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谧本以为,老头子至少也会老脸一红,微微害臊,却没想到,桓冲哈哈大笑,特别坦然。
    “那是相当的有经验。”
    不但坦然,他还顺杆吹起来了。
    “老夫在荆州的时候,所有的粮草都要自己准备,每一年到了征粮的时候,这样的麻烦事太多了。”
    “闹的大了,身为荆州统领,老夫也要出面,最后总能妥善解决。”
    听他吹得响,桓冲的话,谢玄是一个字都不相信,他要是真的像他说的这样有本事,还会让戍所的粮食亏空这么多。
    遂不屑道:“粮食你可以征缴,那钱呢?”
    “总不能也纵兵行抢吧!”
    谢玄嘴角微微含笑,显得信心十足,王谧有些愕然,关于钱财的征缴,在大晋是个怎样的运行方法,他还确实没有深入了解。
    不过,据他所知,军队打仗还是以直接征集粮草为主吧,钱财也不能立刻转化为粮食,填饱士兵们的肚子。
    在历史经济制度的研究之中,有这样一种流行的说法,南北朝对峙的几百年中,货币制度相对发达的南朝,在行军打仗的时候,反而被货币制度所累,屡屡失败。
    究其原因,大概是因为南朝的真实实力总是不够厚实,以至于他们发行的货币,总是面临着迅猛的通货膨胀。
    铜钱的价值不足,市场上流行的铜钱,要么就是前朝的货币,要么就是本朝铸造的币值不足的铜钱。
    各种私人铸造的货币,更是大行其道,屡禁不止。
    在这样的背景下,实际上,铜钱为本位的货币制度让南朝的经济始终处于紊乱的状态。
    而相较而言,北方的铜钱铸造量相当有限,将士们征战在外,主要就是以收缴粮食为主,虽然这样的制度相当落后,但却能够保证战争的稳定有序。
    这是王谧从书上了解到的梗概,但具体来说,在东晋末年,这里的货币制度究竟是什么样子,还需要深入了解。
    王谧向前探了探身,感觉这一课,他需要认真倾听。
    谢玄的挑衅,正问到桓冲的心窝里。
    钱的问题?
    对荆州兵来说,钱从来都不是个问题!
    桓冲插着腰,牛气十足道:“我们自己铸钱,不需要征钱。”
    桓冲此言一出,刘春的脸,登时就绿了。
    好家伙!
    这件事也是能向外说的?
    老头子的嘴巴也太大了。
    谢玄惊讶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半天也说不出话来。
    半晌,他才把翻腾的心绪平复了。
    “荆州现在还在自己铸钱吗?”
    王敦之乱,沈充钱,一个个令人不寒而栗的词语,蹭蹭的往外冒,王谧感觉他大概明白为何谢玄会面如土色了。
    视线一转,王谧忽然发现,在不远处的角落里,还有一个黑胖老汉也应邀在列。
    沈警沈参军,现在就在后排站着,此刻,没有人意识到他的存在,人们似乎也遗忘了他与这件事的联系。
    沈警的父亲是沈劲,沈劲的父亲又是谁呢?
    正是为盘踞荆州的王敦出谋划策,甘当智囊的大富翁沈充!
    说到沈充钱,在大晋绝对是一个无奈又禁忌的话题,而桓冲却并没有感有任何的问题。
    作为荆州土皇帝,在他看来,什么都是理所应当。
    “当然了!”
    “你忘了,朝廷恩赐的铸钱炉还在荆州,也没有收回去,当然要继续利用了!”
    “幼度,你不当家不知道艰辛,我桓氏一族多年以来经营荆州也很是不容易。什么事情都要精打细算,不多搞点钱出来怎么行。”
    桓冲说的情词恳切,就好像他是拉扯着七八个孩子,含辛茹苦的老娘似的。
    谢玄再次被震惊,谁能想到,就在王敦之乱平定后的几十年里,在荆州,在大晋,他依然阴魂不散!
    怪不得,谢玄觉得最近建康城里使用的沈充钱又多了起来,原来都是桓冲搞的鬼。
    第129章 沈充钱
    沈充钱,顾名思义,就是由沈警的祖父,坚决不肯背叛王敦的沈充铸造的钱。
    莫要小看沈充钱,吴兴沈家是著名的江南土著豪族,钱财山积,奴仆遍地,富甲一方说的就是他们。
    正统大晋朝廷的财力,说不定都比不上沈家。那个时候,大晋立足江左还没有几年,国库空空如也,皇族内部从上到下穷的叮当响。
    最明显的佐证就是铸钱。
    虽然老司马家是从北边一路逃窜到南边的,比较狼狈,比较不光彩,但好歹也算是成立了一个新的朝廷,需要纪念一下。
    如何纪念?
