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心而论,杨县丞给准备的晚餐非常不错,至少许杏吃得就还挺满足的。只不过他们千里迢迢的来到这里,自然不是来吃小吃的,别说许杏了,就是几个丫鬟也都没人谈笑,迅速的吃完了晚饭,快手快脚的把餐具撤了下去。
    许杏看长青拿手帕擦了嘴,喝了茶,就说:“你明天要去衙门了吧?我打算带着他们出去转转,买些日常用品,也瞧瞧这个县城。”
    长青点头:“我这个当县令的,该比不上你这没官职的人对这里了解了。”
    “互相补充嘛。”许杏笑笑,“你我身份不同,了解到的东西必然不一样,多看几个角度是好事。你说,我要不要微服什么的?”
    “这你可就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了,此地闭塞,很少有外人来,你们这么多生面孔,还都是说官话的,别人如何能不知道你是信任知县的家眷?”长青笑了。
    “那……那我就说我是你的丫鬟吧,反正我这岁数也像。”虽然没圆房,可是正经的拜堂成礼了,许杏一直是挽着头发的。
    长青不大在意这些细节,点头同意:“明天等厨娘来了,你见见,问问情况再出门,不知此地是否太平。”
    “那是当然了,我还得问问去哪里买菜买布什么的呢。”许杏说着话,同喜就进来问他们要不要洗漱安歇。
    许杏问了一句:“旁的房间都收拾妥当了?热水呢?”
    “杨大婶嘴皮子不行,干活倒还快当,灶房、耳房、厢房各处都收拾完了。据说前一任知县只带走了细软,一应家具并工具之类都在呢。奴婢们把正房里收拾干净,已经铺上了咱们自己带来的被褥,房里有个火盆,柴房里有炭,奴婢们也生了火,厨房没人,奴婢和同贵烧的水。”同喜一口气说清楚了。
    “那咱们赶紧休息吧,明天还要早起,各人都有事呢。”许杏就站起来去洗漱。
    长青又等了一会儿,张氏兄弟回来,报告了杨家的位置和他们所见之后,他让人赶紧下去休息,自己也才洗漱回房。许杏早就裹着棉布睡着了。他站在床边看了一会儿,回头吹了蜡烛,拉过自己的被子躺了下来。
    县衙虽简陋,几件大家具却不错,大床很宽大,两个人各睡一边,互不干扰。走了一个多月的路,精神体力都很疲劳,所以尽管还没有完全安顿好,他们也都睡得很香甜。
    城南的杨府里,杨县丞却没那么舒服了。他皱着眉头问下人:“你到底把今天的情形一个字不少的告诉秦教谕了没?”
    “告诉了的。”下人也苦着脸,“老爷,奴才真的话都带到了,可是秦家那边一会儿说秦教谕是手腕扭伤,一会儿又说犯了头疼,反正就是不出面。奴才话带到了,只好就回来了。”
    杨县丞“砰”的一拍书案,怒道:“他想拿捏上官,倒叫我先出头当孙子!”
    第二天又下了雨,许杏这一路行来,已经习惯了这种阴冷的天气,找出厚实的棉袄穿上,又看着长青也在宽大的官服里面加了一件夹衣才出门。
    同喜同贵已经准备好了洗漱的热水,早饭也端了进来。
    “好香啊,哪来的早饭?”听说厨娘今天来上工,这也来得太早了些,许杏有些惊讶。
    同喜一边摆桌子一边回话:“厨娘没来,一大早县丞府上的下人就送了早饭过来,说是知道咱们不熟悉环境,便是买饭也不方便,这是他们自家做的,让大人先用,等厨娘来上工了就好了。”
    他们一路走来,已经吃过不少和他们熟悉的北方口味截然不同的吃食,此时倒也适应良好。许杏洗漱过后就坐下来吃饭,无意中抬头,瞧见的是长青心事重重的脸。
    知道他在想什么,许杏道:“今天见了人摸了底你再发愁也不迟啊,实在不行,这两餐饭我付银子,总不至于叫你低了那杨县丞一头吧。”
    长青确实是在思考安龙县的问题。前世他在西北也是做一个穷县的县令,只是那地方除了穷还是穷,并没什么刺儿头地头蛇什么的,以至于他接了现在的任命之后就一直琢磨创收、改善民生的事儿,忽略了其他的困难。还是自己太天真了,他想。
    许杏不懂官场上的这些弯弯绕绕,想得简单,他也没多说,只道:“你说得是,他身为县丞,本就应当负责好县衙的运作,两餐饭而已,我还不至于欠他什么人情。”
