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阳把金灿灿的光洒下来,透过稀薄的云层,一条一条光柱落在战场上,落在活着的人和抬着的尸体上。
    城墙上有士兵从水壶中倒水冲了把脸,噗的一声,喷出去的水,在天空上挂起一条小小的彩虹。
    战场上的安宁,不大一样。
    也许此时云州城内的百姓们也起来了,清晨中,他们打来了洗脸水,刮了胡须,漱了口,厨房里也有炊烟软软。
    孩子问爹娘今天能不能出去放风筝,听了一夜喊杀声的父亲沉默片刻,点头:“好。”
    大街上,早起的货郎已经在走街串巷,他也听了一夜的厮杀,可他的货还是要卖出去才行。
    有老人蹲在院子里,看着刚刚长出两片嫩叶的菜苗怔怔出神,有一条虫子藏身在菜叶之下,片刻后,被老人摘下来,扔在地上,狠狠踩死。
    宁海棠从城墙上下来,从修罗地狱,回到人间。
    她下意识回头看向城墙那边,这个角度这个距离自然看不到那个身形笔挺的男人。
    可她还是看到了,就在那呢,一直都在那,守着那早起的货郎,守着捉虫的老人,守着拿着风筝出门的父亲和领着孩子的母亲。
    他们都看到了宁海棠,他们朝着宁海棠俯身行礼。
    宁海棠一一回礼。
    她路过一户人家,院子里传来女主人的声音:“今日还要去上工?”
    吱呀一声,木木拉开,身材壮硕的汉子一边把毛巾围进脖子里,一边拎着扁担出门:“不上工,我去城墙那边看看,军爷们在拼命,我去看看能帮些什么,一把子力气,咱还有。”
    女主人追上来,塞进丈夫怀里三个煮熟的鸡蛋,汉子摇头拒绝:“你和孩子吃。”
    女主人也摇头:“你吃,吃了有力气。”
    然后他们看到了从门口经过的宁海棠,于是他们俯身行礼。
    那个看起来才四五岁的小女孩儿从院子里跑出来,把娘亲留给她的一个鸡蛋举高高:“这个也给爹。”
    宁海棠朝着他们温柔笑了笑,小女孩也看到了她,片刻后,怯生生的把小手伸出来,举着那颗鸡蛋:“给你吃。”
    宁海棠摇头,摇头都那么温柔。
    那汉子朝着宁海棠点头示意:“将军辛苦了。”
    宁海棠指了指小女孩儿:“她是大玉的孩子,也是我们的孩子。”
    这一刻,她看到了,那壮硕的汉子表情变了,昨日上工的时候刮掉了胳膊上好大一块肉皮他都只是皱了皱眉,此时却眼圈微微翻红。
    “大玉不会输!”
    汉子大声喊。
    “大玉不会输!”
    小女孩儿跟着喊。
    宁海棠使劲儿点头:“大玉不会输!”
    她走出去没多远,回头看,两三个或是魁梧或是精瘦的汉子手里也拿着扁担过来,几人凑在一起,谁也没说要去做什么,然后就对视着大笑起来。
    他们朝着城墙走去。
    那座,隔绝了杀戮,隔绝了危险,隔绝了修罗地狱的城墙。
    借口,一个老先生模样的人,打开钱袋子,留了几文钱后,把钱袋子交给面前的少年:“去买包子,送去大营那边。”
    少年微微发愣:“昨日先生说书的所有捧场钱,都买了?”
    “都买了。”
    “那,若是军爷们不要呢?”
    “塞给他们就走。”
    “阿爷,其实……我是有点怕,你和我一起去行吗?”
    “孩子,你该记住,如果民怕兵,那肯定是出问题了,前些年就是这样,可现在不同,云州的大将军从拓跋烈换成林叶之后,咱云州的百姓就不该怕兵,该敬,不该怕。”
    少年不大懂,但他知道阿爷说的应该没错,于是跑出去,一边跑一边回头:“阿爷你留咱们吃饭的钱了吗?”
    老先生张开手,那几个铜钱在掌心里被阳光照的金灿灿的。
    宁海棠从他身边走过,老先生还没有来得及行礼,手里多了一块碎银。
    宁海棠一边走一边说道:“先生这话说的对,如果民怕兵,那就肯定是出问题了,我替将士们谢谢老先生的包子,可老先生也得给自己留足过活的前,那孩子长身体呢,要多吃肉。”
    “要……多吃肉。”
    老先生愣在那,忽然醒悟过来,自己好像见过那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她是在大将军林叶走了之后,镇守云州的大将军宁海棠。
    大将军已经走远,老先生低头看着手里的碎银,怔怔出神的好一会儿……
    不久之后,远处,那个少年一脸激动的跑回来,脸色红扑扑的。
    “阿爷,军爷们说谢谢!”
