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他说得很有道理,但吕公着听得是很好奇,不禁问道:“但不知苏轼在此案中损失了什么?”
    张斐道:“所承担的风险。”
    “风险?”
    吕公着有些懵。
    这风险怎么定损?
    目前可没有这么多规定。
    当代律法,绝大多数案件,都是跟具体损失来计算赔偿的。
    张斐问道:“敢问知府,官府能否拿出具体证据,证明这本词集中的每一首词都是苏先生所作,亦或者说每一首都不是苏先生所作。”
    吕公着沉吟少许,道:“这倒是不好证明啊!官府能够证明的,就只有其中两首,乃是苏轼在直史馆所作,这是有记录在案的。”
    “知府言之有理。”
    张斐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这的确是不好证明,如果让我来鉴定,我唯一能够认出的,就只有那首柳永所作的《玉女摇仙佩·佳人》。”
    苏轼听得稍稍有些不爽,你小子什么意思?我不如柳老七?
    又听张斐解释道:“因为这首词,曾以高价卖给一位歌妓,双方是有契约证明的。但是很多诗词,已经很难找寻到具体证据来证明,到底是出自何人之手。好在我朝文人皆具有风骨,不会乱认他人的诗词。”
    舒坦!
    这小子看上去也不是那么面目可憎啊!
    在坐的文人不禁给张斐递去赞赏的目光。
    张斐面带尊重、敬仰地微笑,悄悄将手往旁一伸,低声道:“文字号!”
    许芷倩立刻找出一份文案递到他手里。
    张斐拿着文案一扬,“这份文案中,是关于历朝历代中,一些因为诗词文章而被贬被杀的官员。”
    说完,他翻开来,念道:“其中一桩非常有名的案件,就是关于唐朝大诗人王勃的,他因为一篇《斗鸡檄》,而被坐罪免官。”
    说着,他抬头看向吕公着,问道:“知府可知此事?”
    吕公着点了下头,“此案本官当然知晓,这又能说明。”
    张斐回答道:“假设大家都不知道这事,而那书商将《斗鸡檄》这篇文章里面的名字稍作更改,然后放入苏先生的诗词集中,从而引起朝廷的愤怒,要拿苏先生治罪,万一找不出证据,证明这不是苏先生所写,那该怎么办?”
    这番论述下来,方才还愤怒的韩琦、富弼,也不禁沉眉思索起来。
    在坐的都是文豪、文人,他们对这种事是非常敏感和害怕的。
    虽说当下还没有文字狱一说,但是因为诗词文章,而被处罚的情况,其实历朝历代都有,只不过没有那么严重,是到了明清,就彻底扩大化了,随便写一首诗,可能成千上万的人就没了。
    吕公着皱眉道:“若是牵扯到人命,亦或者官职,朝廷自会查明清楚的,而不会随便判罪。”
    “但是方才知府也说了,这种事就不好证明。而且。”
    张斐目光一扫道:“在坐的都是文人,相信也应该体会得到什么是人言可畏,有些谎话,它传着传着,就变成了真的。首先,如今就不好证明,一首诗词的真正作者究竟是谁。那么在这种情况下,这种盗印的现象,可能就会引起很大得问题。
    通常盗印者,本身也不是很懂诗词文章的,而且极有可能也是盗印别人的盗印,这就很容易形成以讹传讹,以假传假,这是很可怕得。
    因为当一百个书商都将一首不是你的诗词放到你的作品集里面,那就有可能会变成你的。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受害者将是百口莫辩啊!”
    在坐的人闻言,无不细思极恐,顿觉毛骨悚然。
    这听着真是太可怕了。
    一百个不同的书商,所出版的诗词集中,都有同一首诗词,你说这不是你的?
    官府能信吗?
    张斐又继续道:“苏先生弱冠之际便是进士及第,其才华深得朝中不少大臣的欣赏,仕途可谓是一片光明,如果因为一本劣作,而导致他仕途受挫,其损失又何止一千贯。
    我们不能等到这事发生几年后,或者十几年后,再来进行索赔,那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因为就苏先生个人而言,他已经失去了最宝贵的年华。
    而就我大宋而言,可能就损失了一位国之栋梁。那时候不管是赔一千贯,还是一万贯,又有什么意义呢?
    小民知道,这番索赔,知府一定会觉得太过苛刻,太过分,这与敲诈勒索无异。但小民认为,小民的索赔完全是在尊重立法的原则和精神,因为律法更多是为求防止、制止、威吓,而非是为了去惩罚。
    也符合我朝祖宗之法防弊之政的思想。
    如果小民只是索赔二三十贯钱,意义何在?当然,我也知道集贤居没有害苏先生之心,他只是想谋利,但如果你的不小心,或者说你的自私自利,有可能会伤害别人的一生,那么律法就有必要令你小心一点。”
    方才还悔不当初的苏轼,此时是得瑟地向苏辙道:“三弟,为兄没有请错人吧?”