    “过会儿厨娘就要来上工了,等你见了杨县丞,跟他说中午开始就不用送饭了哈。”许杏看他开始正经吃饭,便笑着补充了一句。
    低头吃饭的长青停了停,笑了一下。
    吃过饭,长青就带着同文和张氏兄弟去了前头衙门,许杏这边和几个丫鬟收拾他们带过来的行李用品,并等着厨娘过来。
    老吴头说是在后院打杂,但是因为怕冲撞女眷,并不进院子,主要就是做收垃圾、倒夜香一类的活计,院子里的洒扫、挑水什么的都是杨氏在做。
    许杏观察了一早上,就发现这杨氏有些陀螺性子,拨一下动一下,虽说干活也很快很利索,但是能不干就不干,不支使不动弹,这么看来,杨县丞说她的话就不是客气话,甚至还是替她美化了些的。只是她拿着县衙的工钱,不是自己的下人,许杏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跟同贵说了一句,让她经常督促着杨氏一些。
    辰时末,厨娘木氏来了,听说新县令到了,连忙跑到正房来磕头,也不敢看许杏:“小人木氏给夫人请安,昨日请了假,现在刚回来,还请夫人恕罪。”
    木氏个子不高,声音倒是挺亮,听着脆生生的,也会说官话。她跪在地上低着头,许杏看不见她的脸,只能看见她梳得十分齐整的圆髻和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裳。
    “不妨事,你告假在先,又不知道我们昨日会到,无论如何也追究不到你头上。”许杏道,“木娘子快请起吧,我刚来,也没个认识的人,正好你跟我说几句话。”
    木氏道了谢,站起来朝许杏处瞟了一眼,顿时瞪圆了眼睛:“夫人怎的这般年轻?”
    同喜就道:“莫要瞎想,等你见到大人就知道了,咱们大人也年轻得很,夫人和大人才刚完婚。”
    “大人可真厉害!”木氏感叹了一句,才想起许杏刚才的话,连忙问:“夫人想问什么?”
    “也没什么要紧的,就是想去厨房看看,你跟我说说菜蔬都什么价钱,我初来乍到的,心里也没数。”许杏道。
    木氏一点儿也不推脱,马上就起来带路:“夫人跟小人来。县衙这厨房虽不大,但是还算干净的。粮食菜蔬这些都是衙门里出银子采买,小人不知道。如果大人和夫人想要另外采买什么,按规矩是要自己出银子的,只是从前的大人都让从衙门里走,这些杨县丞更清楚些。”
    “我知道你是掌勺的,厨房里除了你还有几个人?”许杏边走边问。
    “还有一个年轻些的媳妇,夫家姓楚,平日里给小人打下手,洗菜切菜、刷锅洗碗什么的,听说孩子从树上摔下来了,这几日都没来。”木氏说着,又解释了一下自己:“小人的夫君身子不好,这几日病了一场,小人才告了假。”
    许杏点头,表示知道了。
    厨房看过,确实十分整洁,井井有条,她就夸赞了一句。
    木氏却道:“可不敢当夫人赞。咱们这些人都是得了丁捕头的照拂才有这份工,可不得好好干嘛!”
    “丁捕头?”许杏问,“捕头不是管抓坏人的吗?怎么还管着衙门里做工的事?”
    木氏就道:“您说的是这个理,不过咱们几个人都是有缘故的。大门上的小陈他爹原是捕快,因为进山抓人的时候掉下山去没了,丁捕头可怜他小小年纪没有爹就给他找了个看门的差事。楚娘子和小人的夫君都是捕快,也是抓人的时候受了伤,楚娘子的夫君没了,小人的夫君断了腿,家里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也是丁捕头可怜咱们,让咱们当这个厨娘,也好养活家里人。老吴自家就是捕快,也是又老又有伤,也没儿女,这才在衙门里打杂的。”
    许杏没想到这县衙里的人员配置还有这么多隐情,这么听来,除了杨氏是杨县丞塞进来的,其他人竟然都是丁捕头安排的,还是出于照顾的目的。
    “这样啊,那杨县丞可有异议?”许杏问,“毕竟这些事情归县丞管吧。”
    木氏的表情有一瞬间变得不屑,但是很快她就说:“杨县丞跟丁捕头好得很,没有意见的,反正咱们这些人都是小老百姓,做个杂役也不是什么大事。”
    许杏没有错过她的表情变化,问了一句:“他俩关系很好?”
