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之有理。”赵顼笑着点点头,又道:“说来也真是奇怪,朕每回听你打官司,总是受益良多,甚至都要胜过于那些大臣们的辩论。”
    张斐沉吟少许道:“这或许是因为那些大臣在陛下面前,都是以道德去谈得失,而我在公堂之上是以成败论道德,刚好相反,故而陛下觉得有所不同。”
    “以成败论道德?”
    赵顼初听,只觉这话毫无道理,但仔细一想,又觉得有几分道理,于是问道:“此话怎讲?”
    张斐回答道:“因为律法就是脱胎于道德,也是道德的底线所在,许多时候一些不道德的事,但并不违法,可是违法之事,必然是有违反道德的一面,故而当以律法相争时,道德也就变得赤裸裸了。
    而打官司那更是纯粹的利益之争,我们不是要说服对方,也不是探索真理,而是要借用律法这把武器制服对方,这就如同两军对垒,只有胜败,但最终捍卫的恰恰又是道德。”
    赵顼沉思半响,点头笑道:“你这番解释倒是令人耳目一新,朕再敬你一杯。”
    “这杯该我敬陛下了。”
    “一样。”
    喝罢。
    赵顼又道:“之前你们在公堂之上,表示制置二府条例司将受到司法的监督,依朕之见,他们必定会重视这争讼之学,争取以律法来阻止王学士变法,你能保证你能一直赢吗?”
    张斐一怔,迟疑半响,摇头道:“不能。”
    赵顼抬臂至于桌面上,身体前倾,问道:“那可如何是好?”
    “这个,……”张斐略显有些纠结,方才官司打得太投入,竟然把皇帝给忘了,都怪那范纯仁,搞什么盘问,打乱了我的节奏,这下可是糟了。
    赵顼见他神色纠结,微微一笑:“如这问题,朕也只能与你聊聊,朕希望你对朕能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他要问得其实很简单,司法能不能限制我,我一个皇帝,如果要依靠你一个耳笔来颁布政策,等于皇权得到了极大的削弱!
    适才范纯仁那番话,引起了他的重视。
    这皇帝要走法家路线,追求的可不是什么法不阿贵,而是尊君卑臣,这可是法家一个很重要的政治思想。
    集权加强权。
    可是目前来看,这个法家与赵顼想得不太一样,官司这么打下去的话,他也会被司法监督的。
    “是!”
    张斐点了下头,应付着,心想,若不说清楚这个问题,只怕他也不会坚定地走下去。反正如今我就只是一个屁民,也没有半点权力,我说什么,他听听就好了,对他也不会有任何影响,如果将来我入朝为官了,那这些话可能就永远说不出口了。
    权衡半响,张斐点了头道:“输了就得认。”
    赵顼轻轻皱眉,这不是他想要的。
    张斐紧接着又道:“不认就得亡国。”
    赵顼又是一惊:“此话怎讲?”
    张斐问道:“陛下可知秦是兴于何因,亡于何因?”
    赵顼稍一沉吟:“兴于法,亡于法?”
    一个国家的灭亡,肯定不是一个原因,通常回答这个问题,必须要结合语境,他不是回答张斐,而是猜想张斐想这么说。
    张斐摇摇头道:“准确的来说,秦是兴于法不阿贵,同时又亡于尊君卑臣,这就是为何历朝历代凡尊法家者,是无一长久。”
    亡于尊君卑民?
    这似乎是直接告诉赵顼,不要走法家这条路。
    但这与张斐之前的看法,显然是很矛盾的。
    之前张斐曾强调想要富国强兵,唯有法家。
    赵顼问道:“此话何解?”
    张斐答道:“如果说律法捍卫着道德的最后底线,那么君主就是捍卫着律法的最后底线。一旦君主破法,国必亡矣。
    因为律法对于君主约束,其实是最小的,普通人犯法,多半都是为了金钱、美女,甚至于权力,但这一切,君主是唾手可得,通常来说,君主想要违法,都是很难的。
    除非去强抢民女,派人掠夺百姓财物,如此君主,国焉能不亡。纵观历朝历代,但凡国家走向衰弱之时,皆是从君主破法开始,也从未出现过法亡而国存的现象。”
    赵顼听得是直摇头:“你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朕的一举一动,都在他们监视之中,可他们的举动,朕可能是一无所知,你怎能说对朕约束最小。”
    张斐笑了笑。
    赵顼问道:“难道朕回答的还不够真诚吗?”
    言外之意,就是希望你能够与朕开诚布公的谈,这话朕也没法去跟别人谈。
    张斐挠挠头,含湖不清地说道:“如果君主受到司法的监督,那他们还需要盯着君主的一举一动吗?”
    赵顼当即陷入了沉默。
    御史谏官有些时候确实讨厌,但问题是皇帝本就不受司法制约,要还没有一个人盯着他,皇帝就能够为所欲为。
    如果皇帝犯法与庶民同罪,同时司法独立,御史谏官确实是可以不要了,开封府就够了呀。
    沉默了好一会儿,赵顼又道:“话虽如此,但如果这场官司输了,那是不是朕就得放弃变法?”
    其实他要问的,恰恰就是张斐方才的回答,司法会不会凌驾于皇权之上。
    张斐道:“如果如我所言,这场官司就不应该存在,因为陛下有权力设制置二府条例司,这完全符合朝廷典章,他们是凭借权力才将制置二府条例司告上公堂的。”
    赵顼摇摇头道:“你未懂朕的意思。”
    张斐也要要吐道:“是陛下未懂我的意思。”
    赵顼错愕道:“那你所言何意?”
