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应过于迅速。”老人眯着眼睛,眼中闪动着锐光,接着道:“前些日子,乃是中秋,中秋时有一场朝会,皇帝与张安世必定在列。若是不在列,老夫也一定能收到风声,而现在据此中秋佳节不过半月时日,也就是说,张安世若是来江西,只有半月的功夫,他要谋划,需要请示宫中,更要调拨人手,区区半个月,是不可能做到的。”
    老人沉吟片刻,继续道:“你别看张安世此人权势滔天,人人都说他乃权臣,可此人……能得朱老四如此信重,就绝不是一个胡来的人,他没有得到陛下的亲旨,断然不可能有如此大的动作。”
    “可若是请示的话,半个月之间不够,那些封了府库的锦衣卫……若是十日之后再动手,还有可能。可若是现在动手……除非……朱老四也在这九江府里。”
    道人眉头皱得更深:“看来……这是陛下的意思……”
    老人甚是笃定地道:“是,就是他的主意。”
    “可方才为何不讲透?”
    老人笑了笑道:“若是讲透了,徐奇还有这样的胆量吗?”
    “那么你的意思是……”
    老人道:“历朝历代,开国天子往往都是大刀阔斧,可往后的儿孙们,就没有这样的魄力了,往往都只是守成之君,难成气候。一方面,是他们没有经历过生死,养于深宫之手,无法毅然决然,有破釜沉舟的魄力。这其二,便是他们也没有开国之君的威望,所能做的,能守住这天下就好了。”
    顿了顿,老人继续道:“这朱老四,虽非开国之君,却也是靖难起家,与开国天子并无什么不同,这也是他可以大刀阔斧的缘故,张安世也才可以仰赖他,开辟所谓的新政。所以,只要朱老四驾崩,那么……所谓的新政,其实就已胎死腹中了。而至于江西的事,朝廷也无法做到彻查到底。”
    说到这里,老人笑吟吟地抬头看着道人,轻描淡写地接着道:“真要彻查,新君敢查吗?他查了,自己不觉得害怕吗?”
    道人微微张目道:“弑君?”
    “弑君的不是你我……”老人道:“是鄱阳湖的水贼……”
    道人却是带着几分担忧道:“可是这些人中……有不少都是暗子,难保他们不会牵连出什么人来,你可不要忘了,当初……这些水匪……可是与都指挥司勾结的。”
    历来官匪一家。
    很多时候,似这样的水匪,官府屡禁不绝,慢慢的也就会默认他们的存在。
    许多水匪只要不扯旗造反,暗中给官府送一些礼物,反而有生存下来的空间。
    鄱阳湖的水域很大,官府根本无法控制,这种情况,自秦汉开始,就一直有水贼聚集,哪怕是最太平的时候,这样的水匪也不曾绝迹过。
    老人道:“所以……接下来……”
    老人捏着手中的黑子,下在了棋盘上。
    道人低头一看,却见此子一下,自己已是输了。
    只是棋盘上的棋局胜负,这道人早已不再关注,他关注的是现实中的棋局。
    他抬头,定定地看着老人道:“接下来如何?”
    老人道:“水贼们一破德化县,将其夷平之后,城中上下,俱都屠尽,江西这边,都指挥使司下辖各卫,也要做好准备,趁势合围,将这些水匪,统统诛尽。”
    老人说罢,眼里掠过了杀意,他嘴角勾起来,露出森然的笑:“这样一来,水匪作乱,误杀陛下与张安世人等,各卫剿尽水贼,头功一件。新君登基之后,大赦天下。就算新君意难平,大不了处置布政使徐奇人等,可他们至多,也不过是失察之罪。新君刚刚继位,直隶那边没了张安世,群龙无首,此时,朝廷想要长治久安,就不得不安抚天下,新君的威望,不如朱老四远甚,他能有何作为?”
    “退一万步,就算新君愤恨,可又如何呢,知道真相的人都已死了,而铁路的账,也因为一场变乱而彻底的清除干净。你知道为何……很多时候,人心会思变吗?”