    “哦,他们是亲戚哩。”木氏道,“杨县丞的妹子给丁捕头当姨娘,可不是亲戚?”
    第72章 县衙中人(下)
    木氏说话很利落,但是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非常有分寸,告诉许杏的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情。尽管这样,也足够许杏对县衙里的人情关系有了初步的认识。
    显然,所谓的“杨县丞跟丁捕头关系好”,大概率是杨县丞单方面攀附丁捕头,至少丁捕头属于更强势的一方,这就有些意思了,许杏把这个细节记在心里,准备回头跟长青说说。
    “这样,既然你来了,就做两样你拿手的小吃吧,毕竟还没到饭时,什么快做什么,咱们尝过了好上街。”许杏没继续追问,而是说回了做饭的事。
    木氏应了,一边去端水洗手,一边道:“今天天要放晴呢,等会儿夫人出门正好。”
    许杏也不像监工似的杵在那里盯着,留下同贵在厨房里打下手,也瞧新鲜,自己带着同喜回了房间。
    同乐正在整理他们带来的行李衣裳,见了许杏就有些发愁的道:“少奶奶,这些日子太潮湿了,衣裳被褥怕是都要用炉子烘烘才行。”虽然外头人都称许杏“夫人”,但是因为没有正式的诰命下来,他们自己人都没有改口,以防落人口实。
    许杏并不在意那一句称呼,自然是按规矩办事。她伸手摸了摸床单,也皱眉:“还真是,正好咱们一会儿出去转转,买个大熏笼一类的家什,再买几个汤婆子。”
    她们说着话,商议着一会儿要买的东西,同贵托着个托盘进来,笑着说:“木娘子确实挺麻利的,您吩咐的让做道小食,她一会儿的功夫就做了这么多。”
    许杏一看,也笑了:“这还叫小食?”
    同贵一边把托盘里的碗盘端出来一边说:“她说了,这个琵琶肉因为肉是现成的,只要炒炒就得,味道很好,让您一定尝尝,这个羊肉米粉因为米粉是现成的,也快,还有这个,就是饼卷菜丝,倒有个好名儿,叫什么‘丝娃娃’。”
    许杏便拿了筷子来挨个尝了尝,确实别具风味,感觉很像云贵一带的菜品,又并不完全一样。她招呼几个丫鬟也来尝尝,自己端了水来漱口。
    同贵吃了两口,又道:“少奶奶,奴婢刚才问了,木娘子说这县城里就一条街上有商铺,叫‘通宝街’,让咱们出了衙门往东去,见着一个酒坊的旗子就是了,那一片儿什么都有。”
    “她没说安全吗?”同喜问。
    “她说那条街走到北头,往东一条巷子,一大片宅子都是丁捕头家的,有他镇着的,没人敢生事。”同贵道,“奴婢觉得,她一说起丁捕头,就跟说起土地庙里的神仙似的。”
    “莫要胡说。”许杏嗔怪了一句,“快吃完收拾了咱们走。”
    正如木氏所说,天气果然放了晴,许杏几个人穿着防水的皮子鞋,出门完全没有问题。因为县衙正门是办公事的地方,她们便从东跨院的小门上出去。
    在门口遇上正在清理积水的老吴头,还没等许杏说什么,他就连忙跑过来,恭敬的弯腰作揖:“小人见过夫人,夫人可是要出门?”
    许杏打了个眼色,同喜就替她答道:“夫人要去‘通宝街’瞧瞧,买些家什,从这边走可是近些?”
    老吴就点头:“是近些。出了这个门往右转,走到衙门正门口那条街上就正直朝东走,很快就到了。”
    “咱们衙门不是在城中吗,那西边儿都是什么人家住着?”同喜又问。
    老吴指了指西边的方向:“主街北边跟县衙挨着的是县学,好大一片地方,往西都连着西城墙啦!南边倒是一排铺子,都是些书铺、纸铺什么的,靠西城墙边上的角里有纸扎铺和棺材铺,咱们一般不去那里,晦气。往东就热闹些,也有个医馆,药铺,等转到通宝街,铺子就多了,再要一直走,就到城门喽。”
    “我们昨日入城的时候从北城门而来,这么说,似乎就是走的通宝街吧。”许杏回想着,觉得并没什么出奇的。
    “通宝街两边都是普通铺子,白天热闹,晚上就不怎么样了。往西隔过一条巷子就是秦府,那可是咱们县里最大的大户,县学里的秦教谕就是他们家的二孙子,那宅子气派着呢,得有五进院子!只是隔了一条巷子,等闲也没人进去看。”老吴显然对这些很是熟悉,方位路线说得十分清楚。
    “这城北了不起呢,一边住着秦府,一边住着丁捕头。”许杏道。
    “那是,大户人家都住在那边!除了这两家,还有几户,也都是富裕人家,城南才是咱老百姓住的地方。”老吴道。
    “可是杨县丞不也住在城南?”许杏问,“他家难道不算大户人家?”
