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零八章 祸从口出(中)
    过得一会儿,只见一个四十来岁,身着灰色长衫的中年男人上得庭来,此人正是陈家酒馆的掌柜陈亭。
    “陈掌柜。”
    李磊站起身来,手指向胡长百、邱河,“你可识得这二人?”
    陈亭瞧了他们两人一眼,眼中还透着一丝愧疚,点点头,“认认识。”
    李磊又问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陈亭如实道:“胡长百、邱河,都是祥符县桥营的厢兵。”
    李磊问道:“你是如何认识他们的?”
    陈亭答道:“他们时常来我的酒馆喝酒,久而久之,也就认识了。”
    李磊道:“那你可还记得他们最近一次上你酒馆喝酒是什么时辰吗?”
    陈亭点了下头道:“记得,上月十八。”
    李磊问道:“你为何记得这么清楚?”
    陈亭道:“因为后来有官府的人来询问过我他们两人的事,后来我又听说他们两被皇城司给抓了,之后也有不少客人来问过我,所以我记得特别清楚。”
    李磊问道:“那你可还记得当晚发生了什么吗?”
    陈亭点点头道:“记得。当天营里发俸钱,小店的生意不错,忙不过来,我也帮着给他们上酒上菜,我听到他们两人的一些谈话。”
    李磊道:“他们说了什么?”
    陈亭稍稍犹豫了一会儿,才道:“他们说什么朝廷派了一个不懂治水的宦官去河北瞎折腾,真是害苦了他们厢兵。”
    司马光听得是直挠脑门子,光凭这一句话,那可真是要命,朝廷中,除皇帝之外,是谁也使唤不动宦官,这都不是在暗示,而是在明示。
    关键那听证会上,也没有确定这一点。
    李磊道:“你确定?”
    陈亭点点头,又急急补充道:“我还过去,让他们别瞎说,免得惹祸上身。”
    李磊问道:“他们是怎么回应你的。”
    陈亭道:“他们说谁会在乎他们两个小兵说什么。”
    “多谢陈掌柜。”
    李磊笑着点点头,又向赵抃道:“我暂时没有问题了。”
    说罢,便坐了下去。
    李国忠低声道:“话都说得这么明确,真不知道他怎么赢。”
    李磊也是好奇地瞟了眼边上的张斐。
    只见张斐兀自是从容不迫地站起身来,“陈掌柜。”
    “在。”
    陈亭赶忙回应道。
    “别紧张。”
    张斐微微一笑,又问道:“请问当时你是正巧就听到这一句话吗?”
    陈亭连忙摇头道:“不是的,我还听到一些。”
    张斐问道:“你听到什么?”
    陈亭道:“我听到他们在抱怨自己的俸钱太少,河道上的活又太累,这上面根本就不拿他们当人看,他们是桥营,却总是被拉去挖河道,有些水利官根本就不懂,这月让修桥,下个月又让他们拆掉。”
    张斐问道:“不知你说得这些,是零零散散听到的,还是跟你方才那句供词是连在一起的。”
    陈亭道:“是连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仔细回忆了一番,“他们是先说俸钱太少,干活太累,然后又说到什么听证会,然后就说那句话,后面就说不将他们当人看。”
    张斐道:“那么根据你听到的这些话,你认为他们是在说别人,还是在说自己?”
    “我反对。”
    李磊立刻站起身来。
    不等他说出反对的理由,张斐就抢先道:“皇城司告他们的一条罪名就是谤议朝政,所以必须要弄清楚,他们是在谤议朝政,还是抱怨自己生活。”
    “???”
    在场所有的大臣都睁大眼睛看向张斐。
    抱怨生活和谤议朝政?
    你是认真的吗?
    这还能够区分开来算?
    不愧是张珥笔,你丫果然够细啊!
    就连李国忠都一脸莫名其妙地看着张斐,好似说,大哥,你这角度是熬掉了多少头发,才想出来的理由,真是个人才啊!
    赵抃也稍稍迟疑了下,问道:“张检控,本庭长不大懂你这话的意思,你能否准确的解释一番。”
    张斐道:“比如说之前由王学士推动的事业法,惹得不少寄禄官出声抱怨,因为他们以前不需要干任何事,就能够拿到俸禄,但是在事业法颁布后,他们还得去事业署干活才能拿到俸禄,并且俸禄跟事业署营业额相关,此乃人之常情,任何人都会抱怨。
    可是事业法是朝廷政策,他们因自己的利益受损,而去抱怨相关政策,这算不算是谤议朝政?”
