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应方道:“其实薛发运使一直都是坚定的支持范提刑的盐法,只不过将盐政与马政结合,正如方才何盐监所言,节省了十余万贯的养马费,同时还免除上千百姓的劳役之苦,在薛发运使担任期间,河中府获利上百万贯。”
    张斐问道:“我是不是可以认为,薛发运使之法,只是将这十余万贯的养马费和上千百姓的劳役,转移到盐商头上。”
    韦应方想了想,道:“或许是有部分,但主要还是因为西北军费开支增大,才导致官府年年增发盐钞。”
    张斐道:“方才傅老先生说,超发盐钞,一定会破坏盐法,不知韦通判是否认同?”
    韦应方犹豫一会儿,点点头道:“我认同。”
    张斐问道:“不知韦通判有何凭据?”
    韦应方道:“近两年来,朝廷贩卖的盐钞在不断减少,愿意去边州购买盐钞的商人也在减少。”
    张斐问道:“韦通判认为这会影响到国家财政吗?”
    韦应方点点头。
    “影响大吗?”
    “还算大。”
    韦应方道:“如果商人不去的话,朝廷只能运送军粮军费过去,这又必然会增加百姓的劳役,以及增加损耗。”
    张斐问道:“朝廷目前有应对之策吗?”
    韦应方摇摇头道:“据我所知,没有。”
    “多谢韦通判。”
    韦应方下去后,张斐没有再传召证人,而是言道:“如果原告没有别的诉求,可以做结案陈词了。”
    “我们没有其它诉求。”
    李敏站起身来,“因为事实证据都已经证明,是官府无故违反契约,并且之后没有给出合理的解释,反而是一直拖延和利用发行小钞的手段,来逼迫我的几位当事人承担官府违约所带来的损失。
    由于这几年我的几位当事人将所有本钱都投入这盐钞当中,又不甘于承担这些损失,以至于这些年颗粒无收,坐吃山空。如果朝廷履行契约,根据以往年月的计算,这两年内,我的几位当事人共能获取大概一万贯的利润。
    故此,我恳请张庭长判决我方胜诉,官府以契约所规定的盐量兑换我当事人手中的盐钞,以及以盐钞总价值的两成补偿给我的几位当事人。”
    周边的官员就如同看傻子一般看着李敏。
    他在说什么?
    指责官府吗?
    飘了!
    这个珥笔是真的飘了!
    他还能活过明天吗?
    要是苏辙这么说,那是很正常的,检察院本就是监督的职权,他就是来指责官府不是的。
    但是问题是李敏只是一个珥笔,他怎么能这么说?
    然而,见识张斐打官司的元绛、苏辙倒不觉任何诧异,相比起来,这可真是太温柔了。
    一句讽刺之语都没有。
    张斐敲了下木槌,“暂先休庭。”
    然后起身与许芷倩,蔡卞等人入得后堂。
    一些老头子赶紧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胫骨,他们真是将这官司当成一种娱乐活动,看得极其入迷,结果发现是腰酸背痛。
    元绛也站起身来,却是皱眉看向韦应方,“韦通判方才之言,真是有欠妥当啊!”
    韦应方愣了下,赶忙问道:“元学士此话怎讲?”
    蔡延庆突然道:“看来他多半是会判赔偿。”
    此话一出,周边官员立刻围聚过来。
    蔡延庆解释道:“方才傅老先生的供词和韦通判的供词,都已经充分说明,想要继续维持现有的盐法,就不能超发盐钞,否则的话,国家财政将会受到更大的损失,那么解决之法,自然是补偿那些盐商。”
    元绛道:“蔡知府说得是,如今这情况,他即便判决官府赔偿,各位又能够这么办?”
    周边官员顿时恍然大悟。
    终于明白为何张斐要传傅文贤出庭作证。
    他们之前认为这个非常不好判,如果张斐敢判官府赔偿,那到时财政出问题,你们皇庭来负责,但如今他们的供词都证明,如果不判官府赔偿,这问题可能会更大。
    这还怎么去跟朝廷闹啊!
    韦应方顿时是懊恼不已,暗骂,这臭小子,可真是防不胜防啊!嘴上又辩解道:“傅老先生之前都那么说了,我要不那么说,我又能这么说。”
    如果意识到这一点,他可能会改变一下说辞,但他也不敢改变事实,这些事情都是有证据可查,如今盐钞卖得不好,大家都知道。
    原因就是盐钞贬值太厉害了。
    何春林眼巴巴道:“那可如何是好啊?”
