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嗣被梁帝暗中授意除掉夜惊堂,刚到就得王见王,心头岂能没点压力,在书房独自琢磨片刻话术之后,才起身来到门外,想找晚上陪同的几个名士聊聊,结果走出正堂时,便瞧见华青芷在游廊中,被丫鬟推着来回逛游。
    华青芷是华老太师的嫡孙女,身世相当显赫,如果不是身体有问题,当太子妃都够格。
    不过其从不提自己的出身,对外只是自称万宝楼大掌柜的千金,此行若不是华老太师送信让李嗣代为照拂,李嗣都不知道这名满燕京的大才女,还有这么一层背景。
    华老太师虽然已经告老还乡,但朝堂资历依旧摆在那里,李嗣无论是出于欣赏才学,还是出于欣赏背景,对华青芷都很客气,见状恢复了德高望重的长者气态,来到跟前询问:
    “青芷,方才可去拜访了王老太医?结果如何?”
    华青芷稍微有点出神,待到声音响起,才发现来了人,她坐着轮椅来到近前,开口道:
    “方才见到了王老太医,说并非不治之症,就是治起来繁琐,可能需要很长时间。”
    李嗣抚须轻笑:“那就好,老太师临行前再三叮嘱,若是没好消息,让我好好安慰,免得你想不开,我为此还准备了不少说辞,还好没用上……”
    华青芷如果以前听到好消息,确实会高兴很久,但被人教育一顿后,现在心里就只剩狂妄自大出丑后的不好意思,和对那俊公子的好奇了,她微笑了下,又询问道:
    “李先生,您学富五车,可听说过一首西北的诗作?”
    李嗣论文采比不过随行大儒名士,但术业有专攻,作为主管外交的臣子,和陈贺之一样,对西海各部的情况了如指掌,见此道:
    “西北便如同大魏梁沙二州,苦寒之地,出名的文人少之又少,你说来听听。”
    华青芷过来就是请教,当下便复述起方才所见:“烽火照西京……”
    李嗣抚须聆听,刚听两句,神色就发生了些许变化,蹙眉品味良久后,才若有所思道:
    “写此诗的人,必是忠烈之士,西北王庭燎原一战后全军覆没,这位前辈应该不会做大梁降将,可能已经葬身沙场了,我确实未曾听过名声。”
    华青芷听闻此言,不免面露可惜:
    “今日在街上偶然听闻此诗,却未能问到出处。我往日自认博览群书,到云安来才发现,闭门造车终是井底之蛙,不出来看看,永远不知道外面还有这么多未曾接触过的学问。”
    李嗣负手轻笑:“学海无涯,越是博学之人,便越是谦逊,因为他们能看到尚未触及的天地有多大,明白自己腹中那学富五车的底蕴,对于天地大道来说只是初窥皮毛。你年纪尚小,能明白这一点,已经算不虚此行。”
    华青芷微微颔首:“青芷谨记先生教诲。”
    李嗣这立意深远的话,其实是北梁国师教的,他无论官职还是文武艺,都还达不到这层次。不过在学生面前,他还是做出长者之态点头,而后道:
    “我方才提议,让大魏在龙吟楼办个文会,摆个‘龙吟十局’切磋棋艺,到时候过来赴约的不出意外会是女帝的妹妹。你这两天好好准备下,可不要轻视,如果说左贤王是天下间最能打的王爷,那大魏的靖王就是天下间最有文采的王爷,你输了不损名声,若是赢了,足以名传千秋。”
    华青芷并不傲气,但底蕴摆在这里,自信在所难免,她微笑道:
    “李先生静候佳音即可。”
    ……
    ……
    忽然受封国公被安排接待任务,夜惊堂这两天确实忙,中午陪着璇玑真人买完情趣小衣后,刚把药送回家,就开始沐浴更衣换朝服,然后去礼部汇合,其间不说啵姑娘,连揉鸟鸟的时间都没有。
    随着太阳西斜,一支车队从云安城驶出,为首是十八骑身着墨绿锦袍的带刀护卫,最前方者抗‘夜’字大旗。
    而后方也有十八名精骑压阵,中间护着一辆宽大车辇。
    车辇是朝廷所赐,按他的爵位应该是驷马并驱,但在京城得降一级,所以是三匹毛色纯黑的骏马拉车,车厢并不花哨,但极为严肃厚重,看起来就带着股生人勿进的气势。
    而车辇的后方,则是侍郎陈贺之、镇国公嫡长子王赤虎的车辇,还有各部小吏乃至陪同赴宴的大儒名士。
    夜惊堂因为爵位有一点高,在京城只要不遇宗室子弟,都得他打头阵,此时在为首的车辇中端坐,身着黑色蟒袍,腰悬玉带头竖金冠,目光扫视着窗外江野。
    梵青禾因为担心夜惊堂跑去赴宴被投毒什么的,虽然心里有点纠结,但还是装扮成了貌美侍女,在车厢侧面坐着,膝盖上躺着被当面团揉的鸟鸟。
    虽然夜惊堂蟒袍玉带不苟言笑的模样很俊,但梵青禾却不好欣赏,脑子里一直在暗暗琢磨:
    他到底什么意思,昨天晚上又没跑来敲门……
    难不成是太忙忘了……
    梵青禾思量许久后,觉得气氛有点太沉默,便主动开口道:
    “惊堂,赴宴后,咱们还回去吗?”
