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公子……”扶苏神色的异样,引起了魏胜的不安。
    扶苏回过神来。
    他看向魏胜,无神道:“魏胜,你跟在我身边十几年了,你来说说,我作为一名兄长,究竟称不称职?”
    魏胜吓得跪倒在地,满脸惊惶道:“公子之悌孝,世人皆知。”
    “公子作为长兄,自然是称职的。”
    “称职?这话你信吗?”扶苏嗤笑一声,从地上爬起,缓缓朝殿外走去,轻声道:“这些话,我以前也信,但现在不信了。”
    “正如我不再信儒家一样。”
    “三人成虎,听别人夸的多了,却是自己真信了。”
    “但假的终究就是假的!”
    “我扶苏不是一个好人子,也不是一个好兄长。”
    “我其实早该明白过来的。”
    闻言。
    魏胜脸色惊变,惴惴不安的跪伏在地,不安道:“是臣失言,让公子失虑,请公子治罪。”
    扶苏没有回头,叹气一声道:“起来吧。”
    “跟你无关。”
    “我只是想清楚了一些事情。”
    “一些陛下当初就告诉过我的道理。”
    “我之前不懂,但经历了一些事,看到了一些东西,读过了《韩非子》后,我似是明悟了过来。”
    “下去吧。”
    “去寻三五个刀笔吏。”
    说完。
    扶苏大步走出宫宇,朝咸阳宫走去。
    目光前所未有的坚定。
    魏胜颤巍的从地上爬起,浑身上下早已湿透,惊惧的看了眼大案,那已被合上的竹简,忙不迭的退出了书房。
    雍宫再度变得安静。
    第017章 扶苏,记住了吗?
    咸阳宫外。
    扶苏站在殿外长廊恭候。
    这座宫殿,他已来过无数次,但这一次,心绪最为复杂。
    过去天真无知,不知顶撞了始皇多少次,而今细细回想下来,只觉痛心疾首。
    只是与以往不同,这次的他,并未第一时间得到召见,殿内的宦官蹑步道:‘陛下堪堪服罢仙药,正在养真人之气,实在不宜扰之’。
    扶苏心中戚然。
    他没有选择离开,而是静候长廊外。
    这一等就是半个时辰。
    在这半个时辰后,他一直在回想过往。
    他想起了很多。
    他想起了过去始皇对自己的器重,也记起了过去对国家大政的主见,更忆起过去见外于国家、见外于父皇的叛逆,想到过去自己的种种忤逆举止,心中不禁羞愧难当。
    “扶苏啊扶苏。”
    “你虽没有正式的爵位,也没有正式的职位,依法度而言,只是白身一个,然父皇对你的器重赏识,早已世人皆知。”
    “与闻幕府军事,主持各种朝政,你又是如何做的呢?”
    “心有主见,却甘于偏向迂腐狭隘,借公心而谋私事,你的国之忠诚何在?”
    “扶苏,你为何这么令人失望?!”
    就在扶苏暗自自责时,殿内有宦官匆匆出来,高声一宣道:“陛下宣公子扶苏觐见。”
    扶苏收回心神,微微颔首,踏步进到殿内。
    入殿。
    看到始皇虚弱的模样,扶苏心中大是酸热,扑拜扣头,羞愧道:“扶苏不孝,妄谈仁善,不明是非,不晓道理,过去更是没少忤逆父皇,自今日始,儿臣定改过自新,绝不再做迂腐守旧之人。”
    “请父皇明鉴!”
    闻言。
    嬴政瘦削的脸膛上没有露出任何喜怒,甚至连一个点头示意都没有,只是平静的转身,接过侍女铜盘中的白布热汗巾,分外认真的擦拭起手掌,高台之上浮现一片蒸腾而起的热气。
    宽阔大殿,静如幽谷。
    不知过去了多久,嬴政将手中白布热汗巾扔回了铜盘,这才看向自己这英挺的长子,道:“嵇恒又跟你讲了什么?”
    “父皇——”
    “儿臣现在什么都知道。”
    “儿臣过去实在不孝,枉为人子。”
    突然,扶苏失声痛哭起来。
    嬴政良久无言,听任扶苏悲怆的哭声回荡在沉沉大殿,直到扶苏止住了哭声,才淡淡开口:“那就给朕也说说吧,他这六国余孽,又给你讲了什么大道理,竟能让你这么大彻大悟!”
