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苑和青鸾苑隔的远,清晨醒来,他绕过外苑杂役,避开巡府私兵去了趟青鸾苑,只是在青鸾苑门外听两个洒扫宫婢说郡主一大早乘马车去镇上食馄饨,他心猜楚明玥是在避他,这又往回走,准备下山寻她。
    本是想下山去寻楚明玥,刚要行至正门,就见那边双门大开,数十辆挂着各家医馆青蓝长帜的马车匆匆驶入,径直往青鸾苑方向去。
    为首那辆马车上,半夏神色焦灼。
    这副画面落在宣珩允的眼中,难免肆意猜测。
    宣珩允垂手立于一棵柳树下,注视着此番情景打眼前仓促闪过,平静不过一个清晨的心境霎时激起千层涟漪。
    阿玥病了。
    这个念头一经蹦出,宣珩允的眸底瞬间沉成一片,涟漪乍溅,撞成湍急暗涌。
    他不曾意识到,他引以为傲的理睿、克制,正在悄无声息地被蚕食、被瓦解,他正在被易受波动的情绪牵引着。。,,
    作者有话说:
    评论区看到了,关于崔司淮,宣狗勾对他是有后续安排的,就在此次南巡过程中,大概两章后就到了
    第30章 30、30
    苍鹿山的行宫, 奉化帝是有赐名的,一隅清欢。
    奉化帝指着被朱笔圈起一片山脉的舆图,看向楚明玥的眸光慈祥和蔼, “这处行宫离洛京最远, 就叫一隅清欢可好,阿玥觉得上京无趣时, 就过去住几日, 莫住太久, 记得回来。”
    行宫初建成时,彩衣镇上人听闻山上建起一座皇家宫院,是上京城皇家某位郡主的别宫。
    彼时铜元郡的安王府尚未开建, 镇上人高兴,皆道彩衣镇人杰地灵、风水好, 引来皇家金羽凤栖息落脚, 就开始管那处隐于山林桃木间的行宫叫郡主府,时间久了,索性管苍鹿山叫郡主峰。
    半柱香前,当这些久居古镇、行医数十载的医官听闻病者住在郡主峰那座别宫里, 这才确信连月来的传言当真属实。
    尊贵的皇家金凤, 真的来他们彩衣镇栖脚了。
    是以, 这些在当地颇有声望的医者,此刻并站一排,候在氤氲着淡淡紫沉香的殿外,个个心怀虔诚。
    贵人身边的婢女虽然焦灼, 却也态度亲和, 她唤了声某家医官名号, 一位老者应声走出, 跟着眼前这位姑娘进了偏殿。
    殿中缠枝菡萏铜金鼎里腾起名贵的紫沉香,正堂垂落数重烟罗轻幔曳动,影影绰绰瞧不清后面人影。
    医者问诊数十载,有大户人家女眷不愿露面帷帽遮面也是常有,如今日这般情景却是头回见,不免紧张局促。
    一只覆着纱帕的手腕从轻幔后头伸出,指尖纤细,甲染蔻丹。
    医者顿时心中有数,这便是郡主府的贵人了。
    罗帐前放有一把太师椅,老大夫被礼数有加的宫婢搀着坐下,他向面色凝重的丹秋道一声谢,三指搭上覆有纱帕的腕上。
    老大夫闭目屏息,闲着的那只手捋一下白须,感受指腹下脉络的跳动,本是气定神闲之态,单单瞧这只手,贵人尚年轻,心料不会是大病。
    熟知方过几息,大夫指尖一颤收回手臂,心上大吃一惊,睁眼再瞧这重重纱幔,掩不住悲悯之态。
    柳舒宜的贴身婢女白桃从帐后走出,焦急询问,“老先生,我家主子这病好治吧?”
    老大夫心思焦急,又知后边坐着的是无上尊贵之人,更不敢妄言,这万一诊错了,担待不起,为保周全,他起身抱手朝着面前纱幔一躬身,“老朽乡野大夫,平生所见病症有限,眼下虽心中有断,实则不敢下妄言,还请贵人请殿外其他医士进来诊过,我等商议决断。”
    白桃和丹秋对视一眼,心里皆咯噔一下,遂又请一位医者进来。
    只见这位医者坐下诊脉后,神色一颤,和候着的那位老大夫对视一眼,依旧不敢做出结论。
    半夏本在纱幔后替楚明玥照顾柳舒宜,一听两位医者皆唯唯诺诺、言辞闪躲不敢下断言,一着急也走出帐外,朝着殿外喊一声,“烦请外边的大夫都进来。”
    于是所有被请上山的大夫接二连三轮番诊脉,这些人中,竟无一人敢诊完立时做出结论。
    他们此刻围聚一起,低低私语,却无一人上前回话。
    半夏性子急,如此等了一会儿,眼看瞪圆了眼要发怒,第一位问诊的老大夫从人群里走出,“敢问姑娘,贵人近日可是毫无征兆突然呕血?”