    张斐道:“正如我方才所言,君主乃是捍卫国家律法的最后底线,换而言之,就是律法对陛下的约束其实是最小的,臣子其次,对于百姓的约束最大。
    但律法又像似一根绳索,是将所有人都圈在里面,松紧又具有统一性。故此当这跟麻绳对陛下的约束紧上一分,大臣就要紧上五分,百姓则是要紧上十分。而陛下之前的担忧,是基于对自己紧上一分,在这种情况下,这场官司就不可能存在。”
    这场官司说到底,是权力之争促成的,不是完全基于司法。
    赵顼沉吟半响,问道:“你如何确定对君主的约束收紧一分,对臣子约束就能收紧五分?”
    张斐道:“如果一个耳笔敢起诉君主,并且起诉成功,那么起诉宰相,绝无人敢说半句。反之,一个耳笔起诉了宰相,不代表他就能够起诉君主。从法理上来说,君主拥有最多的司法豁免。”
    赵顼反驳道:“朕并未违法,可是不少官吏都有违法之举,这你又如何说?”
    张斐沉吟少许,道:“陛下对商人的过税是否了解?”
    赵顼点点头:“朕当然了解。”
    张斐又问道:“陛下又是否知道,许多官吏从中浑水摸鱼?”
    赵顼轻轻点了下头。
    张斐道:“为何朝廷不管?”
    赵顼不做声了。
    张斐道:“朝廷既想扩大财政收入,但同时又不愿意支出太多的酬劳,这与抢劫有何区别?但如果陛下对自己约束,不要这违法收入,这种现象也必然会大规模减少。”
    赵顼叹道:“朕也不想,但是目前财政入不敷出。”
    张斐道:“如果因此陛下就带头去抢,后果也是肯定的,历朝历代也已经告诉我们结局,这只是一个恶性循环啊!过税这种现象,就是基于松一分的情况下发生的。
    其实陛下从中所得,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多得多,但是他们所得加在一起,可能比陛下要多,至少也差不多。可见对陛下的约束越松,陛下反而损失的越多,最终就是国破家亡。”
    结合时事,赵顼一听就明白过来了,只感脸发烫,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感叹道:“朕知你之意,但这谈何容易?”
    张斐笑道:“其实路都很难走,否则的话,这么年来,为何就出了一个唐太宗,但这至少还是一条活路,而那条路,必定是死路。”
    赵顼问道:“可是尊君卑臣乃法家思想。”
    张斐沉吟少许,才道:“虽说汉武帝是独尊儒术,但其实他是将儒法结合,他并未放弃法家的许多思想,这就是因为如果法家再加上尊君卑臣,绝对是死路一条,但凡这么做得国家,无一例外,全都因此亡国。”
    赵顼不解道:“这是为何?这可是法家圣祖韩非子所提倡的。”
    这可是他支持法家的一个极其重要的原因,就是要伸张皇权,王安石的变法,也将这个思想给融入其中,这也是赵顼支持王安石一个重要原因。
    若不伸张皇权,是既无法对外开疆扩土,也无法对内改革变法。
    张斐笑道:“故此韩非子他输得也很彻底啊!”
    赵顼道:“可是大秦……”
    他本想说大秦赢了,可大秦又是二世而亡,这好像又缺乏说服力。
    张斐道:“法家的核心思想其实是法不阿贵,绳不挠曲,如此才能有效治国。但这显然与尊君卑臣有着尖锐的矛盾,二者是不相兼容的,故此要引入儒家的君君臣臣与法家思融合,因为君君臣臣相对温和许多。”
    这儒家的君君臣臣,并非完全尊君,而是巧用道德来限制君主,表示你君主就要有君主的样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样子。
    这就是为什么臣子劝阻皇帝时,常用尧舜、太宗来做例子,其实就是这个思想,君主到底应该是个什么样子,这得竖立一个榜样。
    而尊君卑臣,就简单粗暴,宇宙之内,唯我独尊。
    可这么一来,不等于又回来了,儒法结合,不能做出改变。
    赵顼听得很是困惑。
    张斐又继续说道:“而我之所以支持陛下走法家路线,那是因为目前国家内忧外患,必须要强权,才能够扭转乾坤。”
    赵顼是彻底迷茫了,“你这不也自相矛盾吗?”
    张斐摇摇头道:“如果陛下取舍有度,便可做到矛盾皆为陛下所用。”
    赵顼问道:“如何取舍有度?”
    张斐道:“很简单,就是将部分权力赋予司法。历朝历代,许多人都认为,对皇权少一分约束,君主自然得利。
    但其实恰恰相反,皇权多一分约束,君主才最得利,因为君主可以通过这一分的约束换取臣子的五分约束,虽然大家都变弱了,但是臣失去的更多,那皇权自然就得到伸张。”
    赵顼紧锁眉头道:“赋予司法?”
    张斐道:“陛下也可以理解,交予国家,这部分交出来的权力就变成公权。”
    “公权?国家?”
    “是的。”
    张斐点点头,道:“但只要把握好公权的度,君主的权力是可以得到伸张的。”
    “此话怎讲?”赵顼问道。
    张斐解释道:“因为从纯粹的法理来看,君主是同时拥有立法权和释法权,即便司法对君主有所约束,君主依然可以达到自己想要达到的一切目的,并且受到的限制更少。
    就好比说制置二府条例司这个官司,如果大家都只讲法的话,陛下就只需换个名字,那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不讲法的是对方。
    故此范司谏他们在这事上面,他们讲得往往不是法理,而是道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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