    夜惊堂收回目光,露出一抹笑意,起身来到车窗跟前坐下,挠了挠鸟鸟的爪爪:
    “酒宴过后,夜色定然深了,安排是在芙蓉池休息,明早一同折返;你要是想回家,我也可以提前回去。”
    梵青禾自然不能因为自己的好恶,干涉夜惊堂的公事,对此摇了摇头,而后又道:
    “晚上住处怎么安排的?我不会和你……”
    夜惊堂眨了眨眼睛:“这些都是礼部的人安排,我也不清楚。不过梵姑娘装作我随行侍女,大概率被安排睡在一起。”
    “啊?”梵青禾表情一僵。
    “你放心,我们轮流守夜放哨就是了,附近就是北梁人,我哪里能放心合眼。”
    “……”
    梵青禾又不是傻姑娘,可不信这话;不在一个屋,夜惊堂都敢摸上床铺,强行夺了她的初吻,这要晚上住在一起,怕不是得假戏真做真变成侍妾哦……
    梵青禾觉得晚上可能要吃大亏,但又不能抛下夜惊堂就这么遛了,当下也只能抿了抿嘴,不说话了。
    夜惊堂前些日子又摸又看又亲的,把梵姑娘弄怕了,心头也有点惭愧,没有再乱套近乎,暗暗观察着路边的情况。
    芙蓉池就在玉潭山下,是朝廷修建的园林,规模盛大,内部景观楼阁无数,春闱后的登科宴便在这里举办,也用作日常接待。
    随着天色渐暗,芙蓉池内亮起了明黄灯火,数艘画舫在芙蓉池上巡游,外围还放起了烟火烘托气氛。
    因为是晚宴,远道而来的北梁学子都被邀请着,而白马书院、国子监有些才气的书生士人,也被邀请来陪同,整片园林中随处可见才子佳人。
    夜惊堂乘坐车辇进入芙蓉池,道路两侧顿时围上来不少年轻男女,南北两朝的皆有,全是来看当代武魁的。
    夜惊堂游侠出身,不太习惯这种众星捧月的场面,把车帘放下,只从缝隙中寻找。
    结果未曾在路边找到那对坐轮椅的小姐丫鬟,反倒是在人群前方,发现了个胖公子,身着水云锦质地的书生袍,头戴嵌玉方巾,手上还持着把鎏金美人折扇。
    待马车擦肩而过时,胖公子并未大呼小叫,而是猛摇着扇子挑眉毛,显然是在和夜惊堂打招呼。
    夜惊堂有些无语,不过除开大冬天摇扇子,裴洛其他方面倒也像个正经文人,他公务在身不好接触,便只是挑起帘子颔首一笑,便走了过去。
    咻咻~~
    嘭——
    绚烂烟火在天空绽放,把灯红酒绿的芙蓉池照的忽明忽暗。
    十余名舞姬在大厅里献着舞曲,无数学子在楼阁中把酒言欢。
    夜惊堂从车辇中下来,后面的王赤虎和陈贺之便走了上来。
    陈贺之穿着深红色官袍,扮相还算正常。而王赤虎则不然,穿了身暗红色朝服,头竖玉冠胡须收拾的一丝不苟,仪态看起来也就比左贤王差点,和不修边幅的黑衙总旗比起来完全换了个人。
    虽然穿的像个人物了,但王赤虎性格还是没改,来到跟前后,便低声嘀咕道:
    “在黑衙忙前忙后,都操劳瘦了,今天换衣裳,才发现袍子都撑不起来,你看这裤腰带松的……”
    夜惊堂聊了两句,便一道前往芙蓉池中心地带的望江阁,因为陈贺之是主官,此时走在前面,夜惊堂和王赤虎只是当压阵的人物陪同。
    两国臣子接触,如果在公开场合,只能把酒言欢互相吹捧,根本聊不了什么东西;为此双方吃饭的地方,是在望江楼大厅的后方。
    夜惊堂跟着陈贺之进入灯火通明的临湖厅堂,可见大厅左右是十张桌案,上面已经摆上了瓜果酒水等物,但尚未有人就坐。
    夜惊堂在居中靠右的位置端坐下来,梵青禾则带着面纱站在背后墙边。