    “儿臣遵命……”扶苏继续跪在地上,并没有起身的意图,道:“儿臣在听嵇恒讲完之后,终于明白了父皇的良苦用心,也明白了,为何他会说杀人者,扶苏也。”
    “他们的确因儿臣而死!”
    “因为儿臣不忠不孝无义无能。”
    “儿臣过去空谈仁义,实则根本不知何为仁义,父皇焚书、坑儒只是想教明白,勿轻易听信他人,要有自己的判断,仁善是要靠自己领悟参透的,儒家的仁善,归根到底是儒生的仁,非是扶苏的仁,更非是大秦的仁。”
    嬴政肃然端坐,对此不置可否,道:“你的理解又错了。”
    “你的仁是你个人的仁,也只会是你个人的仁。”
    “大秦行的是法制。”
    “大秦的仁一直很明确,便是公平公正。”
    “商君说‘法以爱民,大仁不仁’,老子说:‘大仁不仁,大善不惠’,究根结底都是公平二字。”
    “大秦不行救济,不赦罪犯,看似不仁,然却激发民众奋发,遏制罪行膨胀。”
    “从而一举奠定秦国强盛之基。”
    “为政之仁,要的便是此等天下大仁。”
    “个人之仁,终究是小仁。”
    “然法家之道,一直存在一个问题,就是有些急于求成、甚至称得上是急功近利,因而在法家体制下,有时是需要个人之仁加以调和,但个人之仁绝不能凌驾在天下大仁之上。”
    “否则。”
    “只会误国误民!”
    扶苏静静听着,心中若有所思。
    嬴政的话语,始终都很平静,但又充满力量。
    在这静如幽谷的大殿中,父子二人罕见的耐心对话着。
    大约顿饭时间,嬴政已停止开口,扶苏也不知何时从地上站起,目光已变得坚毅且澄澈。
    嬴政欣慰的点点头,额首道:“那嵇恒有如此见识,也算是难得,不过以他的情况,只怕不会只跟你谈仁善,他还说了什么?”
    扶苏心神一紧,迟疑了片刻,低垂着头,忐忑不安道:“嵇恒还说……父皇用不了多久,会把儿臣派往北疆,跟蒙恬大将军共事。”
    嬴政目光微沉,面无表情道:“此事,他上次便提过。”
    “还有呢?”
    扶苏低垂着头,紧紧咬住牙关,不敢再说话了。
    嬴政淡淡的看了扶苏一眼,漠然道:“扶苏,说话,你我既为父子,又为君臣,无须顾忌太多。”
    “儿臣遵命。”扶苏深吸口气,压下心中的不安,艰难的开口道:“嵇恒,他……他说父皇之所以焚书、坑儒,都是在为儿臣铺路,而且父皇从去年开始,其实就……就一直在为儿臣谋划。”
    闻言。
    嬴政目光一冷。
    扶苏继续道:“他还说,父皇过去巡行,是为示强,而今三年未巡游,已让六国余孽生出异心,他还大胆妄言,父皇用不了多久,便会再次巡行,不过……不过是在安排好朝堂事务之后。”
    嬴政脸色倏地一沉,眼中闪过一抹杀意。
    扶苏竭力低着头,他能察觉得到,父皇的目光,已变得十分有压迫性。
    他的身子微微有些颤抖,咬牙道:“嵇恒还说,日后父皇会让蒙恬为相,还会用百官来压制蒙氏,在军中则用王氏去制衡蒙氏。”
    “够了!”嬴政突然拍案怒喝了一声。
    扶苏本就如惊弓之鸟,听闻始皇震怒,当即吓得脸色苍白,长跪在地。
    不敢再言。
    嬴政脸色阴沉至极,只是看到扶苏这惊恐模样,最终粗重的喘息一声,渐渐平息下来,冷声道:“区区六国余孽,也敢妄加揣测国家大政?还妄图挑拨君臣关系。”
    “不知死活!”
    “这些离间之话,不准再对任何人说!”
    “扶苏,记住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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