    道人道:“愿闻其详。”
    老人道:“很简单,因为很多账,都不清不楚,很多的事……都理不清。所以,大家都喜欢放火烧仓。可放火烧仓……终于只是小术,若是账目太大,牵涉的更多,涉及的更广,就非是区区一把火可以解决问题的了。最好的办法,就是一场民变,就是一次兵灾,如此一来,所有的账目,所有不清不楚的事,也就彻底的可以随着无数人的死亡,彻底的清洗干净了。”
    老人道:“铁路没有修,不打紧,可以报上去,说是贼子扒走了所有的铁轨。仓库的银钱没了,可以说是被贼子袭掠一空。有一些早想让他们死了的人,就如那个该死的礼部尚书刘观,平日的时候,谁敢动他一根毫毛?可一旦民变滋生,就可说此乃变民所为,死于乱民之中。”
    道人叹息一声,才道:“若如此,此番却不知要死多少人。”
    老人倨傲一笑,道:“为了天下太平,剪除酷吏,为了将来百姓们可以安居乐业,死这数千数万人,又算的了什么呢?”
    道人低头,默然无语。
    老人看了他一眼,道:“你心慈手软了?”
    道人摇头。
    老人笑着道:“老夫老啦,能活多少年,可老夫实在不情愿,这数百年的基业,尽毁于朱老四和张安世之手。祖宗们的十数代恩德,方才有今日鼎盛,怎可衰弱在老夫的手里呢?何况,你难道忘记了吗?从直隶回来的人,哪一个不是对张安世此等酷吏们,痛骂不绝?他们不但强迫没收士绅的土地,且还强迫雇农接受土地,哪怕是对有志气而自食其力的农人而言,此等不劳而获的收入,无疑是一种羞辱。”
    顿了一下,老人接着道:“正因如此,天下理应回到它当初的样子,不该再让这些人胡闹下去了。老夫历经数朝,哪怕是在太祖高皇帝和元顺帝时期任官,也不至今日这般荒唐的地步。”
    道人叹了口气道:“话虽如此,只是此事太大,一个不好……”
    显然,道人还是心里有着余虑。
    老人则是慢悠悠地道:“其实一开始,老夫能有什么作为呢?他朱老四毕竟是天子,张安世毕竟手握精锐兵马,位极人臣。所以……还要多亏了修这铁路。”
    道人狐疑地道:“修铁路莫非成了好事?”
    老人道:“当然不是好事,却也因祸得福。当初要修铁路的时候,许多人兴高采烈,以为正好可以借此牟利,这布政使司还有各府各县,尽都如此。还有那些士绅,一个个也觉得可以借此获利。可老夫却早已知道,会有今日了。”
    道人更显不解了,随即便道:“今日?”
    老人道:“指望这些人干什么大事,是不成的!他们娇妻美妾,只要朱老四的刀还没有架到他们的脖子上,他们就总觉得……还可以继续厮混一些日子。可修了铁路,老夫就自知,许多士绅都会参与其中,他们这些人,看到的只是眼前之利,却看不到即将到来的风险。那朱老四可不是昏聩之主,这笔账,一定是要和他们算的。”
    “你瞧,现在账终于来算了,可正因为要算这笔账,反而成了最好的时机。平日里,你若是跟他们说,要谋刺天子,要诛张安世,他们定是一个个肝胆俱裂。你去和徐奇这样的人说,他说不准,早已暗中上一道奏疏,将你揭发。可现在呢?现在大家都知道不久之后就要大难临头了,你这时候和他们说这些事,他们却已知道,生死只在今日。鱼死网破,也许还有一线生机,那就只好跟随老夫破釜沉舟了。”
    说到这里,老人脸上现出几分成竹于胸之色,接着道:“区区一条铁路,却让老夫将人心都凝聚了起来,人人都不得不为老夫效死,大家伙儿都肯铤而走险,这难道不是好事吗?”
    道人用奇怪的眼神凝视着老人,忍不住道:“你一直等的,就是今日?”