    而从左到右依次是国子监祭酒周戚、王赤虎、陈贺之、他、礼部负责书记的官吏。
    五人在座位上等了不过片刻,内侧的过道里便传来了脚步声。
    咚咚咚……
    ……
    过道之中。
    侍郎李嗣身着紫色朝服,带队走向会客厅。
    李嗣背后依次跟着四人,和大魏的阵容差不多,一个是博古通今的大儒,名为傅孟林,负责当顾问;另外两人则是在北梁军中地位不俗的人,负责给予当场掀桌子的底气;余下则是负责记录的官吏。
    为首四人都是北梁高层,知道梁帝暗中下达的命令,此时马上要见到夜惊堂本尊,心底里难免有点想法,不过仪态维持的很好,外表上看不出似乎异样。
    踏踏踏~
    哗啦~
    很快,滑门打开,灯火通明的厅堂引入眼帘。
    李嗣气态温文儒雅,带着三分笑意走入大厅,目光第一时间就落在了厅内就坐的蟒袍男子身上。
    虽然已经通过画像脑补等等,多次联想过夜惊堂的模样,但真看到本人,李嗣还是被微微镇了下。
    夜惊堂作为巅峰武人,身材是无可挑剔的,气势明显比另外四人凌厉一些;再配上蟒袍金冠和不苟言笑的冷峻面貌,给人感觉就好像一步跨进了阎王殿,连屋里的气息都是凝固的。
    虽然有点压力,但李嗣还是露出了风轻云淡的笑容,走到对面的桌案后坐下,开口道:
    “久闻夜国公气度不俗,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幸会。”
    夜惊堂没参与过这种场合,也没人给他培训,当下只是正襟危坐当背景板;见对方开口就先和他打招呼,他本想出于礼节来句:“李大人过奖。”
    但他还没说话,身侧看起来老成持重的陈贺之,就开口道:
    “何必假意客套,我要是坐在你这位置,怕是巴不得夜大人早点死。”
    ?
    夜惊堂话语一顿,余光看向陈贺之,眼神询问——这么直接的吗?
    王赤虎不是第一次参与,抬了抬手让随从先把门关上,而后道:
    “都老熟人了,何必说这些外话,我们忙,李大人想来暗地里也有不少私事儿等着办,早点聊完也好早点收工。”
    李嗣呵呵笑了下:“王公子还是这般风趣,既如此,李某也不过多客套。李某这次过来,是受圣上嘱托,询问贵国君主,你们把西北王庭的皇子,留在云安是什么意思?
    “两国结盟通商,互为兄弟之邦,当同进同退。我大梁遵守信义,从未干涉贵国内政;而贵国明知西北王庭乃我朝西疆心腹之患,还行此举,算起来可是背信弃义。”
    陈贺之倒也干脆:“梁帝若有不满,陈某可向圣上请命,废除夜国公封爵,遣返西海,不知李大人答不答应?”
    “……”
    李嗣自然不可能答应,夜惊堂留在大魏当国公,西海诸部控制权还在北梁手上,敌人只有大魏一家。
    真把夜惊堂遣返,西海诸部当场就得失控。
    李嗣并不想夜惊堂离开大魏,但也怕夜惊堂在大魏掌大权,所以此行暗地里是斩草除根,明面上还得挑拨一下,让大魏朝廷对夜惊堂起疑心,免得刺杀失败后夜惊堂不受影响。
    为此李嗣微笑应答道:“圣上岂会干涉贵国内务,该不该遣返,当由女帝做决定。我今日过来,只是提醒一句,西海诸部的人,皆是虎狼之心,不会屈于人下,只要让他得势,受害的便是南北两朝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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