    赵抃问道:“你认为算不算?”
    “不能算。”
    张斐拿起一份厚厚的文案,“我翻阅过相关案例,被定下谤议朝政之罪,几乎都是以天下大义的名义去批评朝政,或者批评皇帝,这些人往往是站在天下人的角度去批评的,当然,有些是金玉良言,但也有些是别有用心。
    我是没有翻阅到,任何一个谤议朝政的案例,是因为自身利益得失,批判朝廷而被定罪的。
    原因很简单,你以自己的利益得失去抱怨朝廷,是无法蛊惑人心,因为这只是你个人的事,只不过刚好发钱给你的是朝廷,也许有人会同情,但不会因此跟同流合污。
    就好比如说,我今日张三在此,抱怨朝廷给我俸禄的太少,我干得活太多,还得受人针对,受上司批评,甚至受到他人刺杀,也许会有人支持我说得,但绝不会受到我的鼓动,去反对朝廷,因为我抱怨的是我个人与朝廷的利益关系,而不是朝廷政策与天下人的兴亡关系。
    又或者说,有百姓抱怨路不平,正好这路是朝廷修得,是不是也得定谤议朝政之罪。”
    这一番话下来,全场是一片鸦雀无声。
    几乎人人都陷入沉思之中。
    仔细回忆一番后,好像还真是如张斐所言,不管谤议朝政,还会造反者,肯定是从天下的角度去看待政策,而不是从个人利益得失去看待政策。
    如果司马光是一介布衣,他说得那些话,就是谤议朝政。
    韩琦抚须笑道:“这小子还真是一个鬼才,这都能被他撕开一个口子。”
    李磊突然道:“他们也不是说他们自己,而是说他们厢兵。”
    张斐笑道:“如果我说咱们检察员实在是太憋屈了,人家御史天天跟宰相辩论,而我们却天天跟珥笔辩论,你认为这属于个人利益得失,而是属于朝廷政策与天下的兴亡关系?”
    齐济、王巩听罢,同时低下头去,这嘴真是太损了。
    又听张斐道:“这只是最普通的口语表达罢了,多拉一批人进来,让自己的话更有底气,更有说服力,但其实我代表不了检察院,而他们也代表不了厢兵。”
    不少人是频频点头,这确实是一种普通的口语表达。
    赵抃一番思索后,点点头道:“反对无效,证人请作答。”
    陈亭都听懵了,回过神来,“啊?回答什么?”
    张斐道:“你认为胡长百、邱河的谈话,是在抱怨自己的生活,还是在谤议朝政。”
    陈亭想了下,道:“他们主要还是在抱怨自己的俸钱太少,干活太累。”
    张斐问道:“主要是抱怨钱太少,活太累,那么次要是什么?”
    “呃。”
    陈亭又改口道:“没没次要的,他们就是在抱怨他们厢兵过得太苦。”
    张斐又问道:“你可有注意到,在说那番话的时候,他们喝了多少?”
    “喝了不少了。”
    陈亭道。
    张斐问道:“有没有喝醉?”
    陈亭道:“据我观察,应该还没醉,但也快了。”
    张斐又问道:“你是开酒馆的,根据你的观察,喝到这种状态时,是否更容易说出自己心中的委屈。”
    “当然是的。”
    “我反对。”
    “我收回。”
    张斐瞄了眼已经有些焦虑的李磊,又向陈亭问道:“为什么胡长百和邱河习惯上你店喝酒?”
    陈亭道:“因为我家酒馆就他们营里边上,他们干完活回来,路过小店时,经常来小店喝上几碗。”
    张斐道:“也就是说,他们营里的士兵,都常上你们店里喝酒?”
    陈亭点点头,“是的。”
    张斐道:“这些上你们店里喝酒的士兵中,可有其他人抱怨过俸钱太少,干活太累,还是说就只听到他们两个抱怨过?”
    “我反对。”
    李磊又站起身来,“这与此案无关。”
    “绝对有关系。”
    张斐道:“因为皇城司还认为他们蓄意扰乱军心,但如果厢兵都在抱怨,而胡长百和邱河只不过是在说一件,士兵们都在相互抱怨的事,又怎么算得了蓄意扰乱军心。”
    赵抃道:“反对无效。证人请回答。”
    陈亭点点头道:“平时那些厢兵也都有抱怨。”
    张斐道:“他们主要是在抱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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