那好像还是刚入冬的事。大雷把罐头盒递给亦如,亦如确定里面没有鱼了,才放进土篮里。
    今天“收成”不好。
    “我昨天身上刺挠,到处乱抓,以为是得病了呢!结果怎么了, 你猜?”大雷又发现一块废铁,他用脚踩住,好像怕它逃走,一只手伸进衣服里挠了挠。
    “是生虱子了吧!”亦如咯咯地笑着。
    “是呀!我把衣服扒开一看,缝里都是小虮子,还有大虱子!爬得到处都是,难怪这么刺挠呢!”
    亦如很想笑他,突然发觉自己的头皮也开始痒起来。她在脑后抓了抓,摸到了一个小点点,顺着发丝慢慢拿出来,是个刚喝饱了血的大虱子。她熟练地把虱子移到指甲中间挤死,发出“噗”的一声,把血在棉袄上蹭了蹭,低头又翻垃圾。
    “我妈说,小孩就没有不生虱子的,因为我们的肉香。生虱子是正常,表示我们没病,不生才不正常呢!”大雷看到亦如捏死个虱子, 安慰道。
    亦如想起妈妈也是这样说,点头。
    两个孩子在垃圾堆里翻了大半天,一共卖了 3 毛 5 分钱。大雷拿走了 1 毛钱,剩下的给了亦如。路过小卖店,大雷走进去,出来时拿着几块牛皮软糖,自己留了两块剩下的都给了亦如。女孩儿不要, 大雷学着爸爸对妈妈的样子把眼睛一瞪——老娘们就要听老爷们的! 给你就拿着嘛!说完硬塞进她手里。
    牛皮软糖外还包着一层芝麻,大雷剥开就往嘴里一丢,甩着膀子腆着肚子,嚼得“吧唧”作响,跟在他后面的亦如忍不住也剥了一颗放进嘴里。
    真香啊!
    细小的芝麻和唾液融合立刻焕发了无限的生机,从进入嘴里的那一刻起,就散发出浓烈的香味。太好吃了!不过剩下的糖要留给妈妈,自己绝对不能都吃了。亦如把馋虫按回肚子,把软糖放进棉袄最深的口袋里。
    “以后等咱俩长大了,就互相抓虱子,现在都是我妈给我抓。” 大雷把第二颗糖也吃了,一边嚼一边说。亦如“嗯”了一声,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因为她的虱子也是妈妈给抓的,可妈妈身体不好, 眼睛有点看不清。
    “我爸说,你爸同意你给我做媳妇儿了。”大雷摇头晃脑地表示高兴,“我爸还说,我以后要对你好呢!”
    “你对我很好了,还要怎么好呢?”
    看着亦如疑惑的眼睛,大雷抠了抠鼻孔,想了想认真答道:“就是给你家盖房子,赚钱给你花,也给你爸妈花,天天逗你笑呗!”
    他光顾说话没留神脚下的积冰,一个趔趄,亦如赶快拉住他。
    你别说,给大雷做媳妇儿真是不错!他会唱儿歌,会捡垃圾赚钱, 对自己也好,而且两个人互相抓虱子以后就不痒了。想到这里,亦如也高兴起来。
    “那就这样说定了吧!”8 岁的亦如看着 7 岁的大雷,伸出小指头。
    8
    承诺还没有兑现,大雷就在一场肺炎后死了。
    她姐姐回来了,穿着一身皮衣,蹬着高跟鞋,戴着蛤蟆镜,身后跟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听说这个金毛是俄罗斯人,专门做军火生意,这次开着飞机过来的,把飞机停到了火车站前面。
    父亲特意骑自行车去看,回来说火车站前面没停飞机。
    趁老婆没留神,父亲抱着女儿溜到后院正在办丧事的大雷家,亦如是第二次看死人。小城的风俗是夭折的孩子不办丧礼,只停放家里一夜让父母道别。
    大雷家和亦如家一样,都是一间小平房。他家没有特别布置,只在门口搭了个小棚子。大雷就躺在木架子上,头顶亮着一盏油灯,身上盖着一床白棉被,那神态就像玩累了睡着了。
    亦如一把扯开被子,推了推和衣躺着的大雷,又在耳边喊了他两声,可是大雷一动也不动。他怎么这么困呢?亦如挠挠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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