    蔡延庆直接看向元绛。
    元绛是眉头紧锁,“且看看再说吧。”
    然而,官员们的忧愁,被那些盐商都看在眼里,这心里是激动不已,对于他们而言,这过程其实并不重要,因为肯定是官府违约,关键就在于皇庭会怎么判,官府是否又会执行。
    官员们的表情,比这过程要更加重要。
    过得好半响,张斐等人从后堂行得出来,与以往一样,大家都是站着的,翘首以盼。
    张斐敲了下木槌,忽见周边是鸦雀无声,不禁莞尔,又朗声道:“根据本庭长对此案的审理,判定是官府违约在先,必须要以契约所约定的盐量,去兑换相应的盐钞,同时官府还需以每年百分之六的利息去补偿原告的损失。”
    立刻响起一阵哗然之声。
    段朝北等一干盐商,都是睁大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张斐。
    判了!
    还真判了赔偿。
    虽然不是他们要求的是两成,但是以每年百分之六来补偿,如果是三年的话,那就是百分之十八,接近两成。
    其实关键不是多少的问题,哪怕是百分之零点一,那都是破天荒的。
    因为在以前的司法,官府是绝对的优势地位,能够足额赔偿给你,那就已经是非常非常罕见的,还给利息,你特么在想桃子。
    但皇庭还真就判了赔偿。
    “肃静!肃静!”
    张斐狠狠敲了几下木槌,等到四周安静下来后,他又道:“但是鉴于这些盐钞已经积累两三年之久,而河中府目前财政拮据,一时间恐难以拿出那么多盐来。
    而一府财政又关系到一府百姓,同时还涉及到边军的补给,为了避免此案给百姓带来负担,本庭长允许官府延缓补偿,但必须尽快拿出一份详细的补偿方案,并且要征得盐商们的同意。”
    此话一出,那些盐商又是一愣,不是立刻赔偿吗?
    这又得拖啊!
    拖着拖着可就没了啊!
    韦应方他们也有些郁闷,他们反倒是期待张斐判立刻赔偿,都到这一步,你还搞什么缓兵之计,你坚决一点不行吗?
    “此外!”
    张斐道:“往后官府必须公布发行盐钞量,不得对此有任何隐瞒。”
    “我反对!”
    苏辙立刻起身道:“皇庭无权干预盐政,张庭长凭什么要求官府必须公布发行盐钞量。”
    何春林都纳闷道:“这检察院与皇庭到底是不是一边的?”
    几次苏辙都企图驳回张斐的判决。
    元绛低声道:“根据制度来说,检察院主要就是监督皇庭的审判,故此检察长的品级与庭长是一样的,不分上下。”
    那边张斐也解释道:“皇庭没有干预盐政,也从未想过要干预盐政,但是皇庭必须要维护百姓的正当利益,因为盐钞是由官府出售给百姓的,百姓对盐钞自然拥有知情权。方才的供词和证据都可以证明,盐钞发行的数量,将会直接影响到百姓购买盐钞的意愿。
    另外,官府的此番作为,还将涉嫌违反我朝祖宗之法。检察长认为当今发行盐钞的决策,是否遵守了事为之防,曲为之制的执政原则。”
    百姓们听得不禁是喜极而泣,必须要维护我们的利益,你说得是真的吗?
    但是苏辙却是呆若木鸡。
    什么鬼?
    祖宗之法?
    陈琪、王申也都傻眼了。
    张斐等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方才所有官员的供词,都未有给出解决方案,显然他们都没有考虑到超发盐钞的后果,这在表面上看来,与我朝祖宗之法是背道而驰。本庭长也希望检察院方面能够在这方面有所监督。”
    苏辙顿时心中一喜,看来他与我想到一块去了,点点头道:“我们检察院会调查此事的。”
    他本来就想调查此事的,结果张斐还送给他一个祖宗之法,这更是名正言顺。
    而韦应方、何春林、曹奕、秦忠寿等官员不禁是大汗淋漓。
    这帽子扣得,大家都懵了!
    蔡延庆都是一脸纳闷道:“元学士,皇庭还能判决是否违反祖宗之法吗?”
    从未有官府判决哪个案子违法祖宗之法,因为没有这条法律,祖宗之法就只是限制皇帝的理由。
    一般官员哪里承受得起这顶帽子。
    元绛道:“蔡知府莫不是还不知道,那新一版的《宋刑统》,第一页上面就写着祖宗之法,事为之防,曲为之制,并且是由官家亲笔所写。”
    以前祖宗之法不是成文规定,但是经过那场官司后,赵顼亲笔将祖宗之法写入《宋刑统》,因为赵顼认为,不成文,你们天天拿各种祖宗制度来约束我,这可不公平,老子直接写到《宋刑统》里面去,大家都受约束。
    而且有得一辩。
    朕有张大珥笔,朕怕谁。
    张斐环目四顾,道:“双方若对此判决有异议,可拿出相应证据提出上诉,今日审理到此为止,退庭。”
    第五百一十章 针尖对麦芒
    这张斐刚刚起身,庭外的议论声就是直接原地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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