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镇又问道:“敢问元学士入仕至今已有多少年?”
    元绛想了想,道:“四十年左右。”
    范镇道:“听闻元学士曾辗转多地担任判官、知县、知府,不知是否?”
    元绛点点头。
    范镇又问道:“不知在这期间元学士可有明文禁止过任何宗法,亦或者建议他人禁止任何宗法?”
    元绛不禁有些迟疑。
    张斐小声道:“看不出这老头挺厉害的。”
    蔡京回过头来,小声道:“学生打听过了,这范学士因触怒王学士,又被调往检察院待了一个多月。”
    “一个月,那也很厉害了。”张斐点点头道。
    许芷倩小声道:“范学士当年可是进士第一名入仕,当然厉害。”
    张斐释然道:“原来是状元。”
    那边元绛犹豫半响,摇头道:“没有。”
    范镇微微一笑,道:“本人与元学士一样,之前为官数差不多四十年,也是从未见到官府明令禁止宗法之事,甚至都很少去过问,毕竟这国有国法,家有家法。故此范某非常好奇,不知元学士是出于何种原因,要去禁止这条宗法?”
    元绛答道:“首先,我认为他们无权这么做。”
    范镇等了片刻,才道:“听闻元学士曾在广东担任转运使!”
    不等他说完,元绛就马上道:“其次是他们的动机,将会对国家造成非常不好的影响。”
    范镇瞧他一眼,抚须微笑。
    元绛目光移至别处。
    其实各地很多习俗都是愚昧无知,甚至于与律法冲突,如那南蛮之地,擅用私刑者,比比皆是,那些宗法就更说不通,更应该禁止,你怎么又不去禁止。
    元绛心里也清楚,对方就是要问到青苗法上面来,他本还想周旋一下,结果瞬间破功,这也是因为,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官,而政治本就是妥协的艺术,要较真的话,就有太多漏洞让对方攻击。
    范镇问道:“元学士此话从何说起?”
    元绛立刻道:“因为我认为那些人规定利息,乃是妖言惑众,意图抵制朝廷的政策,为己谋利。”
    第五百九十二章 三法之争(六)
    上庭之前,元绛也未有奢望过,能够避开青苗法之利。
    因为对方告得就是这一条罪名,一定想方设法会证明元绛就是为利益禁止这条宗法的。
    只是没有想到会这么快,三言两语,就将他逼到这份上。
    也不得不承认,北宋这些天才,要转职为珥笔,确实是非常快,首先,天赋异禀,其次,律学是他们必修之课,最后,他们都有着担任判官经验,也有庭辩的经验。
    他唯一要学的就是庭上的审问技巧,这跟官员审案有着很大的区别,范镇也是看着张斐一个个官司打出来,其中脉络早已经是烂熟于心。
    “意图抵制朝廷政策?”
    范镇不紧不慢道:“元学士可否详细说说。”
    元绛如实道:“高利贷泛滥已不是一年两年之事,也未见他们修订过任何宗法去禁止这高利贷,如今朝廷刚刚颁布青苗法,规定是两分的利息,他们立刻就以宗法约定一分五的利息,这显然是抵制青苗法。”
    此话一出,不少百姓皆是面露疑虑之色。
    高利贷害人,已不是一天两天之事,如今朝廷要改革,你们就给这么低的利息。
    这里面肯定有猫腻啊!
    范镇问道:“那么依元学士之言,如果这条宗法是出自青苗法之前,那元学士是否还会禁止?”
    “我反对。”
    李敏突然站起身来,“此乃假设性的问题,证人的回答也毫无意义。”
    范镇立刻道:“此非假设性问题,而源于元学士方才的回答,而且这也关乎宗法是否有权这么做,这也是此案的关键问题。”
    “反对无效!”
    张斐看向元绛道:“还请元学士回答范先生的问题。”
    李敏郁闷地坐了下去。
    元绛微微有些冒汗,心道,这真是不公平,只能他问我答,要是平时争辩,我岂会这般轻易的输给他。犹豫半响后,他还是答道:“应该不会。”
    范镇笑问道:“依元学士所答,也就是说,乡里是有权这么规定在乡里放贷的利息。”
    元绛微微有些尴尬。
    范镇则是耐心地等候答案。
    过得半响,元绛才道:“我只是说我应该不会制止,但不代表他们就有权这么做。”
    范镇又问道:“那元学士是否有权允许他们这么做?”
    元绛又思索半响,点点头,“我认为有。”
    四小金刚不禁是微微摇头,自己回答的都毫无底气,真是毫无招架之力啊!
    而那些乡绅们则是露出得意地笑意来,仿佛胜利已经在向他们招手。
    就这?
    “我暂时没有问题了。”
    范镇非常君子的将发问权,让给李敏,虽然皇庭没有明确规定,但大家还是有默契,每个问题,都得给对方询问的机会。
    李敏站起身来,“我这里有一份借贷契约,上面约定的是五分息,且并没有违反律法,如果乡里以此契约立下规矩,约定在乡里放贷,不得低于此利息,元学士会否支持?”
