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此人对此事又作何看法?”蒙毅又问。
    扶苏道:“非他能决定。”
    蒙毅叹道:“公子啊,此人都已说的如此清楚,公子何以关心则乱?”
    “公子所做之事,臣有所耳闻。”
    “于国有利。”
    “劫商贾之利,济朝廷之需。”
    “利益动人心,此策一出,定会致使地方骚动,这其实无可避免。”
    “即便在关中,尚且有几家商贾不愿屈服,何况是关东六地?只怕那边不愿接受的商贾更多,至于公子所说齐地,的确有几分道理,或许齐地的确会因此生乱。”
    “在其位,谋其政。”
    “陛下只让公子负责关中事宜。”
    “公子做好分内之事即可,至于关东的情况,自有陛下或者陛下吩咐的朝臣去处理,公子又何必杞人忧天?”
    “天下事务繁杂。”
    “法令推行,整饬吏治,批处公文,救灾理民,整军经武,公平赏罚,巡视田农,修葺城防,奖励农工,激发士商,移风易俗,衣食起居,民众迁徙互补,人口登录,田税徭役等等,皆为国之政要。”
    “公子又曾涉及几项?”
    扶苏一时哑然。
    蒙毅继续道:“公子你心气太过浮躁了。”
    “世人皆认为办好大事,才是根基所在,但其实不然,大政之根基,恰恰在于认真妥当的做好每件小事。”
    “眼下公子已有不耐琐细之心,或是对这几年的理政方式,生出了不满,继而已影响到了政务评判,此等浮躁见识若继续滋生,任其继续弥漫下去,恐成公子之大隐忧。”
    “一月以来,公子相对过往的空谈仁善,已有极大改观。”
    “但过为已甚。”
    “天下的变化不是一蹴而就的。”
    “臣不知公子为何会发生此等变化,但公子难道就未曾感觉,自己有些反应过于强烈了吗?甚至已视儒家为仇雠,此等心浮气躁的秉性,又岂能去染指大政?”
    “公子你当让自己静下来了。”
    闻言。
    扶苏已是大汗淋漓。
    在蒙毅的慨然话语下,他才惊觉自己的急躁。
    只是在听闻大秦之险要,在知晓父皇之积劳后,渐渐失了分寸,只想着替父皇分忧解难,替大秦多做一些事,却是直接失了本心,变得患得患失,甚至是变得急功近利起来。
    自己本不是这样的。
    扶苏起身道:“是扶苏错了。”
    蒙毅摇摇头,沉声道:“公子关心国事,是再正常不过。”
    “然过犹不及。”
    “国家大政由万千小事组成,若是光念及大政,只会贻误了国家。”
    “公子前面说,‘官山海’之策,出自此人之手。”
    “便足证此人之明锐。”
    “但以此人之足智,却未曾多言半分。”
    “公子安能不明其意?”
    “眼下关东尚未因此生出事端,就算真出了事端,陛下也定会是让大臣们上书,表明自家的见识,以朝中大臣之见识,岂会看不出其中的利害?而且臣这几日在朝中,未曾听闻有一人上书,也无人谈及此事,这未尝不是一种表态。”
    “何况若真需调动大军,朝中将领肯定更为踊跃。”
    “陛下是何等洞察,又岂会随意决定?”
    “定会深思熟虑。”
    “即便此事真涉及国家生死存亡之大争也。”
    “也当由陛下决断。”
    “公子眼下既不知陛下决断,又拿不准自身是否一定对,这岂非不是在自扰?”
    “公子过去尚有仁善,眼下急于改变,既失了仁善,又没有凝练出自身的洞察之能,若继续这般浮躁,只会越发浮于表面,长此以往,定为陛下所恶。”
    “陛下对公子可谓器重有加,公子何以不察若此哉?”
    “臣之所言,句句肺腑。”
    “望公子斟酌。”
    蒙毅轻叹一声,就此打住了。
    扶苏起身,对蒙毅深深一躬,感激道:“多谢蒙廷尉提醒,扶苏感激不尽。”
    蒙毅微微额首,已没有再开口。
    扶苏没有再说,苍白的脸上,浮现一抹羞愧,而后转身离开了。
    他没有回头。
    伟岸的背影,在大厅灯火的摇曳中,渐渐消失不见。
    蒙毅伫立良久。
    他就站在大厅门口,默默的注视着扶苏离去,等那道熟悉的身影,彻底消失在眼前,才轻声道:“长公子,遇事的确当有主见,但过于追求主见,却未必就是好事。”
    “臣之所忧,唯在此处!”
    “希望公子能听进去,让自己静下来。”
    雨越下越大。
    只是雨水却渐渐模糊了。
    接下来大半月,扶苏都没外出,一心待在雍宫。
    心无旁骛,在无他念。
    第110章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十月下旬。
    清晨的咸阳,弥漫着淡淡薄雾。
    天气已越发清寒。
    嵇恒给自己披上了一件外衫,院中垦出的一方菜地,菜苗上已新添了盈盈嫩绿。
    他刚吃完餐食,正清洗着碗筷。
    院外就响起了脚步声。
    不止一人。
    很快。
    屋门响起重重的敲击声,胡亥的声音紧随着传来。
    嵇恒微微蹙眉,去将屋门打开。
    扶苏跟胡亥立于门外。
    身后跟着几名身穿皂衣的宦官。
    嵇恒看了两人几眼,淡淡道:“留下十三枚钱,给看侯的小吏,你们可以走了。”
    说完。
    红色漆门砰的一声,重重的关上了。
    扶苏跟胡亥面面相觑。
    扶苏倒是知道原因,嵇恒是不愿再搭理‘盐铁’之事,因而干脆选择闭门不见。
    扶苏朝身后几名小吏吩咐了几句,便朝着屋内说道:“嵇先生,我们这次前来,非为询问‘盐铁’,而是另有疑惑相问,还请嵇先生开门,我们兄弟二人此次有酒三壶。”
    静默些许。
    紧闭的屋门再次打开了。
    扶苏跟胡亥对视一眼,让四周小吏散去,两人迈步进到院中。
    距离上次前来,已有二十余日。
    嵇恒的屋舍相对多了几分人气,不再显得那般死沉,西面的马厩、鸡埘(shi)依旧空荡着,不过东面沿墙开垦出的菜地,倒是一片生机,不过扶苏只认得葱韭葵,其他的基本不认识。
    这一次。
    他们没在院中。
    而是被引入到了会客的正堂。
    嵇恒坐在主座上,身后摆着一个木质灯架,面前是一个矮脚漆案,不过上面空无一物,只有几个陶碗碗底留下的痕迹。
    “嵇先生。”
    扶苏跟胡亥欠身一礼。
    嵇恒看着两人,淡淡道:“你们这次又为何事?”
    扶苏致歉道:“扶苏之前性情急躁,多有冒昧,还请嵇先生恕罪。”
    嵇恒平静道:“说事就行。”
    “不然还会让人认为我眛你们的酒。”
    扶苏干笑一声,只得道:“扶苏这次前来,是想请先生讲史。”
    “扶苏这段时间,一直在宫中研读,但只能初窥大概,难以洞察具体,我遵循先生的建议,涉猎各方史书已不下数十卷,却始终难以通晓其中深意,还请先生指点迷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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