    白桃一听点头似捣蒜,“正是正是,主子平日里身子好得很,无病无痛,只在前日老家突然来了人,和主子多有言语不快,主子当场就喷出一口鲜血。”
    老大夫思忖几息,又问:“初次呕血之后,身子可是立时就恢复如往常,查无症状。”
    “嗯。”白桃又一阵点头,眼眶通红马上就要泣不成声,“主子笑言是被家兄给气得吐了淤血出来,吐出来就无事了,谁知今日刚过卯时,主子再次呕血不止。”
    这番陈词之后,在场所有大夫神色无不凝重,他们一番低谈,后,老大夫叹一口气,惋惜道:“贵人脉象忽强忽弱,双滞对冲,老朽才疏学浅,以此推断贵人患的是血痨。”
    “血痨?!”
    三位姑娘异口同声,她们倒不是真的了解这病症,仅仅是被这骇人的名字吓到。
    “血痨发病前毫无征兆,发病后亦寻不到踪迹,无病时和常人无异。”老大夫神思沉重,于腹中斟酌措辞,“敢问贵人,往前可还有过呕血这回事?”
    白桃拧眉回想,突然记起她家姑娘还是邕王妃时,也曾不明原因突然呕血。
    老大夫听完,长叹一口气,怅然开口,“想来数年前那次才是首次发病。”
    继而,人群里有医者长叹一声。
    “这个病症,只要发病,往后的发病间隔会越来越短,直到最后油尽灯枯。”老大夫不忍再说,低下头去。
    殿里一时清寂无声,帐外的姑娘们一时被“油尽灯枯”四字怔住,迟迟反应不来。
    十多位大夫个个面露痛惜。
    “敢问大夫,这病要如何医治?”
    纱幔后传来清丽嗓音,如泉泠淌过。在场大夫转眸一猜,说话的九成就是患病的贵人,听声音,目前尚中气十足,不敢想等到血痨后期,该是何等折磨人的惨状。
    “此为绝症,药石罔医。”老大夫缄默一息,艰难开口。
    纱幔后,楚明玥骤然抬眼,失手打碎手中青花盏。
    她原本扶着柳舒宜倚在一张两人宽的黄花梨扶手椅上,正要为柳舒宜递一杯凉茶。
    这八字犹如一把利刃,径直斩断柳舒宜强撑起的最后一丝精气神。她无力扯动唇角,朝楚明玥挤出一个干涩、凄凉的无声笑意。
    楚明玥怔怔回神,无言回一宽慰笑容,扶着人慢慢靠在自己肩上。
    楚明玥不信神佛、不信命,她向来自信脚下的路是自己走出来的。
    和离、出京,这些于她非鱼死网破、破釜沉舟的绝境,相反,她每一步都走得轻怡,纵使当初没有那张遗诏,她也能用自己的法子活得惬意。
    昭阳郡主就是提笼逗鸟,都能以一敌十无愧她纨绔头头的诨名。
    然而眼下,听到药石罔医,她突然生出无力感。
    于她眼中,无论是邕王妃,亦或旁人口中的柳掌柜,柳舒宜都活出了女子韧如丝、摧不折的旺盛力。
    若举头当真有神明,何故这样坚强的生命却不得长久。
    楚明玥第一次生出惘然。
    “无事。”柳舒宜靠上她肩头,气若游丝低喃,“只要我还活一日,就要活得漂亮。”
    接着,她双眼一阖,倒在楚明玥怀中。
    半夏负责送大夫们离去,丹秋和白桃一起扶着昏过去的柳舒宜进里间,让人平躺在刚整理出来的红柳三屏罗汉床上。
    按照大夫们临走前的嘱托,丹秋唤来宫婢到小厨房熬一碗红糖莲子汤,红糖性温、莲子主凉,以平柳舒宜骨血里的热毒,虽不根治,能减轻病人发病时的痛苦难耐,也是好的。
    而柳舒宜在被白桃喂下半碗红糖莲子汤后,转醒。
    半盏茶后,柳舒宜恢复如常,精神熠熠。
    当真就如大夫所言,此症发病快,去得也快,病症去后,病人身上寻不到半点颓萎病态。
    楚明玥心中疑惑多,她的新宅门前何故围起闹事人,人群里的邕王又何故会在,还有她的病,可要回洛京找最好的杏林圣手再瞧瞧。
    她站在床榻外,看着靠在软榻上的柳舒宜,竟不知从何问起,玲珑鼻尖一吸,眼眶顿时酸涩。
    柳舒宜抬眸一看,掀开绸被就欲下床,被楚明玥过去一把按住,“柳姐姐莫动,可还有不适?”