    “对,等的就是今日!”老人叹了口气道:“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曾位极人臣,亦曾尝过富贵,可如今风烛残年,此等无用残躯,唯一还能做的……就是这件事了。”
    道人道:“公之所谋甚大,可难道你没有想过失败的后果吗?”
    老人道:“这些倒是没有想过,老夫却想过,新政推行至天下的后果,到那时,对我们的结局,不啻是侯景、黄巢之乱。圣人之道,乃我等的立身之本,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将来失去了土地,你我之儿孙,便失去一切了。”
    道人叹了口气,随手将自己的棋子摔在了棋盘上,道:“这一局,贫道输了。”
    老人微笑道:“无妨,若是不服,还可再对弈一局。”
    道人幽幽道:“不必啦,输在你的手底下,也不算冤枉。”
    老人道:“为何?”
    “你棋高一着。”道人道:“最紧要的是,你有破釜沉舟的勇气,只此一条,便足以比贫道这等只精于计算得失之人,更高明十倍。”
    老人施施然地道:“一力降十会嘛。”
    “破釜沉舟也是智慧的一种。”
    二人彼此一笑,意味深长。
    ……
    一封书信,早已至鄱阳湖水泊。
    一艘艘的舰船,到了湖口,转而入江。
    沿途的水路巡检,似乎得到了什么风声一般,竟纷纷不见踪影。
    湖口的水寨之中,此时也一片黑暗,任由舰船入江。
    随后……这诸多的各种舰船,便沿江而上。入夜时,直奔九江水道。
    而后悄无声息的,抵达了水闸。
    九江几乎是一座水城,北面临江,西面所临的,乃是鹤问湖,这鹤问湖距离城西,不过区区十数里。
    世传晋时陶侃择地葬母至此,遇异人云:“前有牛眠处可葬”。言毕,化鹤而去,因而得名。
    夜空之下,此湖格外的宁静。
    随即,便有数不清的人开始悄悄摸上岸来。
    “当家的,城中当真有人接应?”
    昏暗之中,一人脸色忽明忽暗,口里道:“自然……且记住,入城之后,城中老幼,尽都屠戮干净,一个不要留。”
    “接应之人……”
    “他们的意思是……接应之人,也一并杀了。”这人狞然笑道:“少给老子啰嗦,走。”
    话毕,无数人在夜色之下,悄然而行。
    一队夜行之人,脚步匆匆地直接到了城西。
    此处的城门,竟果然开了一道缝隙。
    众贼至城门外,果然有一人带着几个差役而来,口里不满地大呼:“怎的这样慢?快快入城,休要啰嗦。”
    来人乃是九江府照磨,他早已接到了书信,一直都在城门处等。
    这姓邓的照磨口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埋怨:“记得德化县县城在何处吗?入城之后……”
    说话间,一柄明晃晃的刀毫不留情地直插在这邓照磨的胸膛上。
    邓照磨惊呼一声,口里道:“尔等……尔等……”
    有人狞笑道:“对不住了,我等接到的命令是屠戮殆尽,你也是城中之人……”
    说罢,刀带着血柱,猛地拔了出来。
    邓照磨的前胸上一下子被鲜血布满,他脸上难以置信之色,可也骤然之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于是口里喷出了一口血,哆嗦着道:“哈哈……我明白啦,我明白啦……不过……你以为……灭了我的口,你们……”
    他本想说,你们难道不会被灭口吗?
    只可惜……这话未出口,人已气绝。
    后头的差役和文吏大乱。
    涌入城中的水贼不带一丝犹豫,直接将他们统统砍翻,紧接着,人流如洪水一般,涌入了城中。
    “带一队人,先去知府衙……”
    “为何不先去德化县衙?”
    “紧要的是先要灭口,九江知府知道得太多了,这里距府衙更近一些,其他的人……也跑不了。”
    “好。”
    ……
    德化县衙里。
    朱棣正在一间厢房里软榻上盘膝坐着。
    张安世则坐在一边,陈进业只有跪着的份。
    陈进业的脸色忽明忽暗,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
    “怎么可能会和贼子勾结,这……怎么可能?”陈进业磕磕巴巴地道。
    朱棣理也不理他,脸上看不出喜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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