    老吴却摇头:“杨县丞不是县城本地人,他老家是山里的,考了秀才当了县丞才把家搬到城里来,城北自然没有地方咯!其实现在他的爹娘兄弟也还在山里,他府上只有他的妻儿。”
    “原来是这样。”许杏明白了。别人都是富若干代,家族在县城一带根深蒂固的,只有杨县丞是凤凰男,刚发迹的。
    “不是说安龙是下县吗,还有这么多大户?”同乐有些不解。
    老吴头摇摇头,有几分高深莫测的道:“再富的地方也有穷人,再穷的地方也有富人哪。”
    “是这么个理,咱们走吧。”许杏看他不愿意多说,也不勉强,毕竟人家没有义务把老底都交出来,能跟她这个初来乍到的人说些人尽皆知的事实就已经不错了。
    出了侧门,按照老吴说的,她们先远远的看了看县学,又打量了一下近处的铺子,这才拐去通宝街。
    作为一个下县的县城,这里并不大,商铺也都带着几分破旧之感,但是毕竟是一座县城,麻雀虽小,五脏俱全,这些铺子卖什么的都有,也很热闹。
    许杏她们买了汤婆子等之前说好要买的东西,又去南城的菜市逛了一圈。
    同贵就道:“少奶奶,奴婢觉得这里的东西虽说和咱们那里很不一样,可是也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啊。”
    “你也感觉到了?”许杏拧着眉毛,都说靠山吃山,她想考察一下市场,看看本地都有什么特产,没想到一圈看下来,愣是没找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还有这里好像不种红薯。”同乐观察得很细致,“奴婢连一样红薯做的东西都没见到。”
    她们一边走,一边小声说着话,就听见有妇人在哭诉:“明明是我家婆婆传下来的米粉手艺,怎的就成了他家的?逼迫我们交出了方子,他们做去了,我们找谁说理?就在街上摆个摊也不行,这不是往死路上逼我们吗?”
    旁边的人似乎很同情她,也陪着叹气,劝解道:“那是秦家人,就算不是主家那一枝,人家也姓秦,谁能惹得起啊?多少年的财大气粗,如今又有了在衙门里当官的,惹不起惹不起啊!”
    许杏站住脚,拿起路旁摊子上的菜干,一边看一边听着。
    那妇人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损失,生计都无法维持了,便颇有点儿豁出去的意思,大声哭道:“他们自家开着那样大的酒楼,多少钱挣不到?竟看上了我家一碗米粉?使那样下作手段,说我家的米粉里头有不干净的东西,把我当家的抓进牢里!都说丁捕头最是公正不过,咱们就去打官司,谁成想连丁捕头的面都见不着!只给了一句话,说把方子拿出来让郎中瞧瞧不就行了,这不就是帮着那姓秦的吗?”
    “可不敢乱说!姓秦的害你们,可莫要攀扯旁人!”提到丁捕头,劝她的人顿时紧张起来,连提名字都不敢。
    “我有什么不敢!谋了我家的方子,就连我们在街上摆个摊子都不许!姓秦的带着捕快去轰我们,难道还是我造谣不成!”那妇人显然是毫不在意后果了,“夺了我们生计,不给我们活路了啊!”
    来了这一天,许杏听来听去都是丁捕头的好话,可是这样看来,这位一直没露面、据说连日在山里办差的丁捕头,也未必是什么善茬。
    还有那秦家的秦教谕,昨晚托病不到,这一文一武的,都不简单啊。
    下午长青回来,先问了许杏今天如何,待听到后来这段见闻的时候,问:“你可说了什么?”
    许杏摇头:“我什么都没说。我觉得贸然出头暴露身份并不是好选择,说不定反而会坏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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