    “哎哟,郡主可是折煞我,和昭阳郡主结识数十年,何时见过郡主红眼睛,今日若是因为我,让郡主的明眸里生出珍珠子,当真是我的罪过。”
    柳舒宜笑着打趣话,听声音中气已固,再看脸颊红润,气色恢复如常,她眨动眼睛,笑盈盈看过来,活脱脱一个生动的柳娘子,何来半分绝症模样。
    楚明玥敛眸思忖,血痨既是罕症,诊错也情有可原,当即她就决定,待过几日遗诏广示天下,还是要返回上京,传宫中医术精湛的孙太医给柳舒宜再诊一回。
    她的视线在柳舒宜脸上打量一圈,“姐姐当真无事了?”
    柳舒宜素手拍在胸前,拍得“咚咚”响,“郡主可看仔细了,是不是那个能赚银子、能喝酒的柳掌柜?”
    话落,两人皆是一笑,就连守在旁边的丹秋和白桃都跟着舒展愁容,笑出了声。
    几息,楚明玥敛去眼尾华彩,问出心中疑惑,“堵在柳姐姐新宅那些人,可是邕王带来的?”
    柳舒宜不愿像病人卧榻,终是掀开绸被下床,她伸展手臂活动筋骨,胸前衣襟尚有一片血红,已然干涸。
    “是那狗东西,也不全是。”她声调轻松,已是不把那些人放在眼中,和早晨摇摇欲坠之姿全然不同。
    楚明玥坐回靠窗那张楠木平角条桌前,一手撑头抬眼看过去,滑下的袖襟上朵朵暗红血迹,她虽不喜血腥,回来至今,却不着急换下脏衣,只真心为闺友焦灼。
    窗缝里漏进日光,照在她轻轻晃动的珍珠耳珰上。
    柳舒宜双目放光看了半晌,神情夸张,啧声连连,“常人夸女子美貌,都说是塞貂蝉,可貂蝉当今谁人见过,往后谁家女儿能有昭阳郡主三分颜色,那都是女娲偏爱之作。”
    楚明玥见惯她这副不正经的模样,这回未嗔她,反倒是一直半悬的心终于轻轻放下,想来错诊不无可能。
    “不全是邕王的人?”楚明玥黛眉轻挑。
    柳舒宜点头,随手在屋子里拉一张圈椅坐下,“还有些是我家嫂找来的。”
    一旁一直安静候着的白桃听到这里,突然情绪激动,忿忿怨道:“两拨都是无耻之人!邕王府败光积蓄,如今朝不保夕,邕王非说我家小姐走时,把他们库房里的值钱东西都当作嫁妆一并带走了。”
    “还有小姐家兄打理岭南的绸缎铺,年前私挪库房的采货钱往外放交子铺,鬼迷心窍想钱生钱,今年一开春,那家交子铺的掌柜卷钱跑了,眼看到了向蚕农下定金的时候,货款被霍霍的干净,小姐家嫂就把主意打到了小姐身上,要小姐卖掉这边的铺子补窟窿。”
    “呸!当真厚颜无耻。”丹秋听罢气得跺脚。
    楚明玥沉思片刻,问:“姐姐作何打算?可要我助你?”
    柳舒宜亦是骄傲的人,她的私事,楚明玥总要先问一声。
    “尽是无用小人,我搞得定。”果然,柳舒宜的回应如楚明玥预料。
    柳舒宜从圈椅里站起,理了理衣襟,“今儿就不叨扰郡主了,我回去把那群人收拾了再来请你吃酒。”
    楚明玥跟着起身,她知柳舒宜的性子,不多挽留,笑吟吟开口,“柳姐姐可得手下留情才好,那些个欺软怕硬的人,实际上都怂着呢。”
    柳舒宜作出一副为难的模样,沉痛道:“成!看在郡主的面子上,留他们狗命。”
    虽然二人的对话都轻松,但楚明玥仍是话锋一转:“我让何飞挑几个身手好的,这几日暂时跟着姐姐做暗卫,姐姐莫拒绝,他们都馋岁香酒肆一口酒呢。”
    柳舒宜未再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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