    他跑到近前,张开手:“可是军爷们给了钱。”
    老先生脸色一变,摇头道:“不该要。”
    少年说:“军爷说,别人给不给他们管不着,但他们给,因为他们是怯莽!”
    远处大街上,马车连成了一串,车上拉着的都是石头和装满了土的麻袋。
    第一辆车旁边跟着走的是一个胖乎乎的商人,看起来走的气喘吁吁,这初春时节清晨可不热,显然他是虚。
    “东家,上车来坐着吧,你看你这满头大汗的。”
    “我不……那可是我的骡子,我坐上去,累坏了怎么办?一头骡子多少钱你不知道?”
    “那东家你让我们装车的时候,还一个劲儿的说多装些多装些,装车的时候你怎么不心疼你的骡子?”
    “废话,那能一样?这些石头没准用的上,砸死一个娄樊人就是血赚,砸死两个我就赚上天了。”
    他掏出一块手帕擦着额头上的汗,看到车夫也从车上下来了。
    车夫说:“东家,我跟你走着。”
    胖乎乎的商人笑起来:“还算你小子有点良心,累坏了我的骡子,我能跟你有完?”
    一长串的骡马拉着大车经过,车轮在青石板路面上碾过,拉车的骡子和驽马鼻子里往外喷着白乎乎的热气,低着头吃力的往前走。
    胖老板一脸心疼。
    抬起头,看到了城墙上飘着的大玉战旗,心疼就从他的眼睛里消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边的自豪和骄傲。
    宁海棠回到大营里,洗漱,更衣,却没有困意。
    她在大帐外边负手而立,看着天空上飘过的淡淡的云,风把云吹着走,吹向南方。
    从北方来的云可以去大玉看看富饶天下,人不行。
    就在这时候,大营外边传来一阵阵孩子的欢声笑语,银铃一样,那么悦耳动听。
    宁海棠侧头看向大营外边,大概一树多高的那个位置,有一个风筝在在飞,看图案,该是一只春燕。
    孩子的父亲选择了在大营旁边陪着孩子放起风筝,其实原因很简单。
    这里,踏实。
    宁海棠嘴角扬起来一抹笑意,眼睛看着风筝,脑海里却又一次不由自主的出现了那个家伙的面容……是他啊……
    把云州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的人是他啊,将来把整个大玉都变成这样样子的人也会是他啊。
    “哼……”
    宁海棠轻轻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若非如此,我怎会看得上你……但以后也不能在我面前多得意,你呀……也就勉勉强强吧。”
    那双星辰般璀璨的眸子里,光彩照人。
    第973章 娄樊之大幸大不幸
    连续攻打了一天一夜之后,娄樊人那股血性大概被消磨的七七八八了。
    再大的愤怒,再强的战意,再滔天的悍不畏死,在看到满地的尸体之后,也会逐渐冷却下来。
    昨日还在一起边赶路边谈天说地的朋友,今天就变成了地上冷冰冰的尸体,一切,好像都不真实。
    这种感觉在热血上涌的时候并不会出现,可是当他们意识到无法攻破城墙产生退意的时候,就会变得越发浓烈。
    “仗不能这么打。”
    一名幕僚语气沉重说道:“之前大军气势如此,不打会伤及主帅威严,打,其实是被玉人夺了势的被动之举。”
    这话,说的没有任何问题。
    那仇恨滔天那战意如虹,都是被敌人控制的,所有的势,都是敌人夺去了的。
    “接下来当以稳为主。”
    这名幕僚继续说道:“我们兵力雄厚,士气也没有真的低落到哪儿去,所以现在要做好万全准备,多造攻城楼车以压制城墙上的箭手……”
    说到这他看向宗政显赫:“娄樊大军,向来都不擅长攻城之术,陛下在时,曾让人建造攻城所需的重器,但始终不得其法。”
    宗政显赫皱眉道:“你说这些做什么,于今日之战并无意义,若你有破敌之策就接着说,若只是发一番感慨就闭嘴。”
    那幕僚沉默了片刻后说道:“云州城防坚固,配备齐全,敌军士气也不低于我军,无重器,只靠楼车其实也难攻破,目前唯一的办法,还是不惜人命……”
    他看向宗政显赫:“不惜人命,堆坡道,以沙袋,石块,木料,尸体……”
    话说到这,不少人心里都震了一下。
    这是何等的不惜人命?
    若用此计的话,每天就要派上去数以万计的士兵堆砌土袋,十个人死去,可能都没有两具尸体能留在坡道上。
    要想堆一条一直延伸到城墙高度的坡道出来,至少几万人死,甚至可能会更多,多到无法接受。
    “用奴隶,用民夫。”
    那幕僚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明明语气平淡,可在场的人听了,都觉得有几分狰狞。
    “在冬泊抓人呢?”
    有人试探着问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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