    立刻便有一名庭警上来,将这这一式三份的契约,分别交给张斐、元绛和范镇。
    元绛看过之后,摇摇头道:“这我定然不会支持。”
    李敏问道:“为何?”
    元绛回答道:“这份契约虽然约定的是五分息,但其中还涉及到折算,偿还者可能要还将近一倍的利息。”
    李敏又问道:“那元学士否会禁止?”
    元绛点点头,“如果让我知道,我肯定会禁止他们这么做。”
    李敏道:“可这契约并不违法。”
    元绛道:“我也可以使用政令禁止他们,因为这会严重影响到官府治理,毕竟那些为富不仁的大地主可不会管那些流落街头的百姓,这都需要官府来承担。”
    李敏道:“但是针对方才范先生的问题,元学士又说不会,这我等该如何理解。”
    元绛道:“这其实并不矛盾,在官府看来,是要以百姓为主,方才范先生强调的是一分五的利息,这既不违反律法,又有利于百姓,官府当然乐于见到,但是这份契约显然更有利于大地主盘剥百姓,这官府自然会明令禁止。”
    李敏道:“这我是否能够理解为,官府是有权禁止,只不过是根据对方的行为来判定。”
    元绛点点头道:“是的。”
    张斐是欣慰一笑,还可以,没有丢咱们珥笔的脸。
    范镇问得是,乡绅是否有权这么做?
    而李敏问的是,官府是有权禁止他们这么做?
    即便二者同时成立,自然还是得以官府为主。
    李敏又再问道:“适才元学士曾说自己为官已有四十年,在这期间,元学士可有下令,亦或者亲眼见到其他官员下令禁止百姓被律法所允许的行为。”
    元绛点头道:“见过,也有下令禁止过。毕竟律法与政令所涉及之事是不一样的。”
    李敏又继续问道:“那么这回元学士为何要禁止这二十八乡所约定的利息。”
    元绛回答道:“这一点我方才已经说过,因为他们这么做,乃是为了抵制朝廷的政策,而非是为百姓着想。”
    “不知元学士有何依据?”
    “其实这就是商人常用垄断之术。”元绛道:“先以低息使得青苗法无法执行,等到朝廷废除青苗法后,他们再回到之前的高利息,官府自然不会允许这种情况出现。”
    不少百姓听得是紧锁眉头,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些大地主真是狡猾啊!
    “多谢元学士的回答。”
    李敏拱手一礼,又向张斐道:“大庭长,我问完了。”
    张斐又看向范镇。
    范镇站起身来道:“关于李珥笔方才提到的一个问题,我倒是想向张庭长请教一下。”
    张斐愣了下,道:“什么问题?”
    范镇道:“就是官府是否有权禁止律法所允许的行为,这个问题涉及到司法权力,故此我想请教一下张庭长怎么看。”
    张斐思索半响,道:“一般来说,官府是无权禁止法律所允许的行为,除非是有特殊情况。而这也是朝廷设立公检法的原因之一,如果官府这么做了,就必须给予充分的理由,否则的话,也必将接受公检法的调查。
    不过我也要说明一点,就是方才李敏那个问题,其实问得也不够细致,他所问的问题,律法中其实并没有明文规定,虽然这个利息是被律法允许的,但这个宗法规定利息,约束乡民的这个行为,律法中是没有说明的。
    当然,本庭长这么说,也不是偏袒被告一方,只是希望大家能够清楚的知晓,我们皇庭之所以开庭审理此案,不是在审理一个被律法允许的行为是否合法,而是一个没有禁止,但也没有允许的行为是否合法,因为这里面确实存在着争议,故此皇庭才会开庭审理。”
    李敏、邱征文、陆邦兴三人顿时是一脸尴尬。
    虽然张斐自我解释了一番,阐述开庭的理由,但到底还是帮他们补上了这个漏洞,明显就是帮他们一把。
    这封建社会的司法原则,对于公权力而言,是法无禁止即可为,而对于私权而言,法无授权即禁止。
    故此张斐强调,这个利息是绝对被允许的,因为法律是有授权的,但是宗法约束乡民的这个行为,法无授权,那么公权力当然也是有权禁止。
    这一点是有利于元绛的。
    “多谢张庭长的回答。”
    范镇拱手一礼。
    张斐点头笑道:“不谢!若无其它问题,范先生可继续发问。”
    范镇虽不露声色,但心里微微有些后悔,他原本想借此理,去挑战一下张斐,结果是得不偿失,不过这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即便他就这一点发难,对方马上也能弥补回来,因为元绛禁止的也是宗法,而非利息,这一点官府事先说得非常明确。
    范镇又向元绛问道:“就方才元学士的回答来看,这一切都是源于青苗法,可否请元学士解释一番这青苗法。”
    “当然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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