    苏辙猛地惊醒过来,这才发现自己后背已然湿透,瞧了眼兄长,讪讪点头,又道:“此人真是名不虚传啊!”
    这都把在坐的人都给说怕了,要知道如今坐在这里听审的,可全都是宰相、大文豪,大诗人。
    他们突然觉得这番索赔,是一点也不过分。
    该!
    毕竟这已经关系到他们的切身利益。
    而且这确实很可怕,也确确实实有可能发生的。
    绝不是危言耸听。
    同为文臣的吕公着,当然也是深有体会,稍稍点了下头,又道:“你说得虽然有道理,但是集聚贤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钱来赔偿啊!”
    张斐立刻道:“这个可以到时再商量,但是我们一定追求最高索赔,因为此事对于苏先生,其实是非常非常可怕的。”
    吕公着听他语气,似乎还有缓和的余地,那就堂下再商量,突然又想起什么似得,道:“本官以为此案到此,就已经足以,不知你状纸上的造袄书袄言又从何谈起?”
    官司打到这里,就已经差不多了,这种情况,无非也就是索赔,造袄书袄言这个罪名,真不是一般的罪。
    张斐是一本正经道:“集聚贤这种盗印行为,坏我朝立国之本,自然也伤害到苏先生,若不及时加以管制,这后果不堪设想。”
    第一百三十五章 千里之堤,毁于蚁穴
    这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坏我朝立国之本?
    一个书商?
    你是认真的吗?
    饶是一直以来都支持张斐的王安石也是犹如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是怎么也扯不到一块去啊!
    韩琦、富弼等一众满腹经纶、才华横溢的大学士、士大夫们,也都是处于懵逼的状态。
    我朝立国之本,就这么不稳吗?
    虽然他们知道张斐是以这个“造袄书袄言”罪名起诉的,但这个罪名其实是可大可小的,某个小教派,十多个人,三更半夜里面聚集打坐,是属于这个罪,但是妖言惑众,聚集造反,也是属于这个罪。
    严格来说,坏立国之本,这甚至都已经超出这条罪名。
    吕公着也是愣得半响才回过神来,当即就沉眉警告道:“你一个小小耳笔,休得在此胡言,一个书商岂能坏我朝立国之本。”
    就事论事,这种事还真是不能随便乱说的!
    只不过鉴于张斐以往的事迹,吕公着也只是口头警告一番。
    毕竟他都论过祖宗之法。
    张斐立刻道:“回禀知府,小民绝非是在危言耸听,我法家先祖韩非子曾言,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故此别看此事虽小,但若不加以管制,是足以坏我朝立国之本。”
    吕公着听他掷地有声,连韩非子都搬出来了,于是问道:“你倒是说说,此举怎会坏我朝立国之本?”
    许芷倩默默递给张斐两份文案。
    张斐接过来,直接扬起一份,“我这里有份史料,要呈于知府。”
    文吏立刻上来,结果张斐的文案,又给吕公着呈上。
    吕公着翻开一看,不禁诧异道:“王莽新政?”
    王安石心中一凛,立刻打起精神来。
    新政?
    不会是要含沙射影吧?
    亦或者这小子又要暗中助我?
    他是既惶恐,又期待。
    韩琦他们也是一脸好奇,一个盗印案,怎么还扯到王莽新政上面去了。
    这会不会跟王安石有关系?
    这个节点,只要提新政,那真的是草木皆兵。
    又听张斐言道:“不错!这份史料主要是关于王莽所推行的钱币政策。”
    王安石、司马光等人更是好奇。
    关于这个政策,他们真是太熟悉不过了,但这与此案到底有何关系?
    一个盗印案,扯到立国之本,又扯到王莽新政。
    这真的非常离谱。
    张斐看了看文案,然后抬头道:“关于王莽的这番钱币改革,简单来说,就是当时的朝廷发行的新币,其规定的价值是远高于钱币本身的价值。
    可是根据优胜劣汰的常理来说,这差的自然是敌不过好的,可当时实际情况是不足值的新币却驱逐了足值五铢钱。
    不知是否有人考虑过为何会如此?”
    富弼与王安石几乎同是言道:“奸钱日繁,正钱日亡。”
    奸钱就是劣币,正钱就是良币。
    说得通俗一点,就是劣币驱逐良币。
    张斐瞟了眼文案,然后笑着点点头:“王大学士说得对,此正是西汉名士贾谊所指出的,而王莽的新政是其百年之后才出现的。这足以证明,此非个案,而是一种现象,一直都在发生。”
    吕公着好奇地问道:“但是这与此案有何关系?”
    张斐回答道:“既然是一种现象,那就说明,这其实不仅仅只局限于钱币,适用于任何事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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