    一般的操作就是发行新钱,告诉境内的百姓,现在这片地方的主子已经换人了,是我老司马家说了算了。
    这也是彰显新的朝代实力的最好机会。
    因为铸造新钱需要许多铜料,而铜在古代属于昂贵的金属,开采和铸造都需要花费巨量的资财。
    铸造新钱的规模越大,铸造出来的新钱质量越好,就越能证明,这个新的朝代财力雄厚。
    然而,当铸造新钱的这个差事轮到老司马家的肩上……就……
    诶!
    一言难尽!
    司马家在江左立足之后,立刻就宣布,以往各个朝代铸造的钱币,包括汉武帝时期的五铢钱,在我大晋境内都可以流通,老司马家绝对不管。
    然后呢?
    就没有然后了。
    老司马家实在是困难,没有实力铸造新钱,在汉末丧乱之后,长达百年的时间里,在中华大地上,流通的最为广泛的,仍然是汉武帝时期铸造的五铢钱。
    虽然汉武帝末年,卖官鬻爵为了搜刮钱财不遗余力,但是,汉朝的国力也是在他当政的时期达到了鼎盛。
    以至于汉武帝主持铸造的五铢钱,形制优雅,规制统一,铜料质量又好,足斤足两,不只是在魏晋时期,就是在此后的南北朝时期,五铢钱都依然是南朝的硬通货,具有强大的购买力。
    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到了脑残的王敦作乱之时,他帐下的幕僚沈充,为了给荆州扩充军备,也大肆开采铜料,铸造新钱。
    要说这个祸事,一开始也是司马家自己惹来的。为了安抚王敦,朝廷特意赏赐给了王敦几个铸钱炉,默认他在荆州做土皇帝。
    沈充便把铸钱炉充分利用了起来,在荆州大开作坊,拼命铸钱,他这样做是为了王敦的雄图霸业,却不会想到,在他被剪灭之后若干年,他私铸的钱币,居然被以他的名字命名,沈充钱在大晋境内大行其道。
    商业的发展,让大晋境内的钱币流通日渐趋紧,人们需要更多的货币,指望大晋朝廷自己铸钱,那是不可能的,司马家的皇帝全都是躺平爱好者。
    一人吃饱,全家不愁。
    哪还有精力管市面上百姓的生活。
    于是,沈充铸造的私钱质量也不错,便被允许广泛使用,成为流通货币之一。
    铸币行为背后代表的意义,桓冲不可能不了解,他却不以为意,谢玄忽然警惕起来。
    对于大晋朝廷来讲,那个老问题再次浮现,相比强劲的氐秦,荆州兵的内乱更让他们头疼。
    难道,谢玄居然看错了人,桓冲终究还是无法逃脱桓家人的魔咒,步上桓温篡位的老路?
    王谧的心提到了嗓子眼,铸钱这个行为实在是太过敏感,自从提到了这件事,厅堂之中的气氛简直和窗外的疾风骤雨也没什么区别了。
    那就是黑暗之前的酝酿。
    僵持在继续,气氛越来越凉爽,王谧感觉,该是他跳出来维持秩序的时候了。
    他转转眼珠,立刻找到了一个可以打破僵局的人。
    “江队主,外面的情况到底怎么样?”
    “真有闹事的百姓?”
    不管怎么说,先把这一点确定了,才是真格的,桓冲这老头子是个大嘴巴,万一是他胡说八道呢。
    江队主脸上一僵,如临大敌。
    王秘书,你这是做什么?
    莫害我!
    两人视线相接,王谧正在用特别亲切,特别和蔼的眼神注视着他,而这时谢玄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
    追问了一句,江队主无奈,只得磨蹭了几步,实话实说。
    “禀谢将军,不只是有闹事的,而且还不少。”
    “刘春将军现在已经在外面应付闹事的了,或许,乡民们一会也就散了。”
    王谧感觉,江队主说这番话的时候,后槽牙都是咬着的,脸上的表情好似是吃了屎。
    谢玄大惊,拍案而起:“散了?”
    “这怎么可能!”
    他抬头看天,狂风暴雨仍然在继续,且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在这样恶劣的天气之下,还能坚持出来闹事的百姓,怎么可能老老实实的回家去。
    谢玄在这件事上,倒还算是有脑筋的。
    “带路!”
    “我去看看!”
    谢玄不服气,桓冲一个蠢材都能解决的事情,足智多谋的他谢玄还能解决不了?
    大步甩开,一直身居高位,指点江山的顶级世家子弟谢幼度马上就要开始他的人生第一次了。
    第一次直面普通百姓的怒火!
    糊涂老头子桓冲,跟在谢玄等人的身后,也大摇大摆的走了出去,虽然雨势很急,却也不能磨灭